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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1章 洪敬岩身死道消,白狐臉大戰拓跋(2)

  拓跋菩薩一番審視後,察覺到某些端倪。眼前被徐鳳年稱呼為“白狐兒臉”的家夥,體內氣機算不得有多雄厚,較之曹長卿之流,也許算不得氣象雄渾,隻是氣機流轉之勢,頗為古怪,一個字,那就是“快”。


  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廣陵江的一瀉千裏,這簡直就是取死之道!

  拓跋菩薩越發好奇,這人到底懷揣著什麽念頭才會拿減少壽命來換取武道境界?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武癡”兩個字能夠解釋的了。


  徐鳳年輕輕歎息,他當然知道白狐兒臉為何如此毅然決然,那就是要在三十歲之前躋身天下第一人,親手殺盡仇人。三十歲之後,生死不計。


  白狐兒臉走出幾步,站在他身前:“雖然我趕到了,但是別想著我們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殺他難太多。”


  徐鳳年自嘲道:“你隻管放開手腳,我這趟宰了洪敬岩,如果你再殺掉拓跋菩薩,哪怕我死了,那麽這筆買賣就算虧,也沒虧到姥姥家,能夠接受。”


  白狐兒臉雙手手心抵在腰間長短兩柄刀的刀柄上。


  徐鳳年對於這對佩刀一點都不陌生,相反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記得第二次遊曆江湖,白狐兒臉就借了繡冬給他。在那更早之前,徐鳳年第一次遊曆返回北涼,那趟狗刨江湖,始終遺憾沒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絕頂高手,臨了臨了才被他撞上那位白狐兒臉,這才讓當年世子殿下覺得那趟遊曆的收尾不差——三年艱辛顛沛流離,到底給他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了。徐鳳年記憶猶新,之後那年清涼山聽潮湖大雪,白狐兒臉飛掠出閣,繡冬、春雷出鞘,大雪裏,真是好看極了。刀法好看,人更好看。大概也正是那個時候,世子殿下開始有了正兒八經練刀的想法,開始憧憬自己將來有一天,能有白狐兒臉的風采,一半也好。


  雖未交手,但拓跋菩薩好似看穿白狐兒臉雙手刀的底細,原本不願言語糾纏的北莽軍神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你當真為了北涼王死在這裏?”


  拓跋菩薩見“他”一言不發,也不惱火,伸出雙掌攤放在胸口,低頭望去,言語中有些落寞:“以後未必有機會親手斬殺你們這些中原宗師了,王仙芝、曹長卿皆已身死,真是可惜。”


  徐鳳年忍住笑意,瞥了眼拓跋菩薩,用地道純正的南朝官腔說道:“我身前這位根本聽不懂北莽言語,你就別自作多情了。能動手就別叨叨,難道真要等到呼延大觀趕到這裏?”


  拓跋菩薩一笑置之,抬起頭:“他啊,不會來的。”


  徐鳳年眼神陰沉。


  拓跋菩薩玩味道:“雖然不知道你在敦煌城那邊搞什麽鬼,但我在南歸途中獲悉陛下和李密弼親自前往那邊,甚至暫時借調了赫連武威的河西軍,外加北庭王帳兩萬鐵騎,興師動眾。就算是那個號稱一人即一宗門的呼延大觀,無論他的企圖是什麽,想必都很難討到便宜。”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猛然間站直身體,一手握緊那杆鐵槍。


  不但是白狐兒臉感到出人意料,就連拓跋菩薩都出現刹那間失神。


  白狐兒臉率先出手。


  那柄繡冬刀在拓跋菩薩身前炸開一道璀璨光彩,如滄海升明月。


  拓跋菩薩一拳砸爛月華,破開淩冽刀罡之後,另一拳直接砸向白狐兒臉的眉心。


  白狐兒臉另外一柄春雷短刀姍姍來遲,在千鈞一發之際終於鏗然出鞘,撩向拓跋菩薩腋下,顯然是要跟拓跋菩薩以傷換傷。


  拓跋菩薩出拳沒有絲毫凝滯,依舊砸在了白狐兒臉的額頭,同時收起手肘,試圖夾死那柄短刀。


  被擊中額頭的白狐兒臉身體後仰,一腳踹在拓跋菩薩胸口,借此勢頭從拓跋菩薩腋下抽出那柄春雷。


  充斥氣機愈顯鋒利無比的春雷刀竟然隻是劃破了拓跋菩薩的衣衫,在拔出的過程中,金石聲大振,如刀割鐵石。


  手握雙刀的白狐兒臉雙腳離地倒掠而去,恰好環繞徐鳳年一人一槍,如蝶繞枝頭一圈,然後以更快速度撲向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舉起雙臂交錯在頭部。白狐兒臉先後繡冬、春雷兩刀,撞擊在拓跋菩薩手臂上,劇烈的氣機波動,在兩人之間蕩漾出兩層漣漪。


  拓跋菩薩雙腳深陷沙地,僅是後退數步,手臂絲絲縷縷金光如千百蛟龍盤踞,沒有絲毫衰減。


  等到白狐兒臉雙腳觸及地麵,已是一氣嗬成揮出二十餘刀,勁道層層疊加,亦是全無強弩之末的跡象,反倒是聲勢節節攀升。


  拓跋菩薩不斷滑退向後,在霸道無匹的攻勢下,雖說神情自若,可畢竟看上去就像是毫無還手之力,如果傳出去,僅此一點,相信就足以讓這個綽號白狐兒臉的人物聲名鵲起。


  要知道徐鳳年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一招殺敵”,作為跟徐鳳年同樣的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遇上尋常高手,即便對手是一品天象境,即便做不到一招斃敵,也絕不至於在並無保留太多實力的前提下一退再退。何況此時的拓跋菩薩,比起當時跟徐鳳年轉戰西域千裏,已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論體魄還是氣勢兩者都今非昔比。這就意味著眼下這個“得勢不饒人”的白狐兒臉,繡冬、春雷各十數刀,實在太快了,快到了就連拓跋菩薩都暫時找不到間隙。


  拓跋菩薩本以為再給此人出數十刀又能如何,氣機流轉刹那八百裏甚至是一千裏又如何?一口氣不管有多悠長,終有生滅之時,終有新老交替,可等到他不知不覺退出將近百丈距離後,才猛然驚覺此人的刀勢不但沒有盡頭,而且越來越快,最新長短兩刀的出手,比起徐鳳年在西域逼他出城那一劍,已經要更快!快不可怕,怕就怕這種快仿佛沒有盡頭,步步登天一般,不過天門不停步一般!

  拓跋菩薩頗為無奈,若說起先他還有把握強行破開刀勢,那麽現在他就真的隻能防守到底了。恰如運轉遲鈍的大規模重步軍遇上了一支精銳輕騎,不會輸,但卻隻有被動挨打的份。


  拓跋菩薩心中默念數字,從三字起,已經默默數至九。


  每一次遞增都是此人出刀的些許奇怪“停滯”,在停頓之後,就是更為迅猛的出刀。


  徐鳳年眯眼望去,距離他越來越遠的那處戰場,就算是他也已經看不清楚白狐兒臉的身影。


  隻見一團白雪翻滾在拓跋菩薩身前。


  十二停之後,拓跋菩薩雙臂金光開始出現輕微晃蕩。


  十四停後,白狐兒臉的出刀已經裹挾天地自成的風雷之勢,這已經不是天象高手向天地借取大勢那麽簡單了。已經有幾分道教神仙袖裏乾坤別開洞天的意蘊,或是佛陀施展於方丈之地蓮花淨土的氣象。


  換成是徐鳳年如今修為,可以用完完整整一口氣造就出類似境界氣魄的招式,但絕對無法做到如此連綿不絕,在多次換氣之間依舊渾然一體。


  在十五停和十六停之間,拓跋菩薩試圖拚著受傷也要止住對手這股恐怖勢頭,雙手攥緊春雷、繡冬雙刀,隻是長短兩刀如有神助,在拓跋菩薩足夠撕裂任何一位天象境武人軀幹的雙手間,如斷水之刀輕而易舉從水流中抽出。


  這簡直就超乎拓跋菩薩的想象。


  但真正讓拓跋菩薩感到不安的真相也許是在十七至多十八停之後,此人就能真正穩占上風。


  這個人的出刀沒有任何華麗色彩,隻是快,既沒有李淳罡兩袖青蛇的一往無前氣勢磅礴,沒有顧劍棠方寸雷的瞬間天威,也沒有鄧太阿羚羊掛角招招仙人劍的肆意汪洋。


  這個人的出刀,就像一個勤勤懇懇的老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靠著老把式,安安靜靜等候那份可以預計的收成。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後手,而且直覺告訴他勝負一線就在那十八停左右,但是今日並非他與此人的兩人之戰,一百五十丈之外還站著一個肯定藏有後手的年輕藩王!


  十六停。


  拓跋菩薩大開中門,任由那柄長刀如滾雷炸在胸膛,任由短刀僅是蜻蜓點水便如一條蛟龍沉重懸掛在肩頭,身形踉蹌的北莽軍神雙腳第一次離地,第一次不得不需要借勢加速後掠出去,隻為了拉開他與那兩柄刀之間的距離而已。


  十七停!

  就在拓跋菩薩一咬牙準備祭出後手的關鍵時刻,徐鳳年輕輕從黃沙地麵拔出了那杆鐵槍。


  繡冬一刀當頭劈下,拓跋菩薩竟被劈得雙膝觸地,一口氣倒滑出去三十丈之多,下一瞬,本不該倒退如此之遠的拓跋菩薩已經消逝不見。


  白狐兒臉站在拓跋菩薩身影消失的地方,一手春雷一手繡冬,背對徐鳳年,看似靜止不動,沒有追殺拓跋菩薩的欲望,突然一步跨出,繡冬刀尖筆直指向前方。


  十八停!

  去而複返的拓跋菩薩猛然出現在百丈之外,眼神遊移不定,最終還是選擇往北而走。


  徐鳳年提著鐵槍走到白狐兒臉身邊,歉然道:“見諒,我沒想到你這一刀這麽……”


  徐鳳年猶豫半天,都想不出如何形容白狐兒臉這一刀的驚世駭俗,到頭來隻好訕訕然套用了一個口頭禪:“這麽技術活兒。”


  徐鳳年看著北方逐漸遠去的那抹氣機,感慨道:“早知道就拚著留下不可挽救的後遺症,也該幫你攔下拓跋菩薩,說不定真能殺了他。以我現在的慘淡光景,豁出半條命不要,給他兩三招還是能做到的。”


  白狐兒臉緩緩放刀入鞘,冷淡道:“六停殺二品。九停殺指玄。十二停殺天象。十六停,佛門大金剛也破開,天人體魄也如白紙。十八停之後,我身前沒有陸地神仙。隻要讓我成功率先出刀,王仙芝也好,齊玄幀也罷,我皆是先手無敵,最不濟也能以命換命。”


  走到跟白狐兒臉並肩的地方停步,徐鳳年無奈道:“不要用這麽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如此霸氣的事情,行不行?”


  白狐兒臉沉默無言。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白狐兒臉的臉,輕聲道:“趕緊把滿臉鮮血擦擦,別光顧著擺高人風範,這裏也沒外人。”


  白狐兒臉抬起顫抖不止的手臂,擦拭臉頰。


  徐鳳年這才轉頭凝視那張好像從未熟悉過卻也未陌生過的動人臉龐,笑道:“我跟韓生宣打、跟王仙芝打,次次都給打得狼狽不堪,也就上次接下祁嘉節那一劍,好不容易從頭到尾裝高人裝到了最後,人比人氣死人啊。”


  白狐兒臉冷聲道:“李義山死前要我救你一次,如今你我兩清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兩清了。”


  白狐兒臉突然皺眉道:“你強撐什麽?兩隻腳都打擺子了!”


  先前被拓跋菩薩雙拳全力捶在後背的徐鳳年咧嘴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其實現在也就隻能使出十七停而已,距離你所謂先手無敵的說法,還差了點?你這雙手負後的姿勢,帥氣歸帥氣,其實也挺不容易,有些辛苦的。”


  兩人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徐鳳年敗下陣來:“誰背誰走?當然,我倒是想背你來著,就怕你不樂意,所以你說了算。”


  於是大漠黃沙,出現了那滑稽一幕。


  一襲白袍的白狐兒臉背著一位年輕藩王,蹣跚而行,後者手裏拖著那杆鐵槍。


  白狐兒臉埋怨一句:“比娘兒們還不如!”


  “寄人籬下”的年輕藩王無奈道:“你說啥就是啥吧。對了,白狐兒臉,你還記得咱倆當年第一次見麵嗎?”


  白狐兒臉眼神恍惚,卻故意用冷漠語氣道:“不記得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隻覺得你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瀟灑得一塌糊塗,高手得也是一塌糊塗……”


  一手環住白狐兒臉脖子一手拖槍的年輕藩王絮絮叨叨,言語越來越低沉含糊,不知何時就那麽昏睡過去。


  白狐兒臉背著徐鳳年,等這個家夥徹底睡死過去後,她自言自語道:“其實那時候也曾想過,等我哪天報了仇,就帶你一起行走江湖的。天大地大,江南江北,什麽地方都去……”


  睡夢中,徐鳳年偶爾會喊上一聲白狐兒臉,後者也會輕輕應下一聲。


  白狐兒臉沒有告訴他,其實自己今天最多可以使出十九停,足夠自己跟那個拓跋菩薩同歸於盡了。


  不怕死,而是不舍得死。


  不舍得死的代價,就是這輩子再也無法恢複到十九停巔峰心境了。


  白狐兒臉想了想,既然報仇一事本就是個天大笑話,也就無所謂以後是不是天下第一了。


  到後來,昏睡中的徐鳳年輕輕念著一個個名字,說著讓人聽不真切的囈語,依稀有紅薯有敦煌城,白狐兒臉隻知道當他說到“齊當國”這個名字之後,帶著他也許唯有在夢中才敢不加掩飾的哭意。


  白狐兒臉有些想不明白,是怎樣的心路曆程,才會讓當年那麽一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變成現在的北涼王,變成一個畫地為牢的笨蛋。


  她也想不明白,是喜歡那個油嘴滑舌的年輕人多一些,還是喜歡現在這個連睡覺也不敢鬆開那杆破鐵槍的家夥多一些。


  年幼便一直打心底裏把自己當作男人的南宮仆射,突然憤怒道:“徐鳳年!”


  驚醒過來的徐鳳年頓時打了個激靈,趴在白狐兒臉後背上的他滿臉惶恐道:“咋了咋了?我摸你胸脯了不成?別剁手,千萬別!肯定是誤會!”


  白狐兒臉深呼吸一口氣,趕緊打消心中那個念頭,恨恨道:“管好爪子!做你的春秋大夢!”


  “要不然換我背你?”


  “閉嘴!”


  實在疲憊不堪的徐鳳年哦了一聲,繼續睡去。


  此時兩人都想不到,很多年後,相比徐驍同樣可謂功高震主的新涼王,孤身去往太安城,離陽新皇帝沒有露麵,所以迎接這位當之無愧的廟堂頭號功臣,不是兄弟久別重逢的溫情畫麵,不是新朝君臣相宜的青史美談,而是一人身陷滿城皆敵的境地。


  那一次,依然是白狐兒臉及時出現在他身邊,這個名叫南宮仆射的人物,給了離陽朝廷,或者準確來說真正大一統的天下,一個荒誕不經的答案:“我來接走我的媳婦。”


  大概世間唯有白狐兒臉,能夠把徐鳳年當成自己的女人來喜歡。


  而且全不管天下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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