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莽女帝計議南下,斥候戰機關算盡(5)
師父私底下曾經跟他說過,隻要是女子,就沒有不喜歡胭脂水粉的。餘地龍上次之所以跟師父討要犒賞軍功的銀子,除了給裴姨寄去用以修繕那棟小院子,也是想著偷偷攢下些碎銀子。隻是年紀尚小的餘地龍,覺得即便是買了那些女兒家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麽極情於劍,我此生寄情於劍罷了。而未來百年被尊稱為“陸地蛟龍”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敗了除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傑。相傳他沒有過心儀女子,卻年複一年,親自去買幾盒胭脂,最終胭脂在一棟屋子裏堆積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後,活了將近兩甲子高齡的老人打開那間屋子的房門,眉發皆如白雪的老人獨自坐在門檻上,回望一眼,好像有個肌膚微黑的少女,雙手負後,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揀揀。
渾身浴血的魏木生驅馬來到李翰林身側,嗓音沙啞道:“李校尉,這幫蠻子不願竭力而戰,不太對勁,烏鴉欄子跟咱們遊弩手是死對頭了,骨頭從來不軟,看來是跟我們一樣留了後手,小心埋伏。”
李翰林隨意吐出一口血水,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後點頭沉聲道:“魏校尉,你部傷亡較重,追殺一事暫時交給我們,能夠趁機換馬就換馬,不怕耽擱那麽點工夫。一旦遭遇北莽大股騎軍,就需要你們拖延時間,務必要支撐到袁南亭的白羽輕騎趕到戰場。按照先前的諜報,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寶鼎兩軍的既定部署,他們抽調不出太多的騎軍來應對這場戰事,而我們還有齊當國的鐵浮屠,到時候是戰是退,都留有餘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殺氣騰騰道:“董卓那廝畢竟一心想著靠步卒跟咱們幽州步軍一較高低,這胖子麾下的騎軍人數始終不多,有袁南亭和齊當國兩位將軍策應我們,想來即便有些變故,咱們也算立於不敗之地,這場仗,可以往狠裏打!”
李翰林笑意苦澀。
魏木生猶豫了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蠻子也不全是傻子,當時孫吉提議咱們三人抓鬮,誰抓到誰來當這個誘餌,說實話當時孫吉他第一個抓鬮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慶幸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著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過自責,老魏我其實心裏敞亮著呢,這場謀劃是你給都護府提議的,最想擔任誘餌的也是你,怪誰都不能怪你,孫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這麽個不仗義的兄弟……”
李翰林搖了搖頭,抬起手臂胡亂抹了抹嘴邊的鮮血:“抓鬮一事是孫吉提議的,抓鬮的物件也是他親手準備的,最後更是孫吉搶著第一個抓鬮,魏校尉,難道你真的沒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了一愣,慘然一笑:“好一個連大將軍都說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將孫吉,好一個‘孫命好’,他這輩子打了無數場惡仗,但是連受傷次數都不多,原來是到頭來一股腦都把福氣還給老天爺了。”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孫吉和魏木生兩人,是幽州胭脂郡老鄉,年輕氣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軍,一起投的涼州邊軍。曾經都是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炬營的底層小卒,深受胡魁器重,之後兄弟二人的進階步伐都大致相當,最後也都陸續做到了遊弩手的校尉,成為北涼邊軍數十位校尉裏最風光的兩個。但是在誰成為校尉的時候,當時分別屬於北涼都護陳芝豹和騎軍統領鍾洪武兩座山頭的好兄弟,出現了矛盾,畢竟遊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涼邊軍稱為三州將軍也不換的官位,遠遠不是“高官厚祿”四字可以簡單解釋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後是背靠老軍頭懷化大將軍鍾洪武的孫吉率先成為校尉。當時鍾洪武尚未一氣之下解甲歸田,在邊軍中權勢正值如日中天,這就使得戰功略勝一籌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職上繼續熬了兩年,以至於兄弟二人誰先去了幽州老家過年另外一人便會留在邊軍,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李翰林在茯苓軍鎮那場抓鬮之後,和孫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兩人聊得不多。孫吉在北涼邊軍中向來很有痞氣,也有人緣,敢跟大將軍徐驍撒潑打滾要馬要錢,也敢跟燕文鸞、何仲忽這樣的春秋老將開玩笑,甚至連那位虎頭城劉寄奴都願意跟孫吉稱兄道弟。反觀悶葫蘆一般的魏木生就要遜色許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陳芝豹叛出北涼後,越發沉默寡言。以至於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雲當上遊弩手校尉,不少邊軍武將都猜測歸根結底,仍是新涼王不放心北涼白馬遊弩手的緣故。
那場茯苓軍鎮大街上的談話,李翰林跟孫吉說了他為何進入邊軍遊弩手,很開誠布公,而孫吉也沒有覺得是什麽此地無銀三百兩。孫吉聊了胡魁和鍾洪武這兩位官場貴人,也聊了漸行漸遠的老兄弟魏木生,聊了新老兩位涼王,聊了戰死在虎頭城最後屍首被徐鳳年用楊元讚等數顆頭顱換回的劉寄奴。最後孫吉說了句跟炎炎夏日很應景的題外話,打趣李翰林這位從前北涼道屈指可數的官宦子弟,說陵州富貴人家在夏天既有避暑勝地,也能享受好些去暑的奢侈吃食,說他這輩子的前些年一直有個夢想,就是以後自己打不動仗了,就拖家帶口去陵州養老,到時候一定要讓李翰林這個有錢人盡地主之誼。李翰林當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隻好笑著說陵州富人在夏日時分,家家戶戶都會有一樣食物叫仙人草,是從遙遠的南疆道通過驛路快馬加鞭送至北涼陵州當地的玩意兒,研磨後加冰做成一大碗涼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涼似神仙。
當時街道上孫吉披甲而行,烈日當頭,這位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滿頭汗水,閉上眼睛,咂咂嘴巴,滿臉燦爛笑容,呢喃了一句,以後自己最心疼的小閨女,她一定要每年都能吃上那玩意兒。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別之前,沒來由地說了句:“魏校尉,早就聽說你和老兄弟孫吉爭了一輩子,從打仗軍功當官,到娶媳婦,最後連生幾個孩子也沒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顏又憤懣道:“孫吉這家夥運氣好,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去年他家裏又添了個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婦肚子就不爭氣了,盡給咱老魏家生女兒,至今一個帶把的都沒有,我這輩子啥事情都沒輸給過孫吉,唯獨這件事,不服氣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飽了撐的多說一句了。以後嫂子要是幫老哥生了個兒子,不妨跟孫吉的小女兒定個娃娃親吧?女大三抱金磚嘛,別嫌棄人家姑娘年紀比自家兒子大,會疼人比什麽都好。”
頭一次被李翰林稱為“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漢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想所思。最後,魏木生朗聲笑道:“這事兒,我看行,這次我要是沒死在戰場上,回頭就親自去問問孫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說話,就當答應了這樁娃娃親!”
人已死,如何能開口說話。那麽這樁臨時起意的娃娃親,多半是板上釘釘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涼白馬遊弩手校尉孫吉、魏木生先後戰死於關外龍眼兒平原。
這一日,還有北莽耶律楚才戰死。
還有老涼王徐驍的義子齊當國戰死。
而那樁在鐵蹄如雷的邊關沙場中,一樁顯得是那麽不起眼的娃娃親,終究不成。
北莽那幾股分屬不同勢力陣營的馬欄子,已經潰敗至先前那個設伏圈,遊弩手校尉孫吉正是戰死此地。
白馬遊弩手一路追逐,勢如破竹,傷亡極小,偶有騎卒中箭受傷無法再戰,便下馬去附近尋找那些死於敗退途中袍澤們的無首屍體,放到馬背上。
一路上,許多北莽馬欄子的無主坐騎,在躺在地麵血泊中的屍體身邊徘徊不去,時不時低下馬頭去輕輕觸碰屍體,試圖喚醒那些被北涼邊軍射殺落馬的北莽騎卒,而這些戰騎,大多馬鞍附近都懸掛著一兩顆死不瞑目的孫吉部遊弩手頭顱。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負傷遊弩手默默無言,反身向南,一路上有屍體收起屍體,有頭顱取回頭顱,不斷攏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處的一匹匹北涼戰馬。若是有些尚未咽氣的戰馬,遊弩手也不會視而不見,蹲下身摸了摸它們的腦袋,然後一刀快速捅入馬脖子,給個痛快。
北涼邊軍鐵騎,幾乎人人都相信這輩子自己視為小媳婦的戰馬,下一輩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為和他們一樣的北涼邊軍,能夠再度並肩作戰。
戲文裏總說瓦罐難逃井邊破,將軍不離沙場死。可是再蕩氣回腸的戲文,也永遠說不出沙場金戈鐵馬的那種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