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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7章 何老帥告別行伍,陸東疆造訪涼王(2)

  可是晉寶室與徐鳳年知曉老家夥的真實斤兩,屋內眾人和一顆顆腦袋擁擠在窗口上的不曉得啊,故而白黑十幾手之後,精於棋道的白煜便眉頭緊皺一頭霧水了,那些蒙在鼓裏的家夥更是覺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當世國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歸真,且餘味悠長,肯定是高明至極,肯定是他們眼光短淺,看不出老人的深遠布局,怎麽可能是老人棋力不濟胡亂落子?!

  約莫相互三十手後,李功德已經翻著白眼負手離去,許多看出門道的參讚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離去,久而久之,當棋局至收官階段,屋內就隻剩下坐著的對弈雙方、蹲著的白煜、站著的晉寶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覺得形勢一片大好的老人轉頭對晉寶室得意揚揚道:“閨女,如何,老夫這海內共推棋聖的‘王鐵頭’綽號,絕非浪得虛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凶猛!你瞅瞅咱們王爺,步步退讓,毫無還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語道:“得嘞,以後我還是換個綽號,就叫‘王鐵騎’好了,與北涼鐵騎如出一轍,戰力甲天下嘛。”


  然後老人笑眯眯地低頭望向白煜:“白蓮先生,你可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夠理解。”


  白煜麵無表情地抬起頭:“腳麻了,站不起來。”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聲。


  徐鳳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條大龍,白子瞬間竟是十去七八的淒涼下場。


  年輕藩王優哉遊哉地從棋盤上撿起陣亡棋子,一顆顆丟入老人擱在腿上的棋盒。


  從呆若木雞狀態中還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攔阻,年輕藩王斜眼道:“怎麽,要悔棋?這次悔棋也行,以後別想再來書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權衡利弊,哈哈笑道:“這局棋氣勢恢宏,妙絕千古,老夫雖敗猶榮啊!”


  白煜終於好不容易站起身,彎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語道:“以後我要是再來這書房看人下棋,就自戳雙目。”


  老人置若罔聞,仍是一臉滿足。


  晉寶室挑了張椅子坐在棋墩旁邊,幫兩人收拾棋子。


  老人雙手抱住棋盒,收斂笑意,問道:“可知納蘭右慈到底所謀為何?”


  徐鳳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體上是想讓我幫助燕剌王父子拖住草原騎軍,最少一年半時間。”


  王祭酒沉聲道:“你答應了?”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指拈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這種事情,談不上答應不答應,因為沒有意義。答應下來,難道還真相信新離陽會善待北涼邊軍?不答應,難道北涼鐵騎就不打北莽蠻子了?”


  王祭酒一語石破天驚,驚悚得正在彎腰收攏棋子的晉寶室手一抖:“那你有沒有想過,私下會晤老婦人,禍水東引?讓離陽兩遼邊軍雞飛狗跳,再讓入主太安城的趙炳趙鑄父子,去收拾爛攤子?北涼坐收漁翁之利,不說其他,最不濟也能少死人。”


  徐鳳年坦然道:“想過。”


  晉寶室瞪大眼睛,瞬間臉色蒼白。


  徐鳳年笑了笑:“但也隻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難明,死死凝視著年輕藩王的眼睛,試圖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敢問這是為何?”


  徐鳳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世間人,難分黑白。世間事,卻有對錯。”


  老人不耐煩道:“你小子往簡單了說,別因為晉丫頭在這兒,就想著故弄玄虛,說句實在話,即便這閨女願意喜歡你,可你敢喜歡她嗎?”


  晉寶室臉頰緋紅,怒視老人。


  徐鳳年無奈道:“簡單而言很簡單,徐驍如果尚且在世,麵對北莽百萬騎軍叩關壓境,會不會偷偷跑去跟老婦人說,你帶著兵馬去打顧劍棠,咱們涼莽休戰?”


  老人沒好氣道:“這不一樣,徐驍是徐驍,那老娘兒們當年喜歡你爹,你爹一個大老爺們兒拉不下臉,不願開這個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鳳年不一樣!”


  徐鳳年答非所問,與老人對視,問道:“北涼鐵騎遇敵不戰,還是北涼鐵騎嗎?”


  老人雙手將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責道:“都死到臨頭了,還做什麽英雄?!”


  徐鳳年臉色如常:“這個問題,你不妨去問問北涼邊軍,問他們答應不答應。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流州青蒼城下,幽州葫蘆口內,那麽多邊軍,不是什麽死到臨頭,而是已經死了。你現在跟我說可以少死人,沒用。”


  老人痛罵道:“都是蠢貨!”


  徐鳳年怒道:“別倚老賣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橫脖子,做了個抹刀手勢:“來,你小子往這裏來!”


  徐鳳年立即嬉皮笑臉道:“不敢不敢,來來來,咱們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贏!”


  老人將信將疑道:“當真?”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老人馬上陰轉晴:“晉丫頭,趕緊別收拾了,我與這位當之無愧的弈林大國手再戰一局,你且看我大殺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結束。


  又被屠龍的老人氣呼呼起身,揮袖離去,連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晉寶室沒把棋墩棋盒取回,離開書房之前偷偷朝年輕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鳳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一名刑房諜子來到書房,輕聲道:“陸副節度使帶著七名陸氏子弟造訪。”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點頭道:“讓他們來這裏便是。”


  青州陸氏曾是當之無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葉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國陸費墀這株參天大樹的蔭庇之下,可謂生機勃勃,在以嗜好抱團結黨著稱朝野的青黨之中,被譽為陸家一枝最秀於士林。


  隻是舉族遷入北涼道的初期,卻頗為坎坷。陸氏子弟無論是在涼州官場還是北涼文壇,皆無建樹,主要是作為一家之主的陸東疆,長久都無官身,甚至傳言與那位清涼山未來王妃的父女關係,也極為敏感,這對陸氏一族四百餘人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那段迷茫歲月,是如今陸氏子弟最不願意回憶起的慘淡光景,就連家族裏天真無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長輩耳濡目染,笑聲漸少,稍有無傷大雅的頑劣行徑,就會被鬱鬱不得誌的長輩們大聲訓斥,哭聲漸多。


  原本憑借雄厚家底在涼州一擲千金、高朋滿座的陸氏府邸,從車馬稀疏到門可羅雀,不過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為清涼山徐家的親家、同為青州出身的商賈王家,卻如魚得水,往來無白丁,連纖離、天井兩座牧場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涼官場私下稱為武財神,與文財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這人啊,不怕大夥兒一起同是天涯淪落人,就怕貨比貨,王氏一族的飛黃騰達,襯托得高門陸氏越發滿腹牢騷。相傳曾有位初入涼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擠得鼻青臉腫的陸氏得意子弟,一氣之下揚言要重返家鄉,對伯父陸東疆當麵撂下一句“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


  這一切,隨著陸丞燕正式敲定為未來北涼正妃,驀然而改。先是一位陸氏俊彥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擔任實權位置,品秩不高,卻是徹底沉寂下去的陸家在北涼官場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隨後作為龐大家族主心骨的陸東疆,更是官運亨通,一發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現今的一道副經略使,從二品,實打實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圖,才四十出頭的名士陸擘窠,都算是最年輕的那撥地方文臣領袖。


  這次陸東疆從陵州趕赴拒北城,車隊裏攜帶了六位陸氏年輕人。陸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獲此殊榮,能夠與副經略使一起覲見年輕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為官的年輕一輩翹楚陸丞頌,陸東疆身後總計跟隨七名年輕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懸佩印綬的軍機參讚郎領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書房。陸東疆特意讓陸丞頌與自己並肩而行,後者如今已經由臨時負責新城糧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轉正,品秩由濁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轉官,鯉魚跳過了龍門。所以本就對陸丞頌寄予厚望的副經略使大人,嘴角掛滿笑意,聽著這位陸氏子弟講述一些拒北城趣聞,頻頻點頭,遮掩不住地欣慰。


  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的離陽朝廷在中原一統後,放權遠遠少於收攏權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爺,任你是官至一道經略使和節度使的邊疆重臣,也絕無開府之權,擅自選取幕僚擔任擁有流品的朝廷官員,便是流徙千裏的大罪。隻不過在北涼始終例外,無論是涼州邊軍還是關內官場,隻要做到正三品,新老兩代藩王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向來任由那些屈指可數的文武要員開府,自行裁選幕僚,清涼山和都護府基本上都會痛痛快快批紅那個意義非凡的“可”字。北涼是例外,陸東疆不例外這種例外,隻不過副經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譽士林的風流名士,愛惜羽毛,也沒有太過大肆提拔陸氏成員擔任高官,零零散散十餘人,多是一些剛剛躋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這也算是對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報李了。


  走在隊伍最後的年輕人出自陸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陸費墀在世時便萎靡不振,這個名叫陸丞清的弱冠子弟,實在是沾了矮個子裏拔高個的便宜,否則若是別房子弟,如何都輪不到他去那座書房露臉。陸丞清從年幼蒙學起便在陸氏家族內籍籍無名,資質中庸,文采平平,陸東疆自然而然將其視為不堪大用的愚鈍晚輩,隻不過性情溫和,從不惹是生非,倒也讓人省心,此次來到拒北城覲見藩王,便捎帶上了這個父親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輕人。


  陸丞清獨自吊在隊伍的尾巴上,腳步沉穩,目不斜視,並無其他同輩年輕人的好奇張望,更無前方兩名陸氏子弟那種誌得意滿的神態。


  不同於聲名鵲起的陸丞頌,也不同於其他那些陸氏俊彥,陸丞清在跟隨家族遷入北涼後,依舊一心閉門苦讀聖賢書。所以當陸家一蹶不振的時候,這個在家族沒有靠山的年輕讀書人失落最小,在陸家迅猛崛起之際,他也沒有借著父輩積攢下來的與嫡長房僅剩的那點香火情,去跟“雙手懸滿印綬”的家主陸東疆討要一官半職,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書院潛心求學,日子依然平淡無奇,甚至至今也無同窗知曉他的陸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時的針砭時事,指點江山,高歌清淡,從來沒有他陸丞清。這次家族來信要他提前動身前往關外,陸丞清便來了,隻背著一隻書箱,咬咬牙雇用了一輛馬車,然後獨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鎮靜候聲勢浩大的副節度使一行人。當時三房同齡人陸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並無高官出城相迎後,便發牢騷說拒北城這邊也太不講究了,若是換成太安城,以叔叔的顯赫身份,不說禮部尚書出麵迎接,好歹也該有個禮部侍郎在城外翹首以待。被同齡人譏諷為榆木疙瘩的陸丞清,對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觀,隻聽不說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書房不大,也就四張椅子,年輕藩王一張,陸東疆當然有一張,既是拒北城地頭蛇更是陸氏年輕子弟一甲頭名的陸丞頌,也能占據一張,最後一張,陸東疆落座後眼神示意陸丞禾坐下,隻不過眼神之中除了長輩鼓舞晚輩的意味,也有幾分不許節外生枝的提醒。這個陸丞禾,便是那個在涼州衙門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辭官的陸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話的年輕名士,隻可惜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涼道,也許換成中原江南,便是一樁轟動士林的風雅美談。陸東疆很早就對陸丞禾青眼相加,曾經親口讚譽為我“陸氏高標郎”。高標,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陸丞禾年少時,陸東疆就在靖安道文壇士林不惜為其鼓吹造勢,陸丞禾也的確不負眾望,為自己贏得“清談小國手”的綽號,是唯一能夠與相對更加務實的陸丞頌一爭高下的年輕人。至於木訥少言的陸丞清,恐怕被兩位同輩俊彥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欠奉。


  一座書房四把椅子,年輕藩王當時站在門口起身相迎,領著他們步入屋子後,笑著站在那張普通至極的書案後,伸手向下壓了壓,等到老丈人陸東疆和三名年輕人都落座後,年輕藩王這才緩緩坐下。


  書房不大,書籍檔案卻多,又無裝滿冰塊的冰盆擱置在牆角,哪怕年輕藩王之前已經打開窗戶,也難免稍顯逼仄而暑熱,這讓為了不失禮儀而衣襟嚴密的陸氏子弟都有些不適應。幾個站在陸東疆、陸丞頌、陸丞禾身後的年輕人,在用眼角餘光打量書房後,都有些訝異,堂堂藩王用以處理軍機要務的正式書房,也太簡陋了,簡直就能用“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遠在靖安道青州的他們,對於傳聞中北涼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為好奇。當年中原文壇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廟堂上以罵徐驍作為為官第一等大事,歸隱田園後又以貶斥北涼邊事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雲後,晚年以擅寫婉約詩詞,流傳大江南北,內容辭藻華麗,尤其喜好描繪嬉遊宴飲,被江南道文林譽為“書寫富貴門庭院內事,氣韻之悠揚,真可謂金玉滿堂”。結果不知如何傳入苦寒北涼,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這寒門老兒一輩子也沒摸著富貴的門檻,滿篇什麽金什麽玉,俗不可耐,末尾還贈送“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言下之意,無疑是你這當官隻當上從三品的老家夥,所見識過的那點風花雪月,根本上不得台麵。


  老人收到信後,憤懣之餘,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麽“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後來一次次被言官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嘴裏率先流傳開來的。隻是隔了這麽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後,曾經揚言“吾願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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