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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7章 生養地陳望還債,武當山軒轅求簽(5)

  徐鳳年好奇問道:“大嫂,怎麽從陵州跑來這武當山擺攤子了?”


  婦人平聲靜氣道:“我娘家是這邊啊。前些時候來山上燒香祈福,見到這裏的光景後,琢磨著自己剛好會這些手藝,閑著也是閑著,就覺得擺個攤子能多賺些。”


  徐鳳年笑問道:“我猜大嫂家的孩子都在蒙館學塾讀書了吧?也對,咱們北涼這邊,書籍貴著呢,最吃錢。”


  婦人又不說話了,直愣愣瞧著徐鳳年。


  有些憋屈的徐鳳年無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吳老頭那種人!”


  婦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經不起逗,可不像咱們北涼的爺們兒。”


  徐鳳年佯怒道:“大嫂別罵人啊。”


  婦人擺了擺手,端了一條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湯,坐在徐鳳年對麵,笑道:“餅是送你的,這碗定神湯,就算是解簽錢了。大嫂不識字,可不許騙我。”


  徐鳳年吃完春燒餅,俯身拿過定神湯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婦人雙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誠。


  徐鳳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語。


  落簽在桌後,她以雙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識字,就不用多此一舉去細看什麽了。


  她亦是用雙手遞給徐鳳年。


  那份無言的沉重莊嚴,好像在交付性命。


  從來與青史無緣的老百姓,總歸是相信頭頂三尺有神明的,會事死如事生,才願意相信來世福報,才會不辭辛苦地登高燒香祈禳。


  徐鳳年接過竹簽,看過簽文後,嘴角翹起,柔聲道:“‘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第七十二簽,上簽。”


  婦人不識字,簽文內容則大致聽得明白,至於上簽二字,更是簡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釋然而笑。


  徐鳳年收回竹簽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湯,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報。”


  她笑意恬淡。


  之後兩人隨意閑聊,多是她說他聽。她說起了她眼中的陵州鄉土風貌,當然最多還是家裏兩個孩子的蒙學情況。她說年齡大些的孩子還不錯,沒那麽頑劣,雖說也從沒人聽說學塾先生誇獎過什麽,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過縣試成為童生估計都相當不易,可是每次看著那個孩子挑燈讀書,擺出那副讀書人獨有的搖頭晃腦的模樣,她就會沒來由很高興。而那個小些的孩子就讓她很頭疼了,寧肯下田勞作,也不樂意去私塾背書,小小年紀就想著打仗殺蠻子。她最後還說如今不曉得北涼其他地方如何,前兩年最少陵州那邊大小私塾,孩子們都能拿到很便宜的書籍,便宜到讓她這種家境貧寒的人家都覺得便宜。是因為之前陵州有個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說了句北涼人少,但讀書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幾本蒙學書籍比前五六年,的確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說,那個姓徐的大官,是個好人,隻可惜聽說離開陵州去涼州當官了。


  徐鳳年笑臉溫柔,望向遠方,輕聲道:“橘子他啊,什麽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婦人沒聽懂,也沒有多問。


  她攤子那邊有生意了,婦人問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簽嗎?”


  徐鳳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給你送去。”


  她點了點頭,起身後,婦人突然臉色微紅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別喊嫂子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婦人冷哼一聲,去隔壁攤子忙碌起來。


  徐鳳年搖了搖頭,不明就裏,倒提竹筒,倒出竹簽,在尉遲讀泉和軒轅青鋒之後,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緣簽,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婦人搖出的那支竹簽,起身送去。


  她發現這位遊手好閑到去當算命先生的年輕人,似乎仍沒聽懂她的意思,於是反而有些難為情了。


  她瞥了眼竹簽便小心收起,抬頭問道:“是那支簽?可別騙我。”


  徐鳳年搖頭正色道:“不騙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誤你騙人銀子啦。”


  有些鬱悶的徐鳳年坐回桌前,重操舊業,熟門熟路,開始大大咧咧招徠生意。


  隻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麽個爛攤子,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加上附近攤位認定徐鳳年是個鑽錢眼裏頭的神棍,而且年紀輕輕,當下又沒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給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印象,一撥撥香客遊人來往路過,顯然都沒停步抽簽的興致,難得兩三位年輕女子欲語還休,想要上前搖簽,結果都給家裏長輩或是身邊同齡男子婉拒了事。徐鳳年隻得小口小口喝著定神湯,委實百無聊賴。徐鳳年逐漸從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變成蹺著二郎腿,再變成趴在桌上晃動簽筒,最後幹脆自己搖出一支支竹簽,也不看那簽文,隨手丟回。


  隔壁婦人抹了抹額頭汗水,調笑道:“哪有你這麽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難的事情,本就是從別人袋子裏拿錢,公子你倒好!”


  徐鳳年歎息道:“難道真要我去跟武當借件道袍?”


  婦人納悶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錢的人,真稀罕那點銀子?”


  徐鳳年下意識瞥了眼茅屋方向,柔聲笑道:“我媳婦最沒出息了,隻喜歡收集銅錢,大的小的,她都不嫌棄,就像個守財奴。”


  婦人樂不可支:“也虧得你媳婦不在!”


  然後她勸解道:“女子持家都這樣,公子你想開些。”


  徐鳳年深以為然:“燕子銜泥,積少成多,是這個理兒。”


  婦人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鬢角發絲:“嫂子先回了。”


  徐鳳年奇怪問道:“這麽早就下山?零零碎碎這麽多物件,搬得動?”


  她指了指一位從呂祖亭外山路緩緩行來的年輕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觀那邊賣胭脂水粉,估摸著是早早賣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來幫我搭把手,今兒我也偷個懶,早點下山。”


  徐鳳年起身道:“從這裏下山,可還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還是幫你挑一段路吧?”


  她搖頭堅決道:“不用,我這兒東西瞧著多,其實都不重。”


  徐鳳年玩笑道:“嫂子,就當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們到山腳牌坊那邊,行不行?”


  婦人輕啐了一口,瞪了口無遮攔的徐鳳年一眼,氣笑道:“你不怕閑話,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潑辣得很。怎麽,難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當回媒婆。”


  徐鳳年瞥了眼那名越來越近的年輕女子,倒抽一口冷氣。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樹,而是大槐樹啊,他隻好苦笑道:“還是算了吧。”


  她趁著年輕侄女尚未臨近相鄰兩座攤子,麵對徐鳳年,眉眼柔柔低斂,輕聲問道:“你到底想什麽呢?”


  此時此刻,她看到那個年輕人,模樣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幹淨得就像她年少時初次登上武當山見著的洗象池。


  徐鳳年說道:“我去過涼州關外,去過懷陽關,也去過虎頭城。”


  她臉色平靜道:“這樣啊。”


  徐鳳年咧嘴一笑。


  她沒來由問道:“你說北莽蠻子會一路打到這裏嗎,會打到陵州嗎?”


  徐鳳年神色堅毅,說道:“隻要我們北涼鐵騎還剩下一人,那麽北莽蠻子的馬蹄,就踩不到北涼關內的一草一木。”


  她點了點頭,然後展顏笑道:“口氣真大,說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鳳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當官的。”


  她沒好氣道:“這也用說啊。”


  徐鳳年猶然不願死心:“嫂子,真不用幫忙挑擔子?”


  她接下來一句話讓徐鳳年呆若木雞:“別嫂子嫂子的,我這些天見多了江湖人,聽他們說啊,咱們那位年輕王爺以前闖蕩江湖的時候,有句口頭禪,叫什麽‘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


  徐鳳年伸手抹了一把臉,悲憤欲絕。


  我在大雪坪之巔說的那句“還個屁”,沒人跟你提起過嗎,難道不比這句口頭禪更牛氣些?

  再說了,這句話也是某位吊兒郎當的木劍遊俠兒,不知在什麽地方道聽途說然後非要教我的啊。


  婦人眼神促狹,不再言語,轉身去收拾物件。


  徐鳳年望向她的背影,終於沒敢再稱呼嫂子,隻是問道:“官府那邊的撫恤銀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動作一滯,沒有轉身,搖頭道:“不曾,他的老伍長前些年還經常寄給我們額外的銀子,去年才沒有。”


  她停頓了一下,輕聲道:“今年春我才聽說,老伍長死在虎頭城了。”


  之後她始終沒有轉頭。


  她其實知道,自己最先搖出的姻緣簽,並非懷中那支竹簽,她不識字,卻牢牢記得那支簽的字數。


  不過這也不算什麽要緊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隻要還有盼頭,咬咬牙就能過下去。


  她的盼頭在於兩個孩子,至於今天搖出的簽是好是壞,其實無所謂。


  最後,她與侄女挑起擔子離去之前,無意間瞥見那個給人感覺總是幹幹淨淨的年輕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後,雙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靜靜。


  不怎麽像年輕人,倒像個上了歲數的老人,春光遠去,隻能默然曬著秋季的和煦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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