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主與臣推心置腹,徐鳳年再上武當(4)
打北涼還是打兩遼?先前整個北莽,其實隻有三個人說要打北涼:他董卓,皇帝陛下,還有棋劍樂府的太平令。但歸根結底,還是那個越發老態龍鍾的老婦人一人說了算,顯然,她似乎有些動搖了。
所以當時一個小道消息讓董卓提心吊膽,皇帝陛下在安撫了自己這位馬前卒後,又秘密召見了那位橫空出世的王遂。似乎是王遂也堅持要先下北涼再吞蜀詔繼而東入中原的既定方略,這才讓皇帝陛下下定決心跟北涼打第二場大仗。
對此董卓有些慶幸,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遂放著滅國之仇的顧劍棠不去死磕,卻要跟人屠的兒子較勁,東越駙馬王遂跟北莽沒有半點香火情,因此這不合理。
董卓習慣性磕著牙齒,臉色陰沉。
先前朝他發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葉,此時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憂心忡忡,也不敢繼續不依不饒,說到底,她是向著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後,大多都願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董卓在她心中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梟雄,是有望在天下風雲中化龍的大蛟。同是耶律姓氏的女子,各有誌向。她當年選擇了董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女子與北涼小人屠陳芝豹曾經眉來眼去,玉蟾州那個聲名狼藉的鴻雁郡主則好像跟北涼王徐鳳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兩遼。
馬車緩緩停下,董卓下車後看著那座讓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前,白牆黑瓦,楊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懷柔圍場也不甚出名,隻不過今日院子的兩位客人在北莽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和大將軍種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腳就讓官場搖三搖的手握大權的人物。董卓原本跟這兩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但是現在不得不受邀前來,足可見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尷尬處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婦第五狐,當然還有那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陶滿武。
然後董卓和他的大媳婦還有耶律楚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見到了半麵佛慕容寶鼎,還有種家父子種神通、種檀。
與此同時,北莽太子悄悄帶著那個雌雄莫辨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輕人,同樣是在和幾位大人物進行見不得光的私下會晤。而從離陽江湖帶著斷矛鄧茂返回北莽的耶律東床,在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秘密碰頭。
至於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再一次獨身趕赴極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為渡船,繼續向北而去。
在那裏,北冥有魚。
北莽皇宮,一位老婦人漫無目的地蹣跚而行,太監和宮女都隻敢遠遠跟隨。她一處一處瀏覽過去,似乎記起了很多陳年往事。最終她來到正殿外的廣場上,北莽太平令已經站在那裏等候多時。
老婦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給一位年輕宮女下了個稀奇古怪的旨意。宮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後快步離去。
兩人結伴而行,拾級而上。她其實知道很多很多人以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說,不意味著默認。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出人意料:“咱們北莽好像有很多耶律楚才、耶律虹材,大人物裏頭也是這樣,取名字總是這麽隨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們打下中原,讀書更多,就不會這麽不講究了?”
太平令笑著點頭。
老婦人走到台階頂端後,轉身望向南方,伸出一隻手掌,然後一根根手指彎曲起來:“咱們那位一夜之間變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對爺孫,跟朕同族的持節令大人,這三方,就已經瓜分了朕的半個北莽啊。”
老婦人彎曲最後兩根手指:“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這麽沒了。”
太平令默不作聲。
她自嘲笑道:“那個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幫朕打下了北涼,什麽事情都沒有,結果淪落到現在的境地。不過以此可見,朕的命也好不到哪裏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說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則敦煌城那個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麽陛下就能夠高枕無憂了。”
老婦人的神情充滿遺憾,眼神逐漸陰冷起來。
這位讓半個天下臣服在石榴裙下的老婦人,沉聲道:“下旨給黃宋濮,最遲在入秋之時,兩線同時開戰!他黃宋濮要麽活著走過拒北城,要麽戰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點了點頭,沒有質疑。
在太平令離開後,老婦人等待良久,終於等到那個去而複返的年輕宮女。
她小心翼翼捧著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讓所有人離開視野後,動作輕柔地把那朵野花別在發髻上,她看著南方,想著故人。
她突然臉色猙獰,伸出手指斥責道:“徐驍,你讓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讓你死得不安寧!”
隨後她收起手,臉色驟然間平靜下去,眼神溫柔,她的呢喃,無人聽聞。
徐鳳年沿著虎頭城一線向東而去,轉入葫蘆口,又聽風過臥弓城,如泣如訴。
他在霞光城見過了燕文鸞、陳雲垂等幽州大將後,進入邊境上的倒馬關。
在那裏,在那個當年兩位“江湖高手”切磋比武的石子場地,又聽到了私塾稚童們在放學後一起嬉鬧的歡聲笑語。
徐鳳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黃泥土牆上,想起了當年的魚龍幫的劉妮蓉、王大石,還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趙右鬆,順帶著想起了當年趙右鬆身邊那個滿手凍瘡的小女孩,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後徐鳳年想起了那個像鄉間小草的小娘,她在進入陵州金縷織造局,在清涼山那次見麵後,攢夠了銀錢,還清了不過一二百兩銀子而已的那筆債,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涼州,回到了這裏。
自從第一次離開北涼遊曆江湖,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六年了。
走過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事,記住了很多名字。
倒馬關的行人,看到有個身穿一襲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耶律東床說過,隻要跟他結盟,幫他當上北莽皇帝,那麽以後半個南朝就算是他的喝茶錢。
沒過多久,顧劍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貴的一碗餃子。
且不管言語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賭注的大手筆,都是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低頭看著悄然生長在泥牆縫隙間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棵,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絕不壯觀。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喧鬧市井。
他身邊出現一襲白衣,當白衣從天而降,牆頭上竟然沒有濺起一絲塵土。
如果說一物降一物是世間至理,那麽當今天下,能夠對他武評大宗師而非北涼王的徐鳳年產生致命威脅的角色,屈指可數。在曹長卿死後,連那個拓跋菩薩,如果無法在武道上突飛猛進,都不能計算在內,隻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算半個。之所以是半個,不是說徐鳳年穩勝鄧太阿,而是鄧太阿逍遙江湖,沒有理由跟徐鳳年生死相向。那麽剩下來,就隻有身邊這個人了,當世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宗師,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凝聚起莫大氣運的觀音宗宗主——澹台平靜。
她站在徐鳳年身邊,自言自語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這些是草木。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許有人死了後,有人活著,就會生不如死。不管這些人在波瀾壯闊的戰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鐵馬的鼓聲裏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經跟隨師父走過大江南北,看慣生死,但並不意味著可以看淡生死。”
徐鳳年默不作聲,他一條腿掛在牆上,一條腿屈膝彎起,手臂放在膝蓋上,下巴枕著那條胳膊。微風拂麵,徐鳳年眯起眼眸,顯得雲淡風輕。
澹台平靜眼神冷冽:“徐鳳年,相信你也應該明白現在的天下格局,已經不合規矩了。如果說黃龍士還是順勢而為,那麽你就是罪魁禍首,當然還有武當李玉斧。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
徐鳳年微笑道:“如果按照黃龍士的說法,我徐鳳年戰死北涼,青史罵名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你所謂的善終?”
澹台平靜淡然道:“現在他們已經做出退讓了,你繼續得寸進尺的話,就算你天下無敵又如何?別忘了,天下無敵也隻是‘天下’無敵而已。”
徐鳳年不置可否:“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能擁有現在的境界修為,還得感激我吧?”
澹台平靜的眼眸趨於詭譎的徹底雪白,如同兩隻杯中盛滿水銀,如同兩座大雪紛飛的天地。
她輕輕跺腳。
兩人恍惚間身處雲端之上,她禦風淩空而立,徐鳳年繼續保持那個姿勢。
兩人腳下的雲聚雲散,在散開之際,可以看到形同溪水、河水、江水的大小絲帶,有粗細之分,絲絲縷縷,在大地上緩緩流淌。
徐鳳年瞥了一眼,知道那就是煉氣士眼中的真實天地。
不以人善而長生,不因人惡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國有興衰。
徐鳳年抬起一隻手,雙指間拈有一棵野草,輕聲道:“黃三甲曾經說過一句話: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一枕黃粱能長幾尺?幾隻杯子能裝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麽樣,我現在不想聽什麽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聽。”
躋身渾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台平靜冷笑道:“當真以為顧劍棠會幫你當上皇帝?”
澹台平靜雙手負後,俯瞰天下眾生和那人間山河,自問自答道:“會,這並不假。但是到時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誰當皇帝,都能比你徐鳳年當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窺探天機的顧劍棠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那般‘好心好意’。”
徐鳳年平淡道:“我猜到了。”
澹台平靜搖頭道:“事實上你隻猜到了一半。你以為李玉斧斬斷天地連接後,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約束?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李玉斧兩個凡夫俗子都能越過雷池,天上就沒有幾顆棄子去跟你們玉石俱焚?幾百年,幾千年,多少風流人物,紛紛證道長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兩位天人在雲端之上談論整個人間命數的時候,離陽北涼道幽州的胭脂郡,在那個叫倒馬關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纖細胸脯卻頗為壯觀的秀美小娘,在從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現在集市上後,鼓起勇氣一路小跑到那裏,想要問他,能不能請他回她家裏吃一頓粗茶淡飯?她站在那堵黃土小牆不遠處,滿頭大汗,不得不雙手叉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沒有看到那個自己連想念也不敢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經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那座清涼山北涼王府見到他之前,就已經這般認命的認知,在那之後,更是如此。
得知他出現在倒馬關後,她原本正要為右鬆做飯。她其實可以讓右鬆去請他,但是她沒有。她讓右鬆去淘米擇菜,然後她跑去倒馬關集市,因為這樣一來,他到了她家後,就要等她做完飯才能吃飯。她覺得他再忙,也許都會答應的,答應在她不遠處的地方多待片刻,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再多,他不會給,她也不會要。
名叫許清的她站在原地,直起腰肢,擦了擦額頭汗水,笑了笑,心滿意足,好像自己已經見過了他。
隻是她轉身走出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有些臉紅。
澹台平靜發現徐鳳年的視線遊移不定,她那雙銀色眸子也隨之流轉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