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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0章 主與臣推心置腹,徐鳳年再上武當(3)

  謝西陲置若罔聞,滿臉悲苦,自言自語道:“年輕求學時,每次翻書,讀到太白詩文,讀到那種氣韻浩大的盛世華章,總是無限心神向往,什麽‘會須一飲三百杯’,什麽‘仙人為我一揮手,如聽峨眉萬壑鬆’,真是直覺得伸長脖子大聲嚷出來,仍是不夠酣暢盡興。可是那時候先生總說太白詩才華太高,仙氣太盛,高出大地三萬尺一般,卻未必就是人間最好詩。讀書人越是年長,越是經事,反而就會對老杜的質樸詩文更為‘交心’。‘不知閉眼時,招得幾人魂’,‘夜深經戰場,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鋪直敘得一塌糊塗,哪來的茫茫才氣可言?可如今讀來,真是,真是……”


  謝西陲已是泣不成聲,抬起手臂使勁擦了擦臉頰。


  這恐怕也是謝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後者麵對生死遠不如麵對榮辱那麽深刻,謝西陲會意誌消沉,寇江淮卻會鬱勃奮發。


  徐鳳年望向那座塵土飛揚的拒北城,說道:“謝將軍,從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懷陽關、柳芽、茯苓兩鎮一線,你都可以去,我會安排人隨行,若是想要看涼州關外的左右兩支騎軍也不礙事。”


  謝西陲已經恢複平靜,點頭道:“謝過王爺。”


  徐鳳年一笑置之。突然想到離陽朝局,徐鳳年的心情有些凝重。西楚已經沒有死灰複燃的本錢,如此一來,張巨鹿、元本溪謀劃的“內院之事”就算落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認為接下來離陽朝廷除了讓吳重軒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東線戰事的宋笠會和吳重軒的某位麾下大將共同上位,成為廣陵道軍界的兩大新山頭。薊州將軍袁庭山未必能夠回到邊境,而是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廣陵江北岸,那一萬雁堡私軍精騎用以震懾燕剌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而兵部侍郎許拱多半要領軍進入薊州,幫助經略使韓林掣肘節度使蔡楠,也在某種程度上監視北涼鐵騎。隻不過許拱之後的官銜比較有嚼頭,是繼續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邊,還是直接擔任副節度使兼任薊州將軍?但是真正值得北涼關注的動向,還是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去留。對此,清涼山和北涼都護府出現分歧意見,前者堅信盧升象會在離陽朝廷沉寂一段時日,後者以為盧升象將會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戰兵力,向北推進,最終駐紮在薊州和兩遼之間的稍稍靠後地帶,兵力將會達到八九萬,與蔡楠、許拱和顧劍棠、趙睢形成三點連成一線的北邊大防線,以此來逼迫北莽下定決心去打第二場涼莽大戰。隻要形成這個微妙局麵,有許拱、盧升象兩員大將聯袂入駐北方邊境,且不說顧劍棠的謀劃,就說薊州副將韓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底,還是離陽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夠影響甚至改變到這個中原形勢的人物,其實隻有兩人:蜀王陳芝豹,燕剌王趙炳。現在就看這兩人願意不願意老老實實返回藩王轄境,或者說離開廣陵道的速度如何。隻要他們當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麽盧升象就無法從廣陵道抽身而退,畢竟一個吳重軒麾下大將再加上一個宋笠,安定戰後的廣陵就已經頗為吃力,而且雙方之間絕對不可能沒有利益衝突,沒有盧升象這位官階夠高的春秋名將居中調度,一旦形勢有變,朝廷無法放心。


  如果說這些是北涼遠慮,那麽北涼的近憂就是北莽廟堂的趨於穩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雖說徐鳳年等於是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頭,但這無異於讓無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開手腳在下一場涼莽大戰中不惜選擇狗急跳牆。如果說第一場大戰中董卓還有各種小心思小手腳,那麽下一次戰場上遇到,董卓極有可能會豁出去,必要的時候,連他那支董家私軍都可以死絕。


  謝西陲已經遠去,徐鳳年沒有入城巡視,甚至連白馬義從也沒有隨行,獨自走在水位漸漲的河邊,靴子踩在綠意鬱鬱的鬆軟草地上,聲響細碎。徐鳳年坐在岸邊,望向河水,怔怔出神。


  涼州關外有褚祿山的北涼都護府,有李功德領銜的一大批新城監造文官,所有人都知道該幹什麽,而且都還做得不錯,這就讓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北涼鐵騎共主略顯累贅,尤其是戰事未起之時,其實徐鳳年的存在更像一杆旗幟,屹立在西北邊關上,向離陽朝廷和北莽大軍宣告北涼四州版圖的不可輕侮。


  徐鳳年下意識拔起身邊一根野草,撣掉泥土,放在嘴裏咀嚼,土腥氣過後,是絲絲縷縷的甘甜。在黃龍士無聲無息死在東南某地後,嗬嗬姑娘回到北涼說了很多從春秋三甲那邊聽來的怪話,有些徐鳳年聽得一知半解,有些聽得雲裏霧裏,有些讓人向往,有些讓人失望。嗬嗬姑娘說很久以後的中原,商賈戲子在老百姓眼中,會比朝堂上的黃紫公卿還要引人注目。她說以後坐天下不看出身,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隻要世道不太平,隻要手裏有兵權,就能自封為王,甚至還真就有可能做了開國皇帝。她還說以後的讀書人,重利而輕名,所以很難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帝師了。


  徐鳳年無法想象那個世道,他記得當時師父李義山僅用三個字就說服徐驍不造反,不去跟離陽劃江而治:“名、言、事”。言下之意很簡單,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在徐驍所處的春秋末期,最看重一個人的根腳,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有意思的是在大秦之前,在百家爭鳴遊士縱橫的時代,答案是否定的。無論是聖人還是將相,都不論出身,那個先賢輩出的璀璨時代,好似人人如龍。等到遊士變成士族繼而成長為門閥,尤其是大奉王朝選擇獨尊儒術,然後天下的規矩就訂立得死死的了,王侯公卿子子孫孫皆是身穿黃紫,泥腿子一輩子都是在莊稼地裏摸爬滾打的泥腿子。這一切直到張巨鹿執掌離陽朝政之後才有所改觀,大興科舉,為“規矩”二字傾軋數百年的寒士終於借機崛起,很多家境貧寒的讀書人,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奉王朝末期伴隨藩鎮割據而出現的入幕製度,兩者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因為後者隻能為謀主說話,前者卻能為天下出聲。所以徐鳳年記得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不說他前半輩子是如何認知,反正在聽潮閣的後半輩子,根本就不願意把自己去跟趙長陵、元本溪等人做比較,反而一直很關注離陽那位碧眼兒的種種改革舉措……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嚼爛那根野草,吐掉殘渣,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反正不用他去對拒北城的營建如何指手畫腳,不如就徹徹底底遊手好閑一趟。徐鳳年突然消失在河邊,一路北掠,其間遠遠看到了按照部署進行更換駐地的右騎軍一部主力,看到了那座懷陽關的輪廓,最終徐鳳年出現在了破敗不堪的虎頭城。這座昔日的離陽邊關第一城,在董卓大肆攻城數月和成功破城之後,遭到巨大破壞,莽軍撤退前又燒掉城內建築七七八八,形同荒塚廢墟,修繕進度極為緩慢,加上時不時有北莽精銳騎軍的遊掠,就連對虎頭城有獨特情結的褚祿山也不得不放棄精力。夜色中,徐鳳年盤腿坐在城頭垛口上,望著城外的那座龍眼兒平原,閉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車同時開弦後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嘯聲,依稀有城內騎軍主動出擊慷慨赴死的馬蹄聲,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見到包括劉寄奴在內一大幫校尉的喝酒笑聲。


  滿城皆戰死,袍澤死同穴。


  相傳董卓破城後,沒有對城中北涼戰死守卒做出類似泄憤鞭屍的舉動,也沒有築起京觀,隻是走上城頭,用手推斷了那杆本就搖搖欲墜的徐字旗幟。後來北莽女帝下令讓董卓用劉寄奴的屍體換取楊元讚的屍體,徐鳳年沒有絲毫猶豫,不但答應把楊元讚的頭顱和屍身都裝入棺材,而且還多交出去五六顆北莽將軍的頭顱。一開始在霞光城的幽州議事堂內,有位性情暴躁的武將當場跳腳罵娘,相信如果不是徐鳳年的密信捎入城中,而是年輕藩王站在那裏,恐怕那些武將就是拚著丟掉官帽子也要開罵了。燕文鸞的臉色也不好看,顯然都以為北涼王是在跟北莽蠻子示弱,天底下哪裏有打勝了仗還跟敗軍之將示好的娘兒們行徑?當時整個幽州邊軍都快炸窩了,後邊褚祿山一封措辭嚴厲的密信火速傳遞到霞光城,風波這才平息下去。


  徐鳳年睜開眼睛,小聲道:“劉寄奴,還有馬蒺藜、褚汗青,你們虎頭城所有人,對不住了,這次來忘了帶酒,不過我想北莽三十萬人的鮮血,就是最好的酒了。”


  徐鳳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望向遙遠的北方,笑道:“我徐鳳年在這裏跟諸位保證,這樣的酒,接下來北涼還要為你們敬上一百萬杯!”


  懷柔圍場以風景旖旎著稱於北莽南朝,向來是春秋遺民的避暑首選之地,甲乙兩字豪閥無不以在此擁有一方草原作為家族底蘊的彰顯。例如原本沒有資格在此占據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開春就在這裏獲得一塊水草豐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親關係也好,還是那個百歲老人的曾孫子當上冬捺缽,這個曾經在中原被譽為十世翰林的王家,終究是展現出蒸蒸日上的不俗氣象了。隨著入夏,近期懷柔圍場出現越來越多的高頭大馬和錦衣華服,所以當一支三十人騎隊出現在圍場邊緣地帶的時候,並沒有激起多少漣漪,一些揚鞭策馬的南朝膏粱子弟對此多是相視而過。騎隊護送的那駕馬車在青草依依的地麵上,軋出兩條漫長的車輪痕跡,原本寬敞的車廂坐著三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這都“歸功於”那個正值青壯歲數的胖子,坐在那裏就像一座小山,正在閉目養神,膝蓋上擱放有一柄北莽邊軍製式戰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姐弟。相比滿身粗糲氣的年輕漢子,女子要多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氣質。她的姿色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身材極好,簡簡單單坐在那裏,曲線玲瓏,就像一朵綻放的豐腴牡丹。此時女子正在訓斥那個多次對她避而不見的弟弟,後者畏畏縮縮,時不時向那個壯碩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這般沒有主見的窩囊模樣,滿腔怒火更是高漲,沉甸甸的胸脯顫抖不止,竟是直接一巴掌甩在弟弟的臉上,聲響清脆。如今已是北莽軍中實權將領的弟弟依舊不敢有絲毫還嘴的跡象,耷拉著那顆腦袋,既委屈又忐忑。聽到那記耳光後,胖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大媳婦,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楚才既然沒死在葫蘆口,以後就更不會死在北涼那邊了。”


  胖子安安靜靜修煉閉口禪還好,這句話一說出口,女子立即遷怒道:“董卓!你還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執意要他領著董家私軍去葫蘆口救援楊元讚,我弟弟會身陷險境?我這些年幫你在北庭跑腿,幫你在各大持節令和大將軍那裏說盡好話,就是為了你讓我弟弟跑去送死?!你有本事怎麽不親自領著董家騎軍去攔截那兩支北涼重騎軍?”


  正是北莽南院大王的董卓雙手按住戰刀,皺眉不語。


  這個胖子不說話,胡攪蠻纏的女子不知為何,立即就有些心虛了,那份天潢貴胄的囂張氣焰頓時煙消雲散,轉過頭不敢正視自己男人。


  耶律楚才訕訕然道:“姐,姐夫,你們怎麽為我吵起架來了?這多不值當啊!姐,要不你還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說過見機不妙就別管葫蘆口的東線大軍,是我熱血上頭,才領著姐夫的騎軍衝入葫蘆口,還害得姐夫死了好幾千人馬。”


  女子冷哼一聲,狠狠瞪著耶律楚才,滿臉怒其不爭:“你要是戰死在幽州葫蘆口,難道讓咱們爹再去生一個寶貝兒子?到時候爹當真不會對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來就在南朝沒有站穩腳跟,戰事不利之後,現在不光光是太子蠢蠢欲動,暗中拉攏以黃宋濮為首的南朝文武,尤其是那幫養不熟的遺民紛紛依附,如今就連耶律東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權貴圈子裏陰陽怪氣,不斷對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裏去?!”


  董胖子翻了個白眼。


  耶律楚才忍住笑,抬頭嬉皮笑臉道:“姐,說來說去,你還是向著姐夫的,那些春秋遺民的確是比咱們會掰扯道理,難怪他們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臉色微紅,抬起手作勢要打,耶律楚才趕緊後仰靠住車壁,做了個鬼臉。


  董卓歎了口氣。這段時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爐上烤的滋味,雖說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敗仗,沒有改弦更張的意圖,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當時做上南院大王,其實就已經用光十多年沙場軍功積攢下來的君臣情分,如果順勢打贏了涼莽大戰,自然是投桃報李的天大好事,一來二去,情分還能夠不減反增,可惜天不遂人願,北莽在北涼關外一敗塗地。其實他親自調兵遣將的涼州戰局是己方始終占據絕對優勢局麵,流州屬於北涼慘勝,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薩摻和,輸,卻不算輸,甚至可以說流州戰況的惋惜結局,恰好襯托出了董卓中線的實力。但是北涼騎軍的孤注一擲,讓大將軍楊元讚全軍覆滅在葫蘆口內,幾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詣,哪怕是現在,董卓都還要麵對楊元讚“舊部”的瘋狂彈劾,誰不知道當時北莽都把東線看成撈取軍功的一場南下遊曆?一口氣死了那麽多南朝和北庭權貴子弟,董卓如何能夠不成為北莽的過街老鼠?最讓董卓憂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輩向自己尋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婦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種衰老不僅僅是年齡上的推進,還有精氣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著她,那是一個還有信心親眼見到吞並中原的老婦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經變成一個不奢望看到離陽境內那條廣陵江的老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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