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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2章 陳芝豹問罪涼王,懷陽關布局戰事(1)

  當徐鳳年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後,扭頭望去,發現窗外陽光明亮,光線照耀下,窗戶附近的塵埃纖毫畢現,但是屋內卻有些昏暗。徐鳳年從稍遠處收回視線,看到了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邊的胖子,北涼都護褚祿山。原來是這個家夥的存在,遮擋了那些陽光。


  背對陽光的褚祿山嗓音有些沙啞:“南宮先生將王爺帶到懷陽關後便不辭而別,我攔不住。”


  嘴唇幹澀的徐鳳年緩緩坐起身,呼吸不暢。一個人的後背其實極薄,所謂的後心更是離心極近,被拓跋菩薩全力一捶後自然遠不是傷筋動骨那麽簡單,好在徐鳳年對於受傷一事實在是太過熟稔,久病成醫,依循武當大黃庭心法略微內視一番,大致清楚了自己身心的痊愈程度,開口問道:“鐵槍呢?”


  褚祿山輕聲道:“擱在了棺材裏。”


  徐鳳年點了點頭:“跟袁二哥說一聲,讓大雪龍騎軍將那杆大纛摘下旗幟,送來此地,至於大雪龍騎軍那邊,就說需要更換一麵嶄新旗幟。如果有人阻撓,也不用強硬行事,到時候我親自去跟那些騎將解釋。”


  褚祿山說道:“啟稟王爺,袁白熊動身去了幽州葫蘆口外,至於更換大纛旗幟的事情,王爺不用多慮,老齊本就是大雪龍騎軍的老人,如今老齊戰死的諜報已經傳遍邊軍,相信沒有誰會說三道四。”


  徐鳳年雙手交錯放在腹部,沒有看向褚祿山:“如果我早一刻趕到龍眼兒平原戰場,他就不會死。”


  褚祿山搖頭道:“如果?那麽如果都護府不通過白馬遊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議,是不是連孫吉、魏木生都不用死了?戰場上瞬息萬變,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沒有那麽多‘如果’。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句很輕描淡寫的話語。


  徐鳳年轉頭望著這個惡名昭彰的男人。徐家稱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鎮割據是什麽?褚祿山劣跡斑斑,且身居北涼高位,後世史家一定會不吝嗇筆墨來對他進行口誅筆伐,說不定比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還要更加遺臭萬年。徐鳳年沒有因為褚祿山這句沒心沒肺的話便勃然大怒,這不僅僅因為這位人屠義子祿球兒的下場注定跟北涼榮辱戚戚相關,還因為這個男人,是被徐驍和李義山都認為用兵才華最接近陳芝豹,是北涼真正的帥才人選。甚至可以說,若當年不是褚祿山的公然諂媚,北涼邊軍青壯派恐怕就要一邊倒向陳芝豹,徐鳳年世襲罔替的過程絕對不會輕鬆,最不濟要流更多的鮮血,一個懷化大將軍鍾洪武絕對遠遠不夠。但真正讓徐鳳年選擇沉默的原因,在於眼前這個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經千騎開蜀,也曾經在離陽、北莽第一場關外大戰中力挽狂瀾,之前更親自率領八千曳落河騎軍扼殺了董卓的謀劃。所以這個將近三十年戎馬生涯的褚姓男人,對於沙場,遠遠比徐鳳年更有發言權,哪怕徐鳳年是武評大宗師,哪怕徐鳳年是北涼王。


  褚祿山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生離死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涼山後麵那三十萬碑林,緩緩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誰都有親人,跟齊當國一樣。所以不論誰死了,都會有人傷心,不見得就是我徐鳳年最傷心。”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隻不過一想到明年春節,我像往年那樣寫了那麽多副對聯和那麽多個春字福字,可是那個每年都會跟我討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裏頭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鳳年抬起頭:“第二次遊曆江湖之前,徐驍帶我去過一趟聽潮閣底,見到那裏擺放有很多靈位,那時候還不太理解徐驍的心情,現在明白了。其實虎頭城劉寄奴、褚汗青他們死的時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祿山安安靜靜聽著年輕藩王的自言自語,麵無表情。


  徐鳳年下了床,身形踉蹌,褚祿山想要攙扶,徐鳳年笑著擺了擺手,褚祿山也沒有堅持。


  褚祿山領著徐鳳年來到不遠處一棟幽靜院子,跨入內屋。看到那具柏木棺材,褚祿山走近幾步,笑著感慨道:“懷陽關搜羅不到上等楠木,就隻能讓老齊將就著睡了,好在老齊這輩子從來不是個講究人。還記得當年在西壘壁,這家夥能夠把屍體當枕頭睡覺,好幾次我們去找他,都得從死人堆裏找他這個大活人,王妃說過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後來到了西北,我們六人的宅子,王妃就隻幫著老齊一個人親自安排,生怕這家夥隨便弄個麻雀窩大小的屋子就糊弄過去。後來連娶媳婦也是王妃當的媒人,老齊樂二話不說嗬嗬答應下來,估計成親那天揭紅蓋頭才第一次見到媳婦的麵。好在這些年老齊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當了十多年的折衝都尉,芝麻綠豆大小的四品官,也從沒抱怨什麽,換成我,早就去義父、王妃那裏撒潑打滾了。”


  褚祿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蓋:“老齊,別睡了,王爺來看你了!”


  徐鳳年瞪了眼褚祿山。


  後者訕訕然一笑,縮回手,瞥了眼棺材,低聲道:“睡吧睡吧,老齊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醒你,隻有‘打仗了,扛大纛’這六個字最管用。”


  徐鳳年站在棺材旁邊,望向屋外陽光灑落在院子裏的地麵上,像鋪了一層金黃地衣,輕聲問道:“虎頭城北邊和流州那邊如何了?”


  涉及軍情大事,北涼都護褚祿山就鄭重許多,沉聲道:“此次出乎雙方意料的龍眼兒平原戰事,北莽可謂傷亡慘重,喪失了連同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在內的全部精銳斥候,導致董卓和慕容寶鼎領銜的中路大軍變成睜眼瞎,八千董家私騎隻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戰場的六千柔然鐵騎也隻剩下兩千餘人,主要是洪敬岩死後,柔然騎軍群龍無首,想必很快就會被北莽各大勢力瓜分殆盡,一支不成建製的騎軍,是談不上戰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家私騎和柔然鐵騎的覆滅,很大程度上打擊了北莽中路大軍的靈活性,反觀我們北涼,袁南亭的白羽輕騎戰力保存良好,隻可惜老齊的鐵浮屠……”


  褚祿山猶豫了一下:“鐵浮屠副將寧峨眉,這次在老齊的命令下留在了清源軍鎮一帶的駐地,手頭兵力不過數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龍眼兒平原剩下的騎軍,也隻不過堪堪兩千騎。如今大戰在即,不適合從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騎軍抽調兵力,否則兩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帥真的要造反了。如此一來,鐵浮屠恐怕就很難在第二場大戰中單獨出戰。這算不得什麽好消息,畢竟鐵浮屠這種寶貴騎軍,在戰場上兩千人和四千人絕對不是一個概念。”


  看到徐鳳年的沉思神情,褚祿山繼續說道:“按照目前的諜報,董卓和慕容寶鼎都選擇按兵不動,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婦人的怒火就夠他們喝上一壺了。而流州那邊,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變數就是擔任西線副將的種檀不知所終。黃宋濮手上那十七八萬南朝各路精銳的南下路線,跟當初柳珪兵臨青蒼城如出一轍,現在就看寇江淮的襲擾有沒有本事讓黃宋濮失去分寸了,否則讓黃宋濮一路順利推進到青蒼城,靠硬碰硬,我們勝算不大。流州之戰,隻能戰於青蒼城之外。”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會讓八百白馬義從進入鐵浮屠,從我起,讓所有四品以上武將都抽調出一部分親衛扈騎,我要讓鐵浮屠在一個月內重新恢複到四千人規模,然後跟隨鬱鸞刀的幽州騎軍一起投入流州戰場。”


  褚祿山愣了一下,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起眼細細思量其中利害。


  徐鳳年走到門口:“謝西陲在離開涼州之前,跟我提出一個建議,但是風險太大了,而且對所有涼州邊軍騎軍而言,都意味著巨大的傷亡,最關鍵是這種戰損,未必是整個北涼可以承受的。”


  褚祿山好奇道:“哦?”


  徐鳳年自嘲一笑:“好在謝西陲也說要等他親自去流州邊境走一遍,要我等個把月,還說也許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把那個建議推翻。”


  褚祿山笑了笑:“其實當王爺下定決心把一萬幽騎悄悄砸入流州時,就已經認可謝西陲的流州經略了吧?”


  徐鳳年點了點頭:“我覺得與其在北莽步步推進下束手待斃,還不如賭一把大的。”


  褚祿山斜靠著屋門,莫名其妙感歎一句:“大楚雙璧寇江淮、謝西陲,再加上鬱鸞刀,三個外鄉年輕人啊。”


  徐鳳年臉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了?”


  褚祿山給了一個模糊答案:“難說。”


  徐鳳年沒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麽坐在門檻上。


  褚祿山顯得有些難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畢竟門檻就那麽點地方,就他這體形,一屁股下去估計能把年輕藩王擠出去,隻好想了個折中辦法,跨過門檻後坐在門口台階上。


  徐鳳年問道:“祿球兒,如果真如謝西陲所說行事,你們這幫北涼老人會不會有怨氣?”


  背對年輕藩王的褚祿山答非所問:“記得在李義山策劃下,北涼本地勢力被翻了個底朝天,以罪民身份遷徙如今的流州,豪閥家族十去九空,咱們徐家軍總算在這塊陌生土地上紮根並且站穩腳跟。當時清涼山有一場慶功宴,那時候王爺看著滿堂武將,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知為何說了句不應景的話語,大意是說徐家想要在北涼長治久安,光靠戰刀對外是不夠的,對內還需要給轄境百姓一份安穩生活,徐家軍不可能一輩子在馬背上晃蕩,下馬以後除了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涼。”


  褚祿山抬起頭,仰望蔚藍天空:“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很多武人離開軍伍,像林鬥房、胡魁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場上風生水起,像李功德、嚴傑溪。但是義父私底下還是憂心忡忡,覺得是他名聲太壞的關係,才讓北涼拐騙不來外鄉讀書人,覺得以後王爺你世襲罔替後會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過天,王爺破天荒說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麽個文縐縐的道理,說完之後,故意板著臉看向我們這幫義子。姚簡、葉熙真這兩個老學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趕緊溜須拍馬幾句,老齊最缺心眼,跟義父詢問到底是啥個意思,讓義父尤為開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家解釋過的話語照搬了一通,把義父給偷偷樂得不行。所以說啊,一根筋的老齊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祿山語氣平靜道:“王妃菩薩心腸,對我們這六個義子都好,對誰都沒有偏見,隻不過好法又不太一樣。總是勸我多讀書,勸姓陳的那個家夥多笑笑,勸姚簡、葉熙真多鍛煉體魄……可是六人當中,我祿球兒和其他四個不一定次次都聽勸,唯獨老齊不一樣,隻要王妃說什麽,比聖旨還管用,有些時候犯了錯,明知道王妃不會責怪,依舊惴惴不安,就跟背錯書的私塾蒙童一般,我們怎麽安慰都沒用。王妃逝世的時候,我們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連姓陳的家夥和袁白熊都紅了眼睛,我更是哭得稀裏嘩啦,反倒是老齊沒啥表情。我問為什麽,這個傻子說義母這是去天上當神仙了,所以他不是很傷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鳳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時候,我每次闖禍,都會找齊當國這個義兄,隻要讓人捎話給他,保管立馬帶兵前來。那時候也沒有深思,隻是覺得這個義兄最爽利,幫我解決了麻煩不說,也從不嘮叨,從不故意語重心長跟我講道理,大大咧咧,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感覺天塌下來也有他幫我頂著。記得早年在當時還叫豐州的陵州一個偏遠郡城,我和李翰林、嚴吃雞和孔武癡四個跟一幫不知道我們身份的將種子弟鬧矛盾,給對方的幾十名家族私軍攆得雞飛狗跳。那會兒齊當國剛好在豐州附近跟著幾位老將軍巡視,聽到消息以後立即帶著兩百騎殺到,把那幾家將種門庭的儀門都給拆了當柴火燒掉。那場風波鬧得很大,因為有擔任北涼騎軍大統領的鍾洪武和一大幫抱團的陵州武將撐腰,害得原本應該累功升任陵州副將的齊當國丟了前程。事後徐驍氣得不輕,因為不敢對我這個無法無天慣了的世子殿下發火,就狠狠揍了他一頓。我過意不去,就跟嚴吃雞兩人偷偷摸摸拎著兩壇綠蟻酒去賠罪。要知道那時候我知道齊當國板上釘釘是丟官了,一來我根本沒有底氣讓徐驍改變主意,再者那時候在北涼軍中誰願意聽我說話?不能憑借自己給齊當國一份差不多的官職。我都做好看到齊當國借酒澆愁的心理準備了,不承想到了他家,跟沒事人一樣,隻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家後,那滿臉驚喜,我至今還記得他大踏步向我走來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徐驍登門拜訪。”


  褚祿山搖搖頭,這一次開口說話沒有用王爺這個稱呼:“小年,你錯了。”


  徐鳳年有些疑惑:“嗯?”


  褚祿山緩緩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說的那幅場景。老齊當時看到你,不是像看到義父登門,而是像一個自認沒什麽出息的莊稼把式,突然看到了離家多年卻高中狀元的親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沒有瞧不起他這個哥哥,所以他很高興,而且很自豪。”


  徐鳳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時候的我,隻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麽出息?”


  褚祿山笑道:“也許在老齊心裏,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這件事情上,別說袁白熊,就算是我祿球兒也比不上他。六人當中,隻有老齊從始至終,覺得你這個世子殿下有出息,從不懷疑你將來能夠成為義父那樣的男人。用祖籍是東越人氏的老齊口頭禪來說,就是這種事情,‘麽的道理好講’!”


  徐鳳年坐在門檻上,怔怔出神。


  北涼都護背對年輕藩王,年輕藩王背對棺材。


  兩個活人一個死人,一時間皆是無言。


  徐鳳年突然站起身,褚祿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覺到不對勁,徐鳳年輕聲道:“沒事,不用擔心,就算是撕破臉的最壞結果,我目前還應付得過來。”


  一襲曼妙身影驟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薩生青絲,正是爛陀山六珠上師,當年那位牽引襄樊城十萬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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