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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1章 程白霜悟道躍境,張聖人武當尋釁(1)

  一行四人穿過小蓮花峰那片金燦燦的柿樹林,來到山頂龜馱碑附近。此碑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為《禦製道教祖庭大嶽》,象征著武當山數百年前的榮光,其體型之巨,舉世無雙。四名遊客裏唯一的女子手裏抓了顆熟透的柿子,站在龜馱碑下,仰頭瀏覽碑文。其餘三名男子並肩站在崖畔,眺望武當山腳風光。最老之人腰間佩刀,居中而立,左首邊是位背負長劍的消瘦劍客,右首邊是位雙鬢霜白的清雅儒士。


  然後當貌美女子隨意轉頭後,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時那邊隻剩一人臨崖而立,原來劍客刀客都已後退數十步,離她不遠。


  她輕輕走到兩位長輩身邊,向那位佩刀老人輕聲問道:“毛爺爺,程伯伯這是?”


  他們三人正是南疆龍宮少宮主林紅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劍道宗師嵇六安。


  眉發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簡明扼要道:“契機。”


  這般打啞謎,林紅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轉頭望向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後者猶豫了一下,也是聲音輕微說道:“老程身為舊南唐第一等風流儒士,出身高門豪閥,卻不喜功名,常年負笈遊學,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於家國覆滅之際卻力不從心,這才開始習武,這麽多年過去了,腳踏實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層層攀登,最後不知為何在指玄境滯留,長達二十年之久,這趟赴涼之行,厚積薄發,便已有破境跡象,與西楚曹長卿還有那徽山軒轅敬城,都有相似之處。”


  林紅猿驚喜道:“程伯伯終於要躋身天象境界了?!”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來的龍宮當家,更不管她與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牽連,小聲斥道:“噤聲!”


  林紅猿頓時噤若寒蟬,微微赧顏。


  程白霜雙手負後,向南遠眺。


  這位老儒生獨立崖畔,自言自語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談,真如畫餅。竅中竅,向蒲團問心究竟,方是清淨。


  “道德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長青。功名利祿,逐世而空,而氣節千秋不移。


  “平生不做皺眉事,天下便無切齒人,何其謬哉!”


  老人緩緩閉上眼睛,大風拂麵,衣袖飄飄。


  異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間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與宛如閉目養神的程白霜擦肩而過,撞向崖畔,隻差一步就要墜落山崖。


  老人這一刀無聲無息,卻罡氣磅礴,如一輪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現身前!


  林紅猿隻見崖外高空,無緣無故出現的一襲白衣身體後仰,大袖鼓蕩不止,她伸出雙指,抵住了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氣。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數十丈,這才抵消了那道雄渾無匹的罡氣。


  高大女子站直身體,就那麽懸停在絕無立足之地的空中,腳下山風嗚咽,身側雲霧縈繞。


  林紅猿倒抽一口冷氣,認出了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觀音宗澹台平靜,世間煉氣士的魁首!

  林紅猿雖然在曆次與年輕藩王的鉤心鬥角中處於下風,但事實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極為聰慧靈犀。她立即心中了然:程白霜此次渾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絕非由指玄躋身天象那麽簡單!

  須發怒張如劍戟的毛舒朗,顧不得是否會驚擾程白霜的物我兩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師厲聲道:“你要想從中作梗,先問過我毛舒朗的刀!”


  澹台平靜瞥了眼渾然不覺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能有幾日風光?”


  毛舒朗握緊刀柄,眯眼沉聲道:“我一介莽夫,聽不懂你澹台宗主的玄妙禪機!”


  澹台平靜不再理睬毛舒朗,視線稍稍偏移,對程白霜開口問道:“你既然有此心境,當知以後陸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釋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時強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線之隔,無法真正躋身陸地神仙境界,更舍棄了將來唾手可得的儒聖!與尋死何異?!”


  程白霜緩緩睜開眼睛,坦然道:“那樣的儒家聖人,還是儒家聖人嗎?我儒家聖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今日我程白霜從不垂涎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澹台平靜譏諷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氣風發,放聲大笑道:“都說盛世出能臣,亂世出名將,又說國家不幸詩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詩,可不願點頭答應!國難當頭,慷慨赴死,雖死無憾,我們讀書人如何能讓沙場武人獨享其美!”


  澹台平靜冷笑道:“你要死便死,無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罷了。”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聲道:“如此才好,今人無愧古人!”


  澹台平靜寂然無語,神情冷漠。


  林紅猿瞪大眼眸,心神搖曳,癡癡望著這名氣韻出塵的高大女子。對於自詡替天行道的煉氣士,林紅猿並不陌生,燕剌王趙炳身邊就有數位這種奇人異士,身上都帶有一股看待人間如同隔岸觀火的冰冷氣息,極為不近人情,對於凡夫俗子無不渴求的功名利祿,那些白衣仙師從心底厭惡,常年沉默寡言,常人與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們能與你袒露心扉。因為這位澹台宗主是女子,林紅猿一向極為崇拜。若說薑泥是繼吳素之後又一位當之無愧的女子劍仙,大雪坪軒轅青鋒也是修為冠絕江湖的角色,可這兩位女子畢竟年紀太輕,心高氣傲的林紅猿很難去由衷敬仰。澹台平靜則不一樣,百歲高齡,童顏常駐,人間仙人,所以林紅猿此生最欽佩且豔羨的人物,自然便是澹台平靜無疑!

  須知美人名將之老態,尤為可憐,她林紅猿很早就懷有各種各樣的野心,其中一樣,便是向澹台平靜請教一下駐顏有術的獨到法門,林紅猿希望自己死時猶妙齡。


  隻可惜澹台平靜一閃而逝,來去無蹤,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林紅猿半眼。


  嵇六安與程白霜相識相交數十載,感情最為莫逆真摯,感傷道:“老程,果真如澹台平靜所說?”


  程白霜並不掩飾,點頭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確實是拔苗助長,無法長久維持,至於有朝一日成就儒聖,就更不用想了。”


  嵇六安喟然長歎。


  程白霜反過來安慰這位至交老友:“讀書人一身所學,總歸要落在實處。做那獨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嵇六安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那行,我就陪你去涼州關外走一遭!”


  程白霜笑問道:“你又是為何?”


  嵇六安伸手指了指背著的長劍:“我這老夥計還沒割過北莽蠻子的頭顱!”


  林紅猿心思震動。如果說在江湖上無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涼,她這個南疆江湖的小盟主還算無所謂,可若是連宗門首席客卿都一並留下,她回去可就不好跟納蘭先生交代了。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說道:“加上我一個。”


  林紅猿瞠目結舌。


  來時有三位武道宗師相伴,去時就要剩她一位孤家寡人了?


  除了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個野心,可是去跟軒轅青鋒掰手腕,成為離陽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樓台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頂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紅猿心知他們一旦下定決心,恐怕隻有納蘭先生親自出馬才有機會勸回。


  她想起前不久那場自己心懷鬼胎的謀劃,呢喃道:“報應不爽啊!”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遠方,沒來由放聲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動人處皆在‘思無邪’!”


  雙鬢霜白的年老讀書人,此時此刻滿臉笑意。


  昔年少年思無邪。


  遲暮之年應如是。


  沉沉夜色中,剛剛給人一腳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輕藩王,搬了張竹椅坐在屋簷下。他倒也沒太虧待自己,不忘拎了壺綠蟻酒和一碟花生米出來。酒沒喝,小碟子擱在袍子上,慢悠悠地一粒一粒丟入口中,長夜漫漫,省著點吃吧。


  徐鳳年歎了口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本以為幫著她掙了那麽多銅錢,她心情顯然不錯,事實上也的確讓他摸上了小床,可當他的爪子剛覆上某個“終於不太平”的地方,結果都沒來得及回味,馬上就慘遭橫禍了。


  徐鳳年低頭瞥了眼襠下,憂傷道:“江湖義氣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難我扛!夠講義氣吧?”


  嘀咕過後,徐鳳年靠著椅背,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去,明月當空。


  入秋了,夜涼如水。


  白天顧劍棠與白衣僧人那場交鋒,以及之後澹台平靜在大小兩座蓮花峰惹出的動靜,他都感知得到,甚至連顧劍棠和澹台平靜最終在山下相見,徐鳳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顧不上,也管不著,真要計較,隻會徒增煩惱而已。


  涼州關外最北虎頭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軍三線並進,章法森嚴,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謝西陲兩人聯手,在西域密雲山口打出了那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勝仗,隻是謝西陲麾下的兩鎮騎軍,還有劉文、柴冬笛收攏起來的馬賊,幾乎損失殆盡。懷陽關都護府已經下令破格擢升謝西陲為流州副將,暫時統轄臨瑤、鳳翔兩鎮所有兵力,而且兩萬爛陀山僧兵也一並交由謝西陲調度。謝西陲部騎軍折損不大,清涼山和都護府經過匆忙臨時決議後,決定讓謝西陲領軍向北突進,與已經逼近北莽君子館一帶的鬱鸞刀部幽州精騎,形成左右呼應的齊頭並進之勢,直搗南朝西京!


  幽州葫蘆口外還算風平浪靜,涼莽雙方心知肚明,這處戰場再不會是決定大局走勢的勝負手,隻會是一些小打小鬧。那撥脫離吳家劍塚的二十多騎劍士,正好借此機會帶領小股騎軍遊弋關外,雖說隻是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樁好事。


  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黃蠻兒和寇江淮的兩部騎軍蓄勢待發。


  今日下午算是與蘇酥達成了口頭盟約,兩萬蜀詔步卒不能說是杯水車薪,但也就隻能在涼州關外作為一支奇兵去用了。輾轉騰挪空間極小的一場仗,打到需要劍走偏鋒的時候,絕不是什麽幸事,徐鳳年無比希望最後根本用不著那兩萬人趕赴戰場。至於隨後韋淼幫忙給陳芝豹捎話,說是不會阻攔老夫子趙定秀的兵馬過蜀入涼,可信,卻不可全信。當下廣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團亂麻,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離陽三大藩王共同起事,也許忠心趙室的離陽朝野還會覺得有顧劍棠這位定海神針,會認為朝廷依舊占據些許優勢,但是徐鳳年知道,顧劍棠與太安城趙家的緣分已盡,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樓慶功宴上的叛離朝廷,外人看來是給老丈人顧劍棠出了難題,但那個野心勃勃的瘋狗,何嚐不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順勢而為。


  現在徐鳳年除了箭在弦上的關外戰事走勢,真正擔心的還有朝廷之前答應的漕糧入涼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趙珣的“交情”,加上趙珣如今馬上就要被推到龍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糧還能順風順水運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這些事都不是事,趙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龍袍,畢竟隻是牽線木偶罷了,能夠說上話,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勢,即便燕剌王趙炳對北涼也心懷忌憚,但隻要有趙鑄在那邊,終究能夠回旋一二。


  但自從遇見林紅猿後,徐鳳年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北涼,真正意義上迎來腹背受敵的最大困境!

  徐鳳年細細嚼著一粒花生米,平靜道:“趙鑄,這是你逼我跟你爭的,就算將來我坐不上那張椅子……”


  徐鳳年歎了口氣,沒有說出什麽狠話。


  今天黃昏,那頭海東青從清涼山梧桐院傳來一個隱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涼州”!

  這四個字,是二姐徐渭熊親筆,而且一望便知,她當時下筆極為沉重。


  這是一樁謀劃已久的秘事,甚至連拂水房、養鷹房都完全沒有參與其中。


  自始至終,都隻有徐渭熊一人布局。


  幾年前,徐鳳年第二次遊曆江湖,身邊除了羊皮裘老頭兒和小泥人,還有後來死於蘆葦蕩的呂錢塘,有如今極有可能貴為皇後的舒羞,有不少人。在這中間,那名抱白貓的豐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後她便被徐渭熊向徐鳳年“借走”帶去了上陰學宮。當時徐渭熊說了句很奇怪的話,說是要用本名魚玄機的魚幼薇做魚餌,從湖底淤泥裏釣出一頭千年老王八。事實上這些年徐鳳年並未深思,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直到今年魚幼薇以學宮稷上先生的身份,帶領一群稷下學子趕赴北涼遊學,開始在北涼各大書院往還傳道授業,徐渭熊這才跟他說起了當年之事。原來魚幼薇不隻是身世不俗那麽簡單,身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當年就曾經隨口提及,大楚曆代皆有女子劍侍,憑借煌煌劍舞鶴立雞群於世,修為不高,其意卻長,真是咄咄怪事。而魚幼薇的娘親便是大楚最後一位古怪劍侍,與國師李密的棋術並稱於世。至於為何如此奇絕,那本就是一樁撲朔迷離的大楚薑氏秘事,隨著西壘壁戰役結束,便一並湮沒於曆史塵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陰學宮求學那些年,隻對三人尊稱先生。兩位授業恩師,一位是門下弟子幾乎全部被北涼收入囊中的文壇宗師韓穀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涼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場士子赴涼的牽頭之人。


  最後一位,徐鳳年隻聽說是個目盲老琴師,常年結茅而居於上陰學宮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傳來的消息“已至涼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間。


  尋常武人會覺得這是句廢話。


  可自從徐鳳年見識過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後,或者說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樹露後,開始明白一個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靜。


  這句話,哪裏是什麽廢話,分明是假話!

  能夠躋身儒家聖人的讀書人,自北方張家聖人起,到西楚曹長卿,幾乎就沒有誰有好下場。


  同為三教中人,釋道兩教,卻幾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證道,或圓滿,或飛升。


  為何唯獨儒家不得“善終”?

  澹台平靜曾經以煉氣士身份,將其解釋為天道使然。


  徐鳳年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隻是並沒有把道理說全。


  神遊物外的徐鳳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壺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時分,洗象池那邊應該好不容易清靜下來,那就把水缸裝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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