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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2章 程白霜悟道躍境,張聖人武當尋釁(2)

  隻是徐鳳年剛推開青竹柵欄,就忍不住要跳腳罵娘了,這深更半夜的,竟然還有兩撥人往洗象池那邊湊?!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幫江湖草莽愛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讓那幫王八蛋嚐一嚐秋高氣爽涼水澡的滋味。


  他挑著擔子繼續往那邊行去。


  踩著透過竹林細細碎碎的月光,臨近洗象池,徐鳳年已經了解一個大概。兩撥分別抱團的外鄉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燒香的時候起了衝突,由於北涼律法苛刻,已經有鮮血淋漓的教訓在前頭,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毆逞凶,雙方就約好了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狀,卻不可攜帶兵器,一律生死自負,而且事後絕不得告知武當山腳的北涼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緊牙關不牽連他人。當徐鳳年走到竹林盡頭,停下腳步,舉目望去,隻見雙方在洗象池畔氣勢洶洶地兩相對峙,七八人對陣二十餘人,人數懸殊,可前者氣勢更壯,後者兵力占優,卻顯得有些鴉雀無聲,任由七八人裏的為首一人幾乎指著鼻子戳戳點點。


  徐鳳年轉頭望去,池中那塊出水巨石上,一個原本仰麵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曬月亮的女子這個動靜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聰目明的江湖好漢發現後,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她坐直身體後,麵對兩撥啞然失聲的家夥,開口道:“你們繼續,不用理我。”


  眾人定睛望去,池水搖動,月輝恍惚,隻見她獨坐石上,左首邊整齊擺放著一雙靴子,右首邊擱著一壺酒。


  她的姿容並不出彩,隻是此時此景,便襯托得她朦蒙矓朧,增色無數。


  她開口說話後,酒壯人膽,美色更是能夠壯膽,那個原本給人指著鼻子訓斥的魁梧漢子頓時嗓門震雷響,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鬆風!老子縱橫江湖數十載,靠什麽?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賢誰對誰錯,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當朋友!哪怕你請來了唐幫主和宋大俠助陣,咱們今兒就各憑本事,按著道上規矩,最後誰趴下誰認錯!”


  他對麵那個矮小男子翻了個白眼,直接跳起來就甩了一記大耳光過去。


  混江湖,如果說打人是結仇,那麽打人臉就是結死仇了。


  於是雙方就因為那名女子橫插了一句話,開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還講究身份,到最後打狠了,撩陰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爐火純青。各種驢打滾狗吃屎,更是層出不窮。


  慘烈!


  挑著水桶一旁觀戰的徐鳳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漢感到肉疼。


  給人一巴掌扇在臉上,扇得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好幾圈再落地,能不疼嗎?


  或是給人一腳撩中褲襠,倒地後雙手抱緊褲襠滾來滾去,卻要咬牙堅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壯烈嗎?


  並不引人注意的徐鳳年趁這機會來到洗象池畔,裝滿兩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經穿好靴子,拎著酒壺飄落在徐鳳年身邊,眼神古怪。


  徐鳳年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童莊主這麽有閑情逸致?”


  金錯刀莊的年輕女當家正色道:“之前王爺臨別有贈言,童山泉銘記在心!相傳洗象池一直是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練劍之地,他曾以竹劍去斬瀑布,就想來此試試看,隻可惜毫無所得。”


  徐鳳年輕聲道:“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際會,不用強求,尤其是遇到那種將破未破的瓶頸之時,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間一側同時懸佩武德、天寶兩柄名刀,她點了點頭,對於今夜的失望而歸,顯然並無心結。


  這也符合徐鳳年對她的印象——大氣。


  徐鳳年習慣性抖了抖扁擔,與鄉野間挑水的村夫無異,在分別之際對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頭我讓人給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譜,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後直截了當問道:“王爺可是需要我做什麽?”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徐鳳年繼續道:“以後練刀練出一個比顧劍棠還厲害的刀法宗師,若是那時候童宗師能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與人說一句受過北涼某人的指點,就更好了。”


  童山泉微微一笑,幹脆利落道:“好!”


  這個時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們兩人這邊摸過來。


  徐鳳年轉頭瞪眼,大聲怒道:“老子的爹當了二十年北涼綠林總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家夥給這份跋扈震驚得呆若木雞,權衡利弊一番,興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灰溜溜轉身。


  徐鳳年轉回頭,玩笑道:“我沒說錯啊,我爹他本來就是北涼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挑水離去。


  童山泉望著他的背影,最後緩緩轉身,腳尖輕輕一點,長掠而逝。


  洗象池畔,則是滿地雞毛。


  徐鳳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當他轉身望去時,看到了鄧太阿。


  徐鳳年沒有興師問罪,臉色沉重,說道:“我去取刀。”


  鄧太阿點了點頭。


  徐鳳年敲門而入,從桌上拿起那柄涼刀,輕輕離開。


  沒過多久,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並肩站在大蓮花峰石階的頂部盡頭。


  鄧太阿平靜問道:“知道身份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清楚。”


  腰佩雙劍的桃花劍神不再言語,閉目養神。


  徐鳳年說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鄧太阿依然沉默。


  武當山山腳,有一老一少穿過牌坊,緩緩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東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層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還有一位緊隨其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謝觀應,後者名叫鄧太阿。


  然後少年在離開武帝城後,四處遊曆,又遇上了身邊這位傴僂老人,結伴西行,來到北涼。


  少年隻知道他姓張,就喊老人張爺爺。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個嚴厲的學塾老先生。好在少年雖然不曾學文識字,但天生性情淳樸知禮,一老一小相處得還算可以。


  少年在拾級而上之時,念念有詞:“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類似言辭語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說話時教給少年的,少年也隻管死記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著。


  當少年照本宣科地念出那句“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後,老人忍不住歎息一聲。


  老之將至,人之將死。


  自大秦覆滅,八百年以來,世上一代代讀書人,都要誦讀那些在聖賢書裏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離陽大興科舉,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這個“子曰”,即那位儒家張聖人說的話。


  此時,老人唏噓感慨道:“原來,我說了那麽多話啊。”


  少年問道:“張爺爺,你說什麽?”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關門弟子,以後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臉茫然。


  老人牽起少年的手,繼續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師兄,最小的那位,叫黃龍士。”


  少年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張爺爺,好奇問道:“是跟春秋大魔頭黃三甲同名的黃龍士嗎?”


  老人一笑置之。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徐鳳年此時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於在幽州小鎮上與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場意氣之爭,徐鳳年從頭到尾都談不上如何生氣,甚至將其視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這位拾級而上的陌生來客,卻在山腳現身後,就給徐鳳年帶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到了徐鳳年這個境界,自有幾分未卜先知,所以徐鳳年可以斷定,登山之人,絕不是鄧太阿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凶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於當初祁嘉節那柄起始於東越劍池的萬裏一劍,甚至能夠媲美當時王仙芝的單身赴涼。但是王仙芝和祁嘉節的露麵,徐鳳年事先都有心理準備,二人初衷一人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鳳年相對也能理解。


  可此時在視野中越發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場讓他躲無可躲的飛來橫禍,讓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關外拒北城的徐鳳年,如何不憤怒?

  這就像一個人在自家院門口曬太陽,分明誰也沒礙著,一個路人莫名其妙就劈頭蓋臉丟了一簸箕屎尿過來。


  清晰感知到徐鳳年紊亂心境的桃花劍神皺眉道:“你這是準備不戰而降?”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火氣大了也好,直接往死裏打!”


  鄧太阿輕輕按住腰間那柄太阿劍,瞬間劍氣滿袖,他加重語氣道:“那人不容小覷,就算曹長卿轉入霸道之後,也不過如此!你若是還想以這種心境應敵,就一邊涼快去!”


  徐鳳年臉色鐵青,閉上眼睛,手心抵住涼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終於趨於平穩。


  相距百餘石階,雙方就要碰頭。


  傴僂儒士停下腳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腦袋,微笑問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贈送你白木劍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台階頂部站著那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大叔,隻是當初在武帝城吃餛飩的大叔邋裏邋遢,也沒有佩劍,遠不如此時有……高人風範。


  從身體到氣質都透出一股腐朽氣息的年邁儒士,拍了拍少年腦袋,輕聲道:“去打聲招呼。”


  背負竹箱的少年聞言一笑,腳步輕快地邁上台階。


  鄧太阿在台階最高處,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邁儒士駐足原地。


  就在此時,老儒士接連三聲大喝:“鄧太阿!太阿劍!吳家劍塚!”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與此同時,鄧太阿身形一閃而逝,不知所終,所立之處,隻剩下漣漪陣陣。


  徐鳳年身邊驀然大風扶搖,袖袍獵獵作響。


  眼睜睜看著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當場。不知何時老人已經來到他身邊,笑道:“晚些致謝也無妨。有方,你登頂之後隨便走走,紫虛觀那邊有翹屋曾經懸掛呂祖遺劍數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蕩的少年哦了一聲,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與那名佩刀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然後小跑離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年輕藩王:“對峙強敵,還在猶豫什麽?難道你們北涼邊軍在涼州關外遇上北莽騎軍,也是如此畏畏縮縮?北涼鐵騎甲天下,總不至於是你們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鳳年默不作聲,體內一氣不墜,刹那流轉八百裏。


  老儒士充滿譏諷的激將法,沒有擾亂徐鳳年的心緒。


  倒不是徐鳳年刻意要擺出不動如山的防守架勢,而是他根本就捕獲不到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於天地間,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做到紋絲不動。


  女琴師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夠殺人,就在於她身負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覺到最細微的漣漪波動,看似無風時簷下安靜的風鈴,她也能夠清楚感受到它的搖晃,曾有儒家聖人對此境界有過闡述,稱其為“心髓入微處用力”。徐鳳年在接連與洪敬岩、拓跋菩薩和陳芝豹三名大宗師交手後,雖然此時天人體魄受損,遠遠沒有恢複巔峰,但是境界並未跌落,當今天下論對於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舊僅次於鄧太阿、薛宋官兩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徐鳳年才會一動不動,始終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傴僂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鄧太阿,我勸你還是算了,這位桃花劍神如今已在吳家劍塚的劍山之上……嗯?當下已是禦劍急急西行,約莫三個時辰後才能趕回武當山。沒有辦法,如今已至巔峰的鄧太阿劍術殺人,可謂冠絕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輕心。”


  徐鳳年開口問道:“你要耗掉我的氣數?”


  老儒士搖頭道:“你隻說對了一半。”


  徐鳳年臉色陰沉。


  老人自顧自說道:“我還要找武當掌教李玉斧。”


  徐鳳年好像下定決心,突然摘下腰間那柄涼刀,雙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願,我找不到你,不意味著誰都找不到你!”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當山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殿內那尊享受人間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塵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過來一般,一腳踏下神座,大殿轟然作響。


  負笈少年苟有方剛走到紫虛宮外的廣場上,然後呆若木雞,視線中一尊高達三丈的威嚴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觀,每一步都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然後從他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階那邊,老人嘖嘖道:“有點意思。”


  一連串雷聲響徹武當山。


  隻見徐鳳年身後,一尊滿身紫金氣的真武塑像高高躍起,手持巨大桃木劍,重重劈向台階下的年邁儒士。


  衣襟整肅的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身披黃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劍斬下,氣勢如虹。


  但是當那劍就要劈在年邁儒士的頭頂之時,竟是驟然靜止不動,懸空而停。


  徐鳳年終於動了,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


  雖是涼刀使出,卻與李淳罡手持木馬牛如出一轍。


  兩者之間的石階之上,粗壯輝煌的青色劍罡如一條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當儒士抬腳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靜止的真武塑像好似脫離束縛,桃木劍先於那道劍罡劈下。


  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迎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那種閑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聖人氣象!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跨上台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甚至老人猶有餘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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