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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5章 拒北城掛匾慶功,龍象軍重創莽騎(5)

  一身鐵甲滿是血跡的黃宋濮已經停馬站在末尾處,抖落槍頭鮮血,老將軍勒馬轉身,瞪大眼睛,瞬間領會龍象軍的真正意圖,怒吼道:“完顏銀江!不用去管敵軍左右兩翼,拚死纏住這支中軍,不要讓他們流竄入營!”


  北莽左右兩營騎軍本就憋屈,原本與兩股龍象輕騎錯身之後,繼續前奔,要與主帥黃宋濮大軍會合,聽到老將軍的怒吼之後,從隴關大貴族出身的完顏銀江到那些麾下萬夫長千夫長,紛紛醒悟。今天這場仗,注定跟以往不太一樣!故而也顧不得陣形,雙營騎軍先鋒急速轉身,尚未與中路龍象軍失之交臂的尾部騎軍則開始斜插過去,試圖將其一寸寸攔腰截斷,如剁長蛇!一旦某支騎軍喪失陣形,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速度,陷入泥潭後,就隻能束手待斃了。


  龍象軍的驍勇善戰毋庸置疑,可畢竟不是金剛不壞的神仙,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依舊所向披靡。


  麵對這種困境,中路龍象軍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壯士斷腕的舉動,位於兩翼鋒線的千餘騎,第一時間向外撒開去,無形中與居中的大股騎軍拉開大段距離,以此來拖延兩側北莽騎軍的亡命衝撞。


  毅然偏移陣形的這一千騎龍象軍,是在用性命換取主力騎軍的穩固陣形。


  不斷遠離主力的那外圍兩側一千騎,竭力狂奔,在龍象軍騎卒的驅使下,心有靈犀的戰馬根本不計體力。


  充滿飛蛾撲火的壯麗。


  不斷有龍象軍輕騎被北莽騎軍的長矛捅落馬背,然後被後邊的北莽蠻子用戰刀輕輕一抹,就挑起一顆頭顱。


  有被北莽騎軍用套馬索扯落馬背後,一路拖曳,血肉模糊。


  不成體係各自為戰的這支龍象軍千騎,麵對源源不斷的北莽敵軍,必死無疑。


  有一騎在被北莽一根長矛刺在肩頭後,搖搖欲墜的同時,仍是一槍捅爛了迎麵敵騎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騎北莽蠻子撞落下馬,最後身體尚未墜地,就被馬術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騎軍大幅度彎腰劈下一刀,砍下了頭顱。


  攔不住了。


  率領主力轉身再戰的黃宋濮重重歎息一聲。


  老將沒有想到這次龍象軍真正的意圖,竟然會是那座作為糧草重地的輜重營,更沒有想到他們對自己大營的內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龍象軍左右兩翼的突陣,中路主力的鑿陣,以及其中那一千騎龍象軍的犧牲,皆是如此。


  讓這名戰功煊赫的北莽老將措手不及!


  黃宋濮突然轉頭望去。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


  黃宋濮對身邊一名扈從沉聲道:“傳令下去,營中步卒一律出營結陣於大營南方!命左營大軍隨我們中路一起追殺龍象軍,各自繞營而過,盡快纏住敵軍!不用貪功,若是龍象軍試圖分路撤回青蒼城,務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騎軍!還有,讓完顏銀江率軍阻截後方那一萬騎,應該是流州將軍寇江淮的騎軍,流民青壯居多,夾雜些許涼州邊軍而已,戰力不值一提。”


  黃宋濮突然補充道:“對了,告訴完顏銀江,小心徐龍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軍之中,其餘事情不用考慮!”


  與此同時,黃宋濮身邊一位披掛一副尋常鎖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將軍不放心,我去完顏銀江身邊,順便領教一下那位萬人敵徐龍象。”


  黃宋濮瞥了眼這位種家二當家,點了點頭。在種涼一騎遠去之後,黃宋濮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並沒有絲毫氣餒,一座無關大局走勢的輜重營存亡與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蘊還經得起這種損耗,隻要中軍與左營騎軍成功截下一股龍象軍,將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數,甚至隻需要是五六千騎,這場仗就是己方小勝——真正意義上的小勝,而非太平令所謂的小輸即小勝!

  為了保證以最快速度跟上那支正在輜重營大開殺戒的龍象軍,黃宋濮和那支南朝隴關係二等精銳騎軍分別繞營北去。龍象軍不可能一路向北逃竄,必然要南歸青蒼,若說人人騎馬的龍象軍為了避開追殺,膽敢從營帳林立的軍營中原路返回,那就真是自尋死路了,隻能被兵力依然占據絕對優勢的南朝邊軍來一個甕中捉鱉。一旦完顏銀江部頭等邊軍精騎打爛那支寇江淮部援軍,就更是穩操勝券,這座大營就會是兩萬多龍象軍的墳地!


  黃宋濮相信龍象軍副將李陌藩還不至於如此昏聵。


  事實上闖入敵營的龍象軍動向都在黃宋濮預料之中。


  三股騎軍匯流的龍象輕騎,麵對北莽輜重營自然是毫無懸念地砍瓜切菜,見人馬便殺,見糧草便燒,之後便由北麵出營,然後並未分兵兩路,而是保持陣形,一同沿著北莽大營左側外圍往南直下,剛好遇上兵力眾多的三萬八千多騎隴關乙字騎軍。而仍有一萬六千人的黃宋濮嫡係主力精騎,在稍稍繞出一段遠路後,也開始從後方疾馳而來。


  再往南,北莽西線大軍的步卒也開始出營結陣,已經開始不斷向右方移動,堵截那支即便能夠順利鑿陣南下的北涼騎軍。


  更南邊,是以兩萬餘甲字豪閥精騎對陣寇江淮部一萬北涼末等騎軍。


  按照這種情形,龍象軍主力想要越過三道防線,同時還要避開黃宋濮精銳騎軍的追殺,絕對要付出慘重代價!

  完顏銀江策馬前衝的時候,真是誌得意滿,已經在想象不久之後自己一手拎著北涼徐龍象的頭顱,一手提著寇江淮的腦袋,大踏步跨入那座皇帝陛下高坐龍椅的西京廟堂,成為王朝第一位憑借軍功封王拜侯的邊軍大將!


  這位正值壯年的南朝豪閥大人物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聲道:“北涼黃蠻兒,寇江淮!你們二人的頭顱何在?!”


  流州臨瑤、鳳翔兩鎮是姓北涼徐還是北莽慕容,差一點就更換了城頭旗。


  原本以流州副將身份兼領鳳翔鎮兵權的馬六可,本是鳳翔地頭蛇出身,迫於形勢才依附清涼山,之後便反複無常,與朱魍多有勾連,最終在去年被龍象軍副將王靈寶領兵圍剿,馬六可嫡係騎軍幾乎損失殆盡,馬六可本人則不知所終,未見屍首。在臨瑤軍鎮擔任城牧的蔡鞍山,則要安分守己許多,加上曹嵬部騎軍兩次途經臨瑤軍鎮,以及謝西陲頂替馬六可統轄兩鎮兵事,蔡鞍山便徹底閉門謝客,退出官場。


  在這種情況下,本該率領兩萬爛陀山僧兵趕赴青蒼城的新任流州副將謝西陲,在過鳳翔臨近臨瑤的半途中,突然分兵,親自領半數僧兵回到鳳翔軍鎮,剩餘一萬僧兵則交予那位六珠菩薩,屯兵臨瑤軍鎮。對此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並非沒有異議,畢竟兩萬僧兵增援青蒼是清涼山和都護府都欽定的決議,沒有年輕藩王或是褚祿山的親手軍令,不容更改既定路線!如今無論是那座爛陀山還是她本人,都已經與徐家綁在一根繩上,她哪裏敢如此畫蛇添足,萬一貽誤戰機,一個北涼新人謝西陲大不了以死謝罪,可她就要連累西域萬千信徒一起陷入萬劫不複的淒慘境地。為此她和那名年輕副將產生過一場針鋒相對的爭執,她完全不知道白白浪費兩萬僧兵留在遠離青蒼主戰場的兩鎮之中,有何意義?!難不成是春秋不義戰裏屢見不鮮的隔岸觀火?可你謝西陲當真以為這兩萬僧兵是你的嫡係兵馬了?想要擁兵自重,待價而沽?


  當時謝西陲隻是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戰場變化瞬息萬變,勾連西域和北涼的臨瑤、鳳翔兩鎮,看似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可有可無,但是在有些特殊態勢之下,極有可能成為北莽奇兵的突破口,不但可以作為截斷鬱鸞刀部幽騎和曹嵬部騎軍後退路線的“險隘”,還能夠讓兵力從來不是問題的南朝邊軍,舒舒服服以兩座軍鎮作為依托,對孤懸塞外的青蒼城,鋪展開足夠廣度的進攻線。原本兩鎮不足以成為流州戰事的轉折點,但是目前有利於流州的大好形勢,反而凸顯出了兩鎮的潛在戰略意義,真正讓北涼謀士李義山的舊有方略發揮出了作用。


  女子菩薩佛法精深,卻自知不擅兵事,尤其謝西陲還是在廣陵道戰場大放異彩的年輕兵法宗師,她自認無法說服他,但是她也絕不敢將整個西域佛門的安危係於那年輕人一身。麵對堅持己見的謝西陲,她隻能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他們一起帶著兩萬僧兵趕赴臨瑤軍鎮,同時讓僧兵中一位身份隱蔽卻身具佛門金剛神通的中年高僧,臨時以斥候身份火速趕赴青蒼城內的流州刺史府邸,匯報此事。她的意思是哪怕清涼山和都護府來不及回複此事,隻要刺史府邸肯點頭,她就答應謝西陲的分兵入鎮一事。


  但是謝西陲直言不諱地告訴她,流州青蒼城那邊,刺史楊光鬥也好,甚至陳亮錫也罷,都不敢在這種事情上擅作主張,何況也未必來得及。


  於是兩人當時就陷入僵局。


  最終破局,是一頭刺破雲層停在謝西陲手臂上的神駿海東青!

  流州戰事已起,涼州戰事也即將拉開序幕,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這頭褚祿山親手熬養出來,然後這些年一直追隨年輕藩王的海東青,竟是以年紀輕輕且遠離兩座戰場的謝西陲,作為唯一聯係對象!


  那一刻,她心情複雜,無言以對。


  謝西陲沉聲告訴她:“此事功過,我一人當之!”


  年輕人又加了一句:“北涼王也堅信,我流州副將謝西陲,一人可以當之!”


  她這才默認了他的兵馬調度,兩萬體魄雄壯且悍不畏死的爛陀山僧兵,分兵入駐鳳翔、臨瑤兩鎮。


  此時此刻,一襲白色袈裟卻滿頭青絲的女子菩薩站在臨瑤軍鎮的城頭,看著城外那些在數千騎軍護送下趕來攻城的北莽萬餘精銳步卒,她如釋重負。


  賭對了。


  北莽確實意圖偷襲兩鎮!


  即便是她這樣的兵事外行,也清楚僅憑兩鎮之前不斷抽調出去導致愈顯薄弱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兩鎮。她對涼莽雙方邊軍一些主要精銳,還算有些大致了解。比如涼州關外的大雪龍騎軍和白馬遊弩手,幽州境內的燕文鸞部步卒,流州的龍象軍。北莽南朝董卓麾下據說能夠跟幽州步軍掰手腕的步軍,以及那位董胖子的烏鴉欄子,或是已經覆滅在流州的那支羌騎,如今被拆散的柔然鐵騎,等等,她都有所耳聞。


  在這之外,也有一些兵馬她同樣不算陌生,其中就有在北莽南朝邊軍中比較“鶴立雞群”的步跋卒。世人皆知草原騎軍禍害中原將近八百年之久,從未聽說過草原有過善於攻城的兵馬,從來都是要麽繞過那些雄關險隘和高城大鎮,要麽一直都是草原騎軍主動尋求中原邊軍的野戰主力,將其一舉殲滅,使得那些邊關城池都失去原有戰略意義。但是如今的北莽不太一樣,除了董卓私軍裏大部分是步卒之外,南朝邊軍在數座軍鎮裏都屯紮有一種特殊兵馬,那就是步跋卒。他們絕不同於尋常步軍,其待遇不輸於中原曆史上的重甲步卒,是那位北莽女皇帝眼中真正的百金之士。李義山曾經對這支兵馬有過這樣的描述:“北莽南朝步跋卒,為南院大王黃宋濮心血所在,上下山坡,出入溪澗,最能逾高超遠,輕足善走。山穀深險之處,多用步跋卒,攻城之力,不輸中原頭等銳士。”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瞬間眼神冷冽,隨手將一具披掛甲胄的屍體高高拋出城外,正是試圖伺機而動的臨瑤城牧蔡鞍山!


  北莽顯然有備而來,早已說服蔡鞍山暗中歸順南朝,裏應外合,臨瑤軍鎮如何守得住?

  在入城之前,謝西陲就告訴她,盯緊蔡鞍山,隻要有絲毫風吹草動,錯殺好過不殺!


  她根本不去看那具重重墜地的屍體,喃喃道:“以前總覺得兵書上所謂的‘用兵如神’,都是讀書人出身的史家胡亂吹噓,如今看來,是我井底之蛙了。”


  那個年輕人不但預見了北莽意圖染指兩鎮的結果,而且通過那隻海東青,向曹嵬部騎軍下令,不用在南朝腹地策應鬱鸞刀部幽州騎軍,而是火速原路返回,吃掉所有滲入流州邊關的北莽邊軍!


  這份膽識和魄力,真是讓身處同一陣營的她都感到悚然。


  萬一萬一,事到臨頭,一就是一。


  但是那位流州副將,就恰恰能夠將這個成真的萬一,原封不動還給北莽。


  她不覺得這是什麽瞎貓碰到死耗子。


  練武之人,有驚才絕豔的不世出之天才。


  用兵之人,也是如此,成為那種不世出之英雄。


  在西域三鎮北涼最偏遠的鳳翔軍鎮城頭之上,謝西陲身披甲胄,手按涼刀,神情冷漠。


  哪怕是這種裝束,這名相貌儒雅的年輕人,更多還是給人一種讀書人的感覺。


  他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低聲道:“寇江淮,你早年說過總有一天,要在一場騎戰中,打得像是自己在用騎軍欺負步軍!”


  離陽王朝後世評價,自大奉王朝以來,堪稱儒將者,以春秋兵甲葉白夔奪魁,葉白夔之後,當屬陳芝豹。


  陳芝豹之後,謝西陲,儒將第一!


  三人各領風騷,並無高下之分。


  可能是當時僅有謝西陲一人尚在人世,且身居廟堂高位的緣故,這份蓋棺定論,並不一定能夠完全服眾。


  但即便如此,謝西陲在後世兵家心目中的卓然地位,已經足夠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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