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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3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著(2)

  老嫗山並不高大險峻,反而隻像個山勢平緩的大土墩子,南北坡麵甚至足夠讓小隊騎軍策馬登頂。哪怕是昏聵至極的庸將,也會覺得占據老嫗山俯瞰戰場利於審時度勢調兵遣將。寇江淮是聲名鵲起的大楚雙璧之一,黃宋濮更是曾經憑借赫赫戰功成為南院大王的功勳武將,因此老嫗山這處製高點的爭奪,在兩支騎軍正式大戰之前,就已經激烈展開。黃宋濮沒有消耗別部精銳的私心,果斷派出僅剩的四百青草欄子下馬登山,提盾持刀。青草欄子在南朝邊關,一直與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齊名,一起位列前三,雖然下馬作戰,但人人體魄雄壯膂力驚人,擅長接觸戰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流州方麵針鋒相對派遣出了六百白馬遊弩手,同樣僅持刀盾,幾乎同時悍然登山。


  雙方幾乎同時進入老嫗山地帶戰場,又幾乎同時開始爭奪老嫗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巧合。


  黃宋濮自然不會覺得四百青草欄子就能拿下老嫗山山頂,在這撥精銳馬欄子之後,是從各部抽調出來的六百死士。有青草欄子板上釘釘死在老嫗山,完顏銀江和其餘幾位乙字高門的權貴武將都沒有任何猶豫。老帥黃宋濮在三場大戰中,表現得與第一場涼莽大戰裏的董卓截然相反,根本就沒有任何削弱別部兵馬勢力的舉措,次次死戰在先,死人在前。先後三場艱苦戰役,老帥向皇帝陛下稟報軍情,也是多有嗬護,兩次全力攬下罪名,第三次大方送出軍功,若是這種前提下還要得寸進尺,一味保存實力,就連性情陰沉的完顏銀江都過意不去,所有六百死士裏,完顏銀江派出了三百完顏子弟。


  果不其然,小規模接觸戰,沒有了戰馬帶來的回旋餘地,死人更快,四百青草欄子迅速死絕。從山腳抬頭遙遙望去,老嫗山山頂皆是剩餘白馬遊弩手的身影。六百南朝死士氣勢洶洶地投入戰場,流州那邊似乎僅是把白馬遊弩手作為占據先機之用,絕沒有讓所有遊弩手性命交待在老嫗山的意思。這也在情理之中。老嫗山的歸屬,當然重要,卻不算至關重要,稱不上左右戰場勝負形勢,若是涼莽雙方是中原版圖上節奏相對騎戰更為緩慢的步軍大戰,老嫗山的得失,意義更大。但是在騎戰之中,尤其是達到這種雙方兵力累計破十萬的大規模騎戰,而且雙方皆是熟諳馬背作戰的精銳,戰機往往稍縱即逝,加上老嫗山並非位於戰場正中心,隻是在偏離戰場的一側,到時候失去老嫗山的一方,大可以主動把主戰場撤離那座老嫗山,那麽老嫗山便於觀察戰場形勢的地利,便會隨之減弱。所以雙方心知肚明,老嫗山的爭奪戰,血腥慘烈,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用作提升山腳將士的軍心士氣。


  流州增援很快到達老嫗山之頂,是將近一千人的爛陀山僧兵,從涼州關外一直廝殺到流州邊關的白馬遊弩手,相比全軍覆滅的沙場死敵青草欄子,損失同樣不小,接近三百人當場戰死山頂。


  偏離主戰場的老嫗山南坡山腳,作為領軍大將的寇江淮竟赫然在列。一萬流州青壯騎軍的兵權,這位流州將軍已經徹底交給乞伏龍冠,至於兩萬龍象軍,與北莽主力對峙的那處沙場之上,自然是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萬騎。寇江淮隻說了如何打贏這場仗,如何詳細部署如何大致調度,卻絕對不會幹涉龍象軍投入戰場後的廝殺。直轄於流州刺史府邸的三千騎也沒有出現在此地,而是跟隨在乞伏龍冠一萬騎之後,共成一路中軍,左右兩翼是戰力更強的龍象萬騎。


  黃宋濮沒有像寇江淮這般閑情逸致地前往老嫗山北坡山腳,而是坐鎮己方中軍。當老將依稀望見爛陀山僧兵出現在山頂時,臉色凝重的老人終於輕輕鬆了口氣。之前第三場大戰,謝西陲的僧兵連雞肋都不如,簡直就是拖後腿的累贅,讓這位南朝大將軍贏得一場連太平令都沒有想到的大勝,戰功之大,震動草原。但是黃宋濮內心深處,反而對這支北涼靠打贏密雲山口一役才收入麾下的爛陀山僧兵,更加忌憚。不像很多南朝邊軍將領那麽樂觀認為那場流州邊軍失利的根源,是寇江淮有意壓製密雲一役名動天下的同齡人謝西陲,黃宋濮堅信這是寇江淮聯手謝西陲給自己下的一個套,一不小心,被勒緊脖子之人,就會是數萬草原兒郎。


  手持鐵槍披掛重甲的完顏銀江策馬而來,大聲問道:“大將軍,何時衝鋒?”


  黃宋濮瞥了眼老嫗山方向,平靜道:“再等等。”


  知曉軍機內幕的完顏銀江有些納悶。除了四百青草欄子和六百南朝死士,老帥還有後手,整整一千五百邊軍健卒,用這些最頭等精銳去爭奪老嫗山,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連用兵才華不如身世煊赫的完顏銀江都知道一點,兵力恐怕還是少了些,以北涼邊軍一貫死人可以輸陣不行的死要麵子尿性,最不濟得再加上一千人,才能稍稍保證吃下老嫗山製高點。一座老嫗山,隻值這個價,投入更多兵力,在山上死更多人,對涼莽雙方主將來說,就都是一筆虧本買賣了。老帥黃宋濮顯然一開始就沒打算非要拿下老嫗山,反而更多像是一種試探。完顏銀江經過三場大戰後,自知斤兩,桀驁性格早已抹平棱角,對老將軍的用兵本事心悅誠服,既然黃宋濮說再等等,與老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完顏銀江也就沒有廢話什麽。


  僧兵身影絡繹不絕地浮出水麵,這些戰力卓絕的爛陀山和尚,在老嫗山之頂格外引人注目,一千五百北莽南朝邊軍士卒紛紛慷慨赴死。


  最終老嫗山之巔,仍站立有兩百袈裟越發猩紅刺眼的爛陀山僧人,而且流州兵馬還有不斷疊加遞增的趨勢,擺出一副老子吃定了老嫗山這位“老婆娘”的凶悍架勢。


  完顏銀江安安靜靜停馬在老帥身側,眉頭緊皺,隨著最後的後手全部戰死,這也意味著老嫗山算是流州騎軍的禁臠了。


  黃宋濮猶豫了一下,轉頭問道:“完顏將軍,你覺得爛陀山僧兵為了那座老嫗山,大概出動了多少人?”


  完顏銀江下意識就回答道:“瞅著怎麽都戰死一千人了。”


  黃宋濮一笑置之,沒有計較這位北莽豪閥俊彥的答非所問,抬頭看了眼晴朗天色,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可以開打了。”


  沿著並不陡峭的老嫗山南坡,三位年輕人牽馬緩緩而行,分別是流州將軍寇江淮,北涼僅剩的白馬遊弩手校尉李翰林,親自為寇江淮帶來三千援兵的流州別駕陳亮錫。


  除去在山頂嚴陣以待的數百僧兵,三人身後山腳,除去就地休整的白馬遊弩手,根本沒有任何兵馬。


  李翰林率先離開隊伍,與袍澤一起將戰死之人的屍體搬下山。


  距離李翰林不遠處,始終有一名身穿普通邊軍裝束卻不曾佩刀的高大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對此人視而不見。


  臨近山頂,陳亮錫輕聲問道:“寇將軍,你是如何猜出黃宋濮隻會用不到三千人來爭奪老嫗山?”


  寇江淮笑了笑:“跟他打了三場仗,大致清楚黃宋濮的脾性了,是個老成持重且精打細算的領軍主將。他知道老嫗山決定不了戰場走勢,如果不是沒有確定爛陀山僧兵的蹤跡,他連最後那撥一千五百人都不會派出來送死。現在總算讓他看出我要用爛陀山僧兵拿下老嫗山的決心,估計老家夥差不多可以如釋重負了。因為我一開始就下了死命令,決不許任何一名北莽死士出現在這座山頂上,看到南麵山腳的底細後,能夠活著傳遞出軍情,以至於不得不麻煩李翰林身邊的那位跟屁蟲宗師暗中出手相助,為的就是讓黃宋濮猜不出南坡到底屯紮了多少僧兵。”


  終於走上山頂,陳亮錫遙望北方,苦澀道:“就算知道了老嫗山南邊其實隻有一千五百名僧兵,我相信黃宋濮也絕對猜不到僧兵主力的去向。因為就算是我陳亮錫,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位流州將軍麵無表情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出現在那處戰場,既是謝西陲自己選擇的,並且我寇江淮……也不想攔著他。”


  心情複雜的陳亮錫唯有一聲歎息。


  密雲山口一役,謝西陲死守山口。


  接下來,謝西陲便要親自率領一萬多僧兵,獨力抗拒六萬南朝邊關援兵。


  為的就是讓流州騎軍聯手清源軍鎮兵馬,一口吞下黃宋濮部主力。


  饒是陳亮錫這種兵事門外漢,也心知肚明。有些戰場,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有些戰場,沒有。


  陳亮錫想不明白,明明寇江淮沒有親自開口下令,謝西陲就已經主動提出此事,當時連同徐龍象、李陌藩和流州刺史楊光鬥在內,所有人都猶豫不決。


  因為誰都知道一件事:哪怕是完完整整的兩萬爛陀山僧兵加在一起,在拒北城內那位年輕藩王的心目中,都不如一個被他親手帶離西楚的謝西陲重要。


  也隻有寇江淮膽敢公然點頭答應,任由謝西陲赴死。


  荒無人煙的老嫗山以西崎嶇地帶,謝西陲停馬不前,身後是一萬多僧兵,人人棄刀負大盾,手持拒馬長矛。


  等到擔任斥候的中年武僧飛掠而返,告知前方十裏並無北莽斥候後,在主將謝西陲的振臂向前之後,這支兵馬才繼續快速前行。


  嘴唇幹澀的謝西陲咧嘴一笑,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來由想到年少時分蹲在台階上曬太陽,那位經常低頭從自家門口快步走過的秀氣小娘。


  北涼以南,有她。


  理由足矣!


  老嫗山以北廣袤平原,號角嗚咽,聲勢震天。


  黃宋濮部嫡係一萬兩千騎,完顏精騎一萬四千,三萬四千騎乙字騎,其中還夾雜有五六百人馬俱甲的罕見重騎。蓄勢待發的北莽騎軍列陣拖曳出五六裏縱深,連綿不絕。相較北涼流州邊軍出現在正麵戰場上僅三萬出頭的騎軍,北莽高漲士氣毫不遜色,兵力更是遠勝。主帥黃宋濮沒有刻意追求出奇製勝的排兵布陣,雖然此處戰場極為遼闊,但是這位穩坐南朝第一人十多年的功勳大將沒有竭力鋪展鋒線,顯然不打算去打一場盛況空前的大型亂戰,也不像流州邊軍那般分出左中右三軍陣形,而是以自己嫡係作為先鋒,完顏精騎緊隨其後,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殿後,層層遞進。如此一來,就最大限度削弱了北涼邊騎擁有天然兵甲之利造成的鑿陣力量,保證己方陣形厚度的同時,便能迫使流州騎軍身陷泥濘,減少反複衝鋒的次數。


  反過來說,能夠讓春秋史書上那個“西陲北疆多驍騎鐵蹄,衝突馳騁,來去如風,聚散不定,中原非高城雄關絕不可擋”的草原鐵騎,不得不選擇這種穩固陣形來進行騎戰,本身就襯托出北涼騎軍的卓絕戰力。


  寇江淮和陳亮錫兩人所站的老嫗山之巔視野極佳,俯瞰戰場,可以看到涼莽雙方的騎軍在同時展開衝鋒之後,如兩股洪水迅猛決堤,相撞而去。


  陳亮錫從不以擅長兵事的兵家自居,對待戰場也從無武將那種發自肺腑生出的熱血激蕩,甚至可以說這位驚才絕豔的聽潮閣第二代徐家謀士,對於沙場廝殺抱有一種讀書人本能的反感。儒家推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精髓或者根底便在於那“治平”二字,故而天下大治,世道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安心之鄉。


  陳亮錫下意識轉頭望去,隻見一手牽馬一手按刀的寇江淮臉色平靜。陳亮錫經常被拿來與同為清涼山謀士的徐北枳作對比,這就像西楚廟堂總喜歡各憑喜好去點評大楚雙璧的寇江淮謝西陲到底誰用兵更為出神入化,是一個道理。在北涼關內官場和關外邊軍,流州別駕陳亮錫與品秩更高的一道轉運使徐北枳,高低優劣,截然相反。北涼邊軍更認可親曆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陳亮錫,認為陳亮錫真正接過了聽潮閣李義山的衣缽,未來不是沒機會達到能夠與之比肩的超然高度。但是三州官場尤其是徐北枳待過的涼州、陵州,對徐北枳更為高看,視為北涼道真正能夠媲美離陽首輔張巨鹿的砥柱之材,具有一朝一代僅一人的宰相器格,而陳亮錫大概不過是邊疆一道經略使或是中樞一部尚書的才識。


  陳亮錫對於這些在北涼高層暗流湧動的風評,並不以為意,這是性情根骨使然。雖然出身江南道寒庶,曾經連參加名士清談同席而坐的資格都沒有,但是比起離陽朝堂許多通過科舉及第仿佛一夜之間驟然黃紫的官員,陳亮錫要更為豁達。倒是經常有人半開玩笑地對他說徐北枳心存高低之爭,就連刺史楊光鬥也直言不諱,君子爭與不爭,要看時機,告誡他陳亮錫決不能當真萬事不爭,一味退讓。對於如今同在流州領軍打仗的大楚雙璧,陳亮錫自認對後至流州的謝西陲觀感稍好。自己與此人一文一武,可身世相當,都是市井底層,而且謝西陲相比性情倨傲的廣陵道大族子弟寇江淮,更符合讀書人的君子如玉印象,與之交往,如沐春風,寇江淮則始終如同夏日正午的當空驕陽,耀眼,也刺眼。


  但是即便如此,與之交往愈深,陳亮錫對寇江淮也逐漸由衷欽佩起來。記得年少讀史,讀至“勝不妄喜,敗不惶餒,胸有激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頗為神往。老嫗山此時此地,陳亮錫望著寇江淮神色堅毅的側臉,心中生出“兵法大家,正該如此”的感慨。


  寇江淮沒有轉頭,突然開口道:“如果我打贏了這場大仗,但是謝西陲戰死,那麽對我來說,就是北涼贏了,我輸了。”


  已經在官場浸淫多年的陳亮錫自然知曉其中玄機,疑惑道:“既然如此,寇將軍為何還答應謝將軍慷慨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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