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8章 何老帥告別行伍,陸東疆造訪涼王(3)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身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絲不苟的官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閑聊,便是涉及官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內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於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澀味,也隻有囊中羞澀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嚐。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於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餘人一同進入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成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動負責斷後,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少轄境內隻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隻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遊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嘴。當然了,大多年輕人隻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入腹,仍是甘之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隻覺得苦澀。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入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幸撿漏了幾件,各自遺憾錯過了幾樣。
陸丞清沒有任何閑餘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望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餘味更澀。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處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辭。
年輕藩王起身後,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隻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然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麽錢,隻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惠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後,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成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禦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舍不得使用,隻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身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身,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隻是不等副經略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徐鳳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幹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內心深處,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美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於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成的富貴詩,自然並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潮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徐鳳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家夥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麵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他是真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如此自揭其短,滿肚子錦繡草稿頓時沒了用處。
徐鳳年笑問道:“你就是那位說出‘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的陸高標陸丞禾吧?你姐曾經在梧桐院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才氣太盛。”
陸東疆一旁圓場道:“王爺,這小子才氣是有些,隻是當不得‘盛’字。”
徐鳳年笑而不語。
除了心滿意足的陸東疆,一行年輕人再度畢恭畢敬作揖辭別。
陸丞清仍是走在最後,不知為何,這位無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轉頭望去,剛好看到年輕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時輕輕對他拋出一樣小物件。
陸丞清下意識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樣的冰涼物件,握在手心後,一臉茫然。
年輕藩王朝他笑著眨了眨眼睛,便轉身走入書房。
瞬間汗流浹背的陸丞清竭力保持鎮靜,繼續緩緩前行。
稍稍鬆開手,低頭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質地的小巧私章。
陸丞清手心握有的這枚,是一枚鑒賞印。
這類印章,用於鈐蓋書畫文物之用,興起於大奉王朝而鼎盛於春秋九國。
篆刻有“贗品”二字!
這一枚私章,絕對是最富有傳奇色彩的鑒賞印,甚至極有可能在數百年以後,也無法被超越。
當世一幅幅價值連城的書畫真跡,注定要被一代代數百年甚至千年傳承下去的珍品,卻都曾鈐蓋有這兩個字。
陸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年輕藩王為何會將這麽意義重大的物件,隨手拋給自己。
想不通為何不是贈給城府深沉的陸丞頌,不是鋒芒畢露的陸丞禾,甚至不是陸氏家主陸東疆。
徐鳳年坐回桌案後,笑了笑。
對於年輕人陸丞禾那點文人假清高的伎倆,隻當是不太好笑的笑話看待。陸丞燕的確提及過這個堂弟,隻不過不是什麽才氣太盛,而是鬱氣滿腹如怨婦,牢騷太盛肝腸斷。可見陸丞燕對陸丞禾毫無好感可言,但是對父親陸東疆都能夠不假顏色的陸丞燕,對默默無聞的堂兄陸丞清卻十分看好,她當時很鄭重其事地對徐鳳年說過,她爺爺雖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對陸丞清的任何器重跡象,可卻對她親口說過兩番評點:一是“滿門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說陸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輩,那檀木則是說那四房子弟陸丞清;二是“有亂世刺史之才識,有太平尚書之器格”,作為青黨領袖的上柱國陸費墀,對旁支子孫陸丞清的前程,顯然充滿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錐,其實是陸丞燕讓人從梧桐院送來拒北城藩邸,本意當然不是讓徐鳳年轉手送給陸東疆,純粹是想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點什麽,便偷偷藏下了,這才沒有被徐北枳搜刮殆盡。
倒是那枚早已名動天下的鑒賞印,確實是徐鳳年舍不得從清涼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給陸丞清的話,沒有什麽不舍得,送給讀書人,而不是送給背書人,徐鳳年都舍得,一如當年向北涼寒士千金買詩文。
徐鳳年也沒有什麽功利心,畢竟陸丞清暫時仍然隻是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涼用他,也得打贏了第二場涼莽大戰才行。
徐鳳年獨坐書房,閉目養神,沒來由記起與王祭酒那場對弈後,喃喃自語。
屠龍,屠龍,屠龍……
手提兩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隨著慕容寶鼎部主力分兵兩路,分別向南推進至柳芽、茯苓兩鎮,與此同時董卓部十數萬私軍也已直逼懷陽關,攻城在即。
然而北莽突然再度更改既定部署,董卓部路線不變,繼續攻打懷陽關,但是命令慕容寶鼎部繼續南下,直接尋找左右騎軍這兩支北涼邊騎的野戰主力進行決戰!
而牽製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任務,轉手交給驟然加速南下的兩位北庭權貴,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和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北莽皇帝也不至於天真自負到讓慕容寶鼎部獨力對峙北涼左右騎軍,南朝大將軍種神通與隴關貴族領頭羊完顏金亮,分別作為慕容寶鼎的後援,大概是清楚橘子州持節令的脾性,老婦人在台麵上的聖旨之外,更有一道密旨,措辭更為殘酷冷血:你慕容寶鼎若是不願建功立業,左右兩翼在柳芽、茯苓兩鎮以南的廣袤地帶踟躕不前,無妨,朕便讓種神通與完顏金亮替你南下殺敵!
所以之前還在慶幸不用去懷陽關死磕褚祿山的橘子州持節令,隻得心情沉重地繼續領軍南下。他可以不在意聖旨或是皇帝陛下的口頭威脅,但是慕容寶鼎絕對不會以為太子殿下麾下的那支怯薛軍,與自己的兵馬碰頭後,會對自己這位叔叔手下留情,更何況他聽說皇帝陛下連以慕容、耶律兩個姓氏命名的兩支王帳鐵騎,都一並交給了自己侄子。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老奸巨猾的慕容寶鼎隻得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與涼州關外左右騎軍作戰,是許多北莽武將夢寐以求的事情,所謂的北涼鐵騎,主力一直是這兩支西北邊騎。
讓慕容寶鼎稍稍鬆口氣的理由有兩件事。一件事是第一場大戰後,流州龍象軍從左右騎軍抽掉了數量可觀的邊軍精銳,曹嵬和寇江淮也帶走一些;第二件事則是老帥何仲忽退出左騎軍,同時李彥超帶領一大撥心腹青壯校尉轉投右騎軍,左騎軍暫時群龍無首,必然軍心動蕩。這些諜報軍情,若是在大戰開幕之前,在大量涼州遊弩手仍然位於虎頭城一帶四處遊弋的時期,很難傳遞給西京北庭兩座廟堂,但今時不同往日,懷陽關已經被董卓重重包圍,截斷退路,徹底阻絕了與柳芽、茯苓和重塚三座軍鎮的聯係。重塚隻有步卒守城,是一座死城,自然不用顧慮,柳芽、茯苓兩鎮各自駐紮有擅長長途奔襲的精騎,卻需要麵對王勇、赫連武威兩位著名持節令不計傷亡的猛烈攻勢,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因此可以說在左右騎軍以北的涼州關外防線,已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切斷本就兵力處於劣勢的北涼各大野戰主力聯係之後,自然便是蠶食了,大快朵頤,以北涼武將的頭顱換取草原兒郎封侯拜將的軍功!
幽州葫蘆口內外,戰事寥寥,偶有接觸戰,也都是小規模數百騎的爭鋒,相較於涼州流州兩處戰場動輒萬騎的恢宏廝殺,實在是波瀾不驚。
流州青蒼城以北,在得到副將謝西陲部僧兵增援後,流州主將寇江淮對黃宋濮西線大軍展開第三次阻截戰。不知為何,兩次大型騎戰都打得北莽邊軍暈頭轉向的寇江淮,在等到爛陀山僧兵的兵源補給之後,也許是騎步結合之後,寇江淮的調兵遣將已經超出能力極致,或是對同為大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存有戒心,總之到最後這場仗打得極為刻板正統,也打得極為慘烈。寇江淮以爛陀山僧兵作為中軍,結集中原常見的一座步陣,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支龍象軍作為兩翼,經過臨時補充仍然沒有達到一萬人馬的流州騎軍,停留在步陣之後,作為最後進入戰場的有生力量。
由於寇江淮采取近乎消極的保守姿態,黃宋濮果斷放棄原先同樣相對保守的進攻姿態,徹底轉為大舉進攻。在那座本就易於戰馬馳騁的平原戰場,老將下令騎軍陣線大幅度拉伸,三支南朝邊騎同時展開轟轟烈烈的迅猛衝鋒。不得不說在正兒八經的騎戰之中,尤其是讓草原騎軍得以發揮出最大程度的機動性,每一匹北莽戰馬的馬蹄落處,都堪稱充滿了精準把握戰機的侵略性。謝西陲部僧兵的步陣,徹底淪為戰場看客,除了僅是作為流州邊軍名義上的中流砥柱,根本沒有預想之中的拒馬效果,草原騎軍根本就對這座矛林森寒立盾如山的穩固步陣視而不見,若非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騎軍在關鍵時刻的果斷出擊,穩住已經傾斜向北莽的險峻態勢,恐怕流州邊軍就要在這場戰役之後成為過眼雲煙。
從頭到尾,好不容易從西域趕赴流州戰場的謝西陲部僧兵,不但沒有出現應有的奇兵效果,反而在寇江淮的調度下淪為雞肋,甚至某種意義上可稱之為累贅。
沙場之上,從第一場涼莽大戰落幕到之前兩次赴北阻截,龍象軍第一次出現如此慘重的傷亡,足足八千騎北涼精銳壯烈戰死,這讓黃宋濮部南朝主力終於獲得了北莽太平令拭目以待的小勝局麵,原本已是憂心忡忡哀鴻一片的南朝西京廟堂之上,頓時對兩場戰役失利飽受詬病的老帥轉為齊聲歌功頌德,不惜譽為離陽之齊陽龍。西京兵部和禮部同時讓北庭王帳建言,此等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二十年未有之大捷,雖未斬下徐龍象、李陌藩、寇江淮、謝西陲等人頭顱,但皇帝陛下也應當為旗開得勝的大將軍黃宋濮按軍功封侯。
拒北城藩邸,二堂書房,副節度使楊慎杏和涼州刺史一前一後拜訪年輕藩王。這位春秋老將臉色沉重,雙手使勁握住椅沿,咬牙切齒道:“雖然流州那邊事先便有說法,可是將近萬餘龍象騎軍的戰死,加上三千餘流州騎軍的傷亡,真是……真是……”
老人好像完全不知應該如何評點流州戰役,便幹脆止住話頭,閉嘴不語。西域密雲山口一役、青蒼城以北兩場漂亮阻截和臨瑤、鳳翔兩鎮的攻守,聯手造就的流州大好形勢,仿佛一夜之間便被寇江淮毀於一旦。難道真是應了時下藩邸內那句私下流傳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語:“流州成也寇江淮,敗也寇江淮”?
白煜比楊慎杏要晚些來到書房,當時不知從何處拎來一隻玲瓏袖珍的小銅香爐,與年輕藩王打過招呼後,也不急於說話,就自顧自彎腰站在書桌旁,放下那隻光可鑒人的古樸銅爐後,卻也不是用以焚香,而是稀奇古怪地跑去書架那邊,翻來倒去,抽出一本早年拂水房諜報搜集匯總後記錄北莽南朝主將履曆的密檔,然後提起那隻銅爐中的押經爐,重重擱在了那本書之上,這才抬頭對一頭霧水的年輕藩王笑眯眯說道:“幫王爺狠狠鎮壓一下北莽黃老兒的氣運。”
楊慎杏滿臉狐疑,這莫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玄奇秘術?果真有用?
洞悉道門根柢的徐鳳年哭笑不得道:“白蓮先生怎麽也這般童真童趣?”
本來心情好轉幾分的楊慎杏在聽到年輕藩王揭穿白煜的老底後,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白煜還不忘稍稍擰轉銅爐,將其擺正後,笑道:“王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心誠則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