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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3章 北安鎮群雄畢至,小酒樓風波驟起(4)

  老人低頭望著杯中酒,有些感傷:“哪怕是東越劍池這般擁有數百年悠久曆史的宗門,宋念卿為何會死,柴青山又為何會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徐老弟,你還年輕,不像老哥我活了這麽大歲數,很多事情你大概不會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鎮武帝城或者說是坐鎮整個江湖的那幾十年裏,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即便是早年與朝廷關係最為親近深遠的龍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夠傲視公侯,更不要說兩禪寺當年還有一位能夠讓離陽老皇帝親自接駕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斷重複呢喃那句“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最後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鳳年,苦澀道:“王仙芝怎麽就會輸給你們那個年輕藩王?怎麽會死?王仙芝不該死,也不能死啊。他這一死,江湖就變味了。”


  徐鳳年之前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姓童的老人認出自己,不過很快就被否定。


  言語、臉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夠掩飾得天衣無縫,可是一名武夫的體內氣機,隻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在徐鳳年麵前都一覽無餘。相反,徐鳳年刻意收斂氣息,就算躋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夠捕捉到蛛絲馬跡。


  老人重重歎氣一聲,咧嘴笑道:“老哥我畢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簡單,否則也不敢公然懸佩一把北涼刀隨意逛蕩,如果老哥沒有猜錯,老弟你是出身涼州數得著的將種大戶吧?”


  徐鳳年點頭笑道:“是數得著。”


  老人嘿嘿笑道:“這些都不是個事兒,喝酒喝酒,桌上沒酒了,再請老哥喝一壺?”


  徐鳳年立即招手喊來酒樓夥計,多要了兩壺綠蟻酒。酒樓夥計轉過身後翻了個白眼,悻悻然去取酒。他娘的你這一老一少倆窮光蛋,需要掏銀子的菜肴沒點幾份,不用花錢的綠蟻酒倒還真喝上癮了?

  不知不覺,這對鬼使神差坐在了一張酒桌上稱兄道弟的哥兒倆,已經喝掉了五壺綠蟻酒。綠蟻酒,可是被譽為能夠燙傷喉嚨燒斷腸的烈酒,所以那位年輕女子輕聲提醒道:“爺爺,差不多了,這酒後勁可不小。”


  老人視線渾濁,搖搖晃晃,樂嗬嗬道:“爺爺難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從不喝酒,不知道世間唯有醇酒最是清涼藥,要不然古人為何要說功名利祿濃於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然後老人跟徐鳳年碰了一杯,又是哧溜一聲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舉杯晃蕩來晃蕩去,徐鳳年好不容易才碰了這一杯。不過老人比起喝掉第二壺酒的時候已經口齒清晰許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


  老人露出一個深意笑意,朝徐鳳年挑了挑眉頭,頭一回用上“徐公子”這個稱呼,問道:“覺得我孫女如何?”


  徐鳳年無言以對。


  敢情是打算亂點鴛鴦譜?


  老家夥看來是真的醉醒了。


  年輕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


  老人喟歎道:“別緊張,我啊,人老眼不花,雖然你小子會是世上許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卻不是我孫女會喜歡的那種男子。”


  老人的眼神越來越明亮,雙指扭轉酒杯,自言自語道:“我跟你一般年輕的那會兒,喜歡闖蕩江湖,所以有幸見過很多老家夥。有些是好似蛟龍的大人物,劍神李淳罡,酆都綠袍兒,報春人劉因公,等等,也見過很多江湖市井裏頭的小人物,如今連我都記不得名字了。可不管怎麽說,那時候的江湖人,從心底相信被今人視為迂腐可笑的老規矩,會千金一諾,願意重俠義輕生死,所以我不喜歡你們北涼的魚龍幫,也不喜歡如今的離陽江湖。現在的江湖啊,就是廟堂階下的一潭死水,就算陸地神仙再多,也無趣得很,畢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聽江湖。”


  說到這裏,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孫女:“可是她喜歡就好。”


  老人笑了笑:“要說最不喜歡,還是北涼的徐家啊。”


  徐鳳年臉色如常,低頭淺淺喝了一口酒。


  口無遮攔的老人感傷道:“二十年前,離陽江湖不敢在徐家鐵騎之前談風骨,就那麽一寸一寸給徐家馬蹄踩斷了。如今,那個人屠好不容易去見閻王爺了,可是離陽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家麵前自稱高手。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當年人屠徐驍好歹是仗著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馬踏江湖,可如今,徐驍的嫡長子,他一個人就夠整個江湖喝上一大壺了。”


  徐鳳年舉起酒杯:“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原本已經打算不再喝酒的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倒了滿杯綠蟻酒,笑問道:“這是為何?咋的,老弟你姓徐,難道跟清涼山北涼王府沾親帶故不成?”


  徐鳳年眯起眼眸,微笑道:“因為在這棟酒樓喝綠蟻酒不花錢啊。”


  老人嘴角抽搐:“啥?喝酒不要銀子?”


  徐鳳年點頭道:“飯菜賊貴,而且一文錢不能少,唯獨綠蟻酒不要一顆銅錢。”


  年輕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滯當場,猛然回神後吼道:“店小二,再拎兩壺綠蟻來!”


  徐鳳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了。”


  老人瞪著這個家夥,氣呼呼道:“臭小子,別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突然,年輕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聲道:“樓上,有殺氣!”


  徐鳳年一時間臉色古怪。


  年輕女子以為這位氣息尋常的涼州公子哥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念在他陪著自己爺爺喝了這麽多壺綠蟻的情分上,破天荒繼續提醒道:“徐公子,三樓高手極多,最少有四五股氣機堪稱渾厚磅礴,這些足以躋身一品境界的宗師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夠照應得到你。”


  徐鳳年豈會不知樓上的形勢。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目盲琴師薛宋官。


  這就已經是五位了。


  徐鳳年之所以神色異樣,是年輕女子這個“有殺氣”的說法,讓他想起了兩個曾經說過無數遍的口頭禪。


  我胯下有殺氣。


  襠下很憂鬱啊。


  每逢兩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遊俠一起扯掉褲帶撒尿,都會比拚誰的“殺氣”更足。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或是清晨醒來時分,某人低頭看一眼襠下,總會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對不住了,是當大哥的沒出息,再忍忍。


  還記得當年那個家夥配合自己當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銀子的時候,有次背著自己往簽筒裏丟了支“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下下簽,結果被一位長輩領著前去抽簽算姻緣的小娘抽到,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當時那位黃花閨女的相貌,真的很驚天地泣鬼神啊。


  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窗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翹起,笑得很溫暖。


  等到徐鳳年回過神的時候,三樓已經傳出巨大的轟響聲。


  徐鳳年站起身,說道:“童老伯,童姑娘,三樓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詔境內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貨真價實的當世女子刀法大家,她走的武道路數,與武帝城拳法宗師林鴉如出一轍。


  那麽她右腰疊佩的雙刀,分別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武德、天寶。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讓我孫女陪你走一趟。”


  徐鳳年搖頭笑道:“童老伯的好意我心領了,放心,我知道輕重。”


  老人還要說話,突然發現孫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頭望去,她搖了搖頭。


  老人雖然不知其中玄機,仍是憂心忡忡道:“千萬小心,一有不對,打聲招呼。”


  萍水相逢,可輕生死。


  也許,這就是老人那一輩人的江湖。


  徐鳳年剛走出去兩步,驀地轉身猛然抱拳,笑道:“最後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夠親耳聽到,別說五壺綠蟻酒,就是十壺二十壺,也要陪老先生喝個痛快。”


  在徐鳳年走後,老人一頭霧水,納悶問道:“妮子,爺爺剛才說啥了?”


  她一本正經道:“我忘了。”


  腦袋難免還有些昏漲的老人晃了晃頭,幹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爺爺我算是看出來了。”


  她有些好奇。


  老人認真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與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並稱為江湖雙驕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緊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時候,老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拋出一句:“他啊,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她悚然大驚。


  老人低頭小酌一口後,嘿嘿笑著。


  傻閨女,這你也信?


  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轄境,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對此皆是心知肚明,隻是刺客的毅然決然出乎想象,刺殺地點最終放在與涼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鎮,這種選擇也太過冒失,可恰恰是這種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為刺客帶來了一線希望。


  率先發難的刺客如禦林軍錢統領所料,正是掌印太監劉公公麵對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兩座屏風。


  當一道身影瞬間憑借利器破開第一座屏風,早有準備的錢統領就已經起身,拔出腰間那柄象征身份的禦賜金刀。當刺客氣勢如虹以直線路徑劈開第二座屏風,錢統領沒有一味退避采取消極守勢,而是不進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簡,其勢卻雄壯,一刀出去,無愧於“京城斬馬刀”的綽號。


  錢統領的刀法摒棄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帶水,並不以招數精細入微見長,已經蘊含幾分返璞歸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劍相似,也有術意之爭,比如劍道上被譽為氣韻並肩呂祖的李淳罡與殺人術登峰造極的鄧太阿,又如武帝城同為王仙芝徒弟的兩名劍道宗師於新郎與樓荒,分別為天下劍士指明了兩條劍道登頂之路,至於世間刀法大家巨匠,當年亦有號稱通曉天下刀法的毛舒朗與僅憑兩式便後來者居上的顧劍棠,這位遠離江湖沙場久居宮禁的錢統領,顯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尋顧劍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離上殺人。


  這種略有武德淺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場上最為常見,在心有靈犀點到即止的江湖上當然極為少見。如今離陽江湖四方聖人裏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讓步,出槍不留情,得勢不活人”名動天下,名槍“大雪錐”之下,少有生還者,也因此被稱為“三不瘋子”,雖然戰力在四方聖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卻最終隻能墊底,連累整座雪廬連準一流宗門都算不上,笳鼓台樂聖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雖然同為四聖,卻恥與為伍。


  果不其然,錢統領一刀斃敵,如果說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將屏風劈成兩半,那麽錢統領就是直落一刀將此人帶兵器一起從中劈開。


  錢統領對於肩頭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無動於衷,迅速呼出一口濁氣,換上新氣。若是平時,錢統領想要與這名實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注定穩占上風,也絕不至於在電光石火間一刀成功殺人,隻不過錢統領的出手不留餘地,不惜以受傷換人命,與那名刺客有意蓄力兩三分以求後手,形成鮮明對比,這一來一去,造就了錢統領僅是身負輕傷無損戰力的大好局麵。江湖高手之爭,爭勝負和爭生死,其實天壤有別。看來這個道理,對江湖沙場都不陌生的錢統領懂,不曾在戰場上廝殺磨礪的刺客則不懂。


  錢統領身後,掌印太監劉公公巋然不動,繼續舉杯飲酒。


  掌司太監宋公公雙手按在椅沿上,兩頰雪白肥肉顫顫巍巍,嘴唇鐵青,好像在念念有詞。


  體型魁梧如同關外大漢的馬公公在錢統領出刀迎敵之時,就已經放下筷子站起身,腳步沉穩地來到劉公公身邊。


  這位深藏不露的僉書太監在看到錢統領一刀分屍之後,並未流露出絲毫驚喜神色,相反很快出聲提醒道:“小心!”


  在察覺到酒樓三樓的異樣後,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錢統領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事實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後手,甚至連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換氣,也是引蛇出洞的假象。所以那名給他印象極深的陰沉女子,幾乎在男子屍體劈開的同時一掠而至,可以說是從兩半屍體中筆直而來,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血腥。


  錢統領以比她想象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出刀“開門迎客”,依舊是斬馬開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沒有以劍橫胸阻擋刀勢,依舊是劍尖直刺錢統領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鋒的那隻纖細手臂,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殺人是如此鎮定,連被殺也是如此。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頂尖刺客。


  錢統領在千鈞一發之際讓身體微斜些許,躲過了致命一劍,但那綠瑩瑩的劍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條血槽。


  至於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經斃命於錢統領的第二刀之下。刀勁雖未像先前那般將她的身軀砍瓜切菜,卻也將她的屍體撞得倒飛出去,撞得那張酒桌崩碎炸裂,滿地狼藉。


  她的屍體倒在血泊中,從眉心到腹部緩緩出現一條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線。


  她的頭顱附近,剛好位於一隻酒壇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麵上緩緩蔓延,寂靜無聲。


  死時有酒。


  這場刺殺從頭到尾,從生到死,她與同伴皆是一言不發。


  這種沉默,遠比殺氣衝天的搏殺更給人震懾。


  據說如今那個逐漸浮出水麵的割鹿樓,被武林視為天下第十一宗門,專門培養殺人如視草芥的刺客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無論所殺之人是什麽身份,不管是公門修行的達官顯貴,還是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頂尖高手,隻要給得起價,割鹿樓都會接下生意,哪怕出動的刺客身死,損失慘重,割鹿樓也隻會繼續派遣第二撥第三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殺人之後一律割下頭顱,以此向雇主彰顯割鹿樓的信譽。江湖盛傳早年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襄陽城外替他殺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後來殺死天象境界宗師柳蒿師的死士,都出身於割鹿樓傳說中最神秘的第九樓。隻不過真相如何,隨著徐鳳年登頂江湖後就變成一件千古懸案了,雲遮霧繞的割鹿樓不會給出答案,也沒有人敢去年輕藩王麵前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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