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6章 莽女帝計議南下,斥候戰機關算盡(4)
孫吉那支十多年間馳騁關外所向披靡的白馬遊弩手,在入夏之後未入秋,已是僅剩六十餘騎。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兩百騎戰力齊整的黑狐欄子,還有在不知為何在更遠處未曾露麵,僅是隱蔽遊動的兩百騎黑狐欄子。銜尾追殺的更有三百騎烏鴉欄子和四百騎一等隴關馬欄子。這其實也是北莽邊境馬欄子的全部家當了。當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馬欄子,總體兵力還能翻上一番。
在兩旬之前,北涼邊軍遊弩手總計兩千六百餘騎,此戰過後,一旦今日孫吉部全軍覆沒,那麽就隻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兩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騎出頭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欄子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龍眼兒平原邊緣地帶的時刻,那股六十餘騎的白馬遊弩手人人撥轉馬頭,沒有繼續試圖突圍,而是背對虎頭城,背對涼州,背對北涼。
當北涼遊弩手集體做出這個匪夷所思的動作後,耶律洪才雖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但是沒有絲毫凝滯攻勢,率先衝殺過去。在他看來,即便接下來出現這處戰場以外的變故,隻要能夠吞掉這股殘兵,就肯定沒有錯。姐夫董卓有句口頭禪,說是天底下的好東西,隻有真正落袋為安了,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東西,否則近在咫尺的東西再好,隻要沒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離騎戰,涼莽騎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麵相向。
就在此時,不同地方的兩聲號角嗚咽響起,雄渾悲壯。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屍體都失去頭顱的袍澤。
斥候之戰,號角本不該出現在戰場。
林符和耶律洪才兩位馬欄子主將循著突兀的號角聲,視線投向不同處。
林符望向右翼遠方,一支騎軍渾身浴血,奔襲而至。
一名北涼魁梧騎將高高舉起一顆北莽馬欄子的頭顱,怒吼道:“北涼遊弩手魏木生在此!兩百黑狐欄子已經死絕!”
而耶律洪才的視線所及,是一支人數在五百左右的肅穆騎軍,破開黃沙塵土,疾馳而來。
為首一名年輕騎將默念道:“孫校尉,按照約定,我李翰林會為你殺光烏鴉欄子。”
他身邊數騎,皆是當年一起殺入南朝君子館軍鎮,沿途拔掉無數北莽烽燧的袍澤,包括重瞳子陸鬥、李十月、方虎頭。
林符和耶律洪才在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隴關斥候,隻說他們的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哪怕遇上其他大規模北涼鐵騎,哪怕是數萬人馬聲勢浩蕩的北涼輕騎邊軍,兩支馬欄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獨遇上了那兩支白馬遊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洪才轉頭望向夾雜在己方騎軍中的一標奇怪馬欄子。他們沒有背弓佩刀,甚至沒有披掛甲胄,在追殺孫吉部遊弩手期間完全沒有出手。因為他們是北莽五大宗門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給他的私人扈從。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膽敢率軍接近虎頭城的依仗。
耶律洪才本意是不希望這些江湖人士摻和沙場戰事,但是現在看來,他們不摻和的話,姐夫的烏鴉欄子肯定就要元氣大傷。
不用言語交流,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馬遊弩手,耶律洪才率軍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騎關外遊弩手。
四百騎隴關斥候負責吃掉那六十騎孫吉部殘餘,然後增援兵力暫時處於劣勢的黑狐欄子。
一旦某支涼州主力邊軍趕赴此地並且投入戰場,北莽三支馬欄子當然會拚著巨大損失也要迅速撤離。但是現在這種兵力旗鼓相當的接觸戰,哪怕已經清楚了被三支白馬遊弩手聯手造成了反伏擊的險峻局麵,林符和耶律洪才依舊不願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頭撞向魏木生那支遊弩手,其間回望了一眼虎頭城,拭目以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殊不知尚有彈弓在下。現在就看誰能笑到最後了。
不出意外,今日戰役,必然有一方邊境斥候會盡死邊關。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四位一線主將之一,屯兵於遠離涼州戰場的幽州葫蘆口外,以防重蹈覆轍,因此屬於解不了涼州關外近渴的遠水。林符這次大狩之所以拉上耶律洪才的烏鴉欄子,一來想要包餃子吃掉孫吉部遊弩手,僅僅依靠黑狐欄子和隴關斥候是癡人說夢,二來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軍功讓給耶律洪才,更多是為了結交示好於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為了說服那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董胖子出動八千董家私人騎軍,遙遙跟隨在馬欄子後方,以此來針對涼州關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龍眼兒平原的野戰輕騎,例如虎頭城後方兩翼的柳芽、茯苓的軍鎮騎軍,以求大戰未起先有大功報君王。林符這才在先前戰役中不得不眼睜睜地把北涼孫吉頭顱雙手奉上,他的黑狐欄子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觀。董卓曾經當麵笑問林符難道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此大費周章,到頭來都是他小舅子的軍功。林符對此直言不諱:既然涼莽雙方都想在邊境線上通過一舉殲滅敵方斥候,把對手徹底打成睜眼瞎,那麽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實的涼州邊軍,絕對不會任由數百遊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牽扯北涼主力騎軍入場,到時候的戰功才是潑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因為隻有董卓願意陪他上賭桌。當他去麵見持節令慕容寶鼎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試圖說服他們一同展開這場極有可能引發涼莽大戰提早進行的壯闊狩獵時,不料與董卓同為主攻涼州防線的慕容寶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則是猶豫不決,最後以柔然鐵騎暫時歸轄慕容持節令,後者沒有下達軍令,柔然鐵騎便不適宜擅自調動,輕啟戰端,以免貽誤太平令的南征大略的借口搪塞過去。
隨著黑狐欄子和白馬遊弩手越來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騎身邊跟著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少年的孩子,騎乘大馬,就像大馬背著一塊小黑炭。孩子沒有披掛遊弩手的北涼製式輕甲,沒有懸佩而是背著一柄涼刀,看上去很是荒誕不經。林符當然不會認為是北涼鐵騎已經兵源匱乏到了這種地步,因為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相傳有個少年騎卒跟隨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轉戰幽州葫蘆口外,殺人如麻,以雙拳捶殺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難怪那支黑狐欄子竟然無一人生還報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殺。林符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頓時如臨大敵,衝鋒路線有意無意避開那個背刀孩子。
在耶律洪才那邊的戰場上,一標五十餘提兵山武夫一馬當先,一股腦撲殺遊弩手校尉李翰林。李翰林沒有更換路線,筆直向前。
昔年那個與世子殿下、嚴池集、孔武癡一起被罵作“北涼四惡”的年輕人,那個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嬉戲花叢的膏粱子弟,那張依舊英俊的臉龐,不複見當年病態的白皙,略顯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裏,他從涼州關外遊弩手底層騎卒做起,進而伍長、標長、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統領世間最為馬上無敵的八百騎白馬遊弩手。
他的袍澤,他的老伍長、老標長、老都尉們,在一場場大小戰役中,都在這個父親官至北涼道經略使的年輕人眼前戰死了。
最早一起投軍的熟悉麵孔,隻剩下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三人而已。
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從離陽江湖回到清涼山王府的年哥兒,那時候李翰林還無比憧憬江湖,聽徐鳳年說武林逸事,說大俠風骨,說仙子豐韻,說宗師風範,李翰林把自己沒有走過江湖引為人生最大憾事。
後來他從有著“塞外江南”之稱的富饒陵州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涼州關外,視野所及,隻有一座座軍鎮烽燧,鋪天蓋地的黃沙,滾燙無水的戈壁灘,難見綠意的頑強植被,臭不可聞的馬糞,身邊隻有馬刀弩三物相依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氣:“陸鬥!”
重瞳子陸鬥點了點頭,麵無表情地率先衝出騎軍陣形。
與此同時,有一騎也隨之快馬而出。竟是一名與這支白馬遊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劍客,英氣勃勃,是那種姿色並不太出眾卻依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負劍極多。
從她成為校尉李翰林的貼身扈從後,這段時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注目,隻不過當聽說她是王爺的二徒弟後,所有白馬遊弩手就再不敢胡亂開玩笑了,“賣劍妞”的綽號也無人再喊,有幾個年紀輕輕的遊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劍客轉頭,看了眼李翰林。
李翰林報以一笑,以眼神示意她自己不會忘記她師父的叮囑。
在北莽老婦人揚言要讓北涼遊弩手死絕之後,尤其是傳說她還在廟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這個名字,徐鳳年很快就讓王生進入遊弩手臨時擔任斥候,並且給李翰林捎了一句話。那句話與豪言壯語無關,與蕩氣回腸無關。
“不要輕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當死之時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覺得這句話有何不妥,恰恰相反,習慣了戎馬生涯、見多了生死的遊弩手校尉,覺得這樣的言語,才對得起他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孫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屍。
我若死了,年哥兒,也不用勞煩你為我收屍。
牽一發而動全身,涼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為誘餌。
袁南亭領一萬白羽衛,齊當國領六千鐵浮屠。按照懷陽關都護府的既定經略,一前一後進入龍眼兒戰場。八千董卓精銳私騎,不知為何改變主意的洪敬岩麾下六千柔然鐵騎,亦是一前一後趕赴戰場。
這場敵我雙方都早早布局且又變數橫生的遭遇戰,就這麽突兀發生了,誰都措手不及。
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軍增援不及,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北涼騎軍一樣無法增援。
破敗不堪的虎頭城,城頭上那杆嶄新的徐字王旗,獵獵作響。
城中裂縫裏度過一春的叢叢夏草,綠意依依,秋風不至不枯黃。
先前如同鋪在黃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條緞子,隻不過依舊有鮮血濺射。
風水輪流轉,此時變成了白馬遊弩手追逐北莽馬欄子。
一名嘴唇幹裂的隴關斥候,已經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騎的疲憊不堪。他四周皆是背對北涼虎頭城的狼狽袍澤,更前方,是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的烏鴉、黑狐兩股精銳騎卒,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林符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洪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戰中,那張臉龐被劃拉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皮開肉綻。後者也好不到哪裏去,四五根弩箭透甲而不墜,如同刺蝟,滿身鮮血,想來是傷筋動骨了。
這名隴關甲字豪閥豢養的健碩馬欄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場占盡上風的狩獵,怎麽到最後就反過來變成北涼遊弩手的獵物?身為邊境頭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烏鴉、黑狐欄子並非如此不堪一擊,若是願意死戰不退,人不是沒有機會跟兩股北涼遊弩手來個魚死網破,但是那名實權萬夫長和姓耶律的皇親國戚選擇了撤退,所以當他在被一支弩箭射穿脖頸摔落馬背的時候,似乎想通了,也許是那兩人的命,太值錢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殺孫吉部遊弩手的種種暴虐行徑,像是彎腰割取頭顱,縱馬踐踏無首屍體,或是將那些跌落在地的屍體當作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遊弩手,同樣是銜尾追殺,毫不拖泥帶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馬,不論官職身份,就近的遊弩手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傾斜朝下,精準補上一支弩箭,確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率領百騎遊弩手,負責在北莽敗軍左翼遊弋,防止馬欄子陣形散開,不利於己方擴大戰果。右翼則僅有寥寥兩騎盯梢,但是對北莽騎隊的震懾力毫不弱於涼州百騎。這兩騎分別是少女劍客王生,先前跟隨幽騎主將鬱鸞刀一起趕赴涼州關外的斥候伍長餘地龍。
王生不但所負劍匣藏劍多達六柄,還用繩子歪歪斜斜綁縛了當年師父幫她從武帝城城頭取下的四柄名劍,分別是細如初春柳葉的蠹魚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手鑄造的三寸短劍“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黃慈山雲遊四海之時用以斬妖除魔的道門符劍“野鶴”,以及曾經被無名刺客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腰間還懸佩有兩柄取自聽潮閣武庫的傳世名劍,分別是“肥竹”和“擊缶”。可以說僅憑王生身上這十二把劍,“垂涎三尺”一說,便已經不足以形容世間所有練劍之人的複雜心情。
千年以降,除了揚名於春秋、為天子守國門的西蜀劍皇,那個同樣喜歡收藏名劍、背負劍匣的劍九黃,再無第三人能夠媲美這位少女。在後世那個陸地神仙逐漸成為絕響的江湖,皆言女子劍聖王生,因一生極情於劍,故而能夠幾近於女子劍仙。這位繼薑泥之後和東越劍池宗主單餌衣一樣,被譽為擁有先天劍坯之資的女子劍道宗師,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劍單騎行走四方。她有個怪癖,對於不用劍的江湖宗師,比如師出同門的餘地龍和刀道魁甲呂雲長兩人,還有那位與餘地龍共稱舉世無敵的苟有方,王生從不與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從不願意出劍。王生敗盡天下數十位享譽江湖的劍道高手,唯獨與為自己鑄劍一把“綠水亭”再無其他佩劍的東越劍池單餌衣,成為終其一生的命中宿敵,互為苦主,傳為一樁經久不息的江湖美談。
王生之師,從不以劍術冠絕天下著稱於世,後世便因女子劍聖王生而憶徐鳳年。
此時餘地龍偷偷轉頭望著那位少女,他原本以為她會不適應沙場廝殺,先前隻知道她曾經陪著那位跟師父淵源頗深的白狐兒臉,兩人一同遊曆北莽,隻知道她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
少女的衣衫血跡斑斑,策馬前奔途中,她雙手按住腰間劍柄,滿手鮮血,抬頭望向前方,兩鬢發絲輕輕飄拂,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