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9章 主與臣推心置腹,徐鳳年再上武當(2)
徐鳳年沉吟不語,歸根結底,症結不在剛剛換了個父母官的涼州官場,甚至不在陸丞燕和陸東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鳳年身上。這兩年他對赴涼以後陸家的觀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不明確表態,北涼上下抓不準他這位藩王的心思,就隻能處處忍讓退讓,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納了陸氏子弟擔任實權官職,北涼官場自然而然就對陸家不敢小覷,再加上這次陸東疆破格升官,無疑助長了陸家的氣焰。
宋洞明臉色平靜,但是心底難免有些積鬱。原本他對陸東疆還心存結交的心思,不承想這位享譽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進尺,以至於有可能打亂涼州格局!宋洞明何嚐不知白煜對陸東疆擔任涼州刺史一事是持有異議的,所以陸東疆此舉,無異於打了他宋洞明一個沒有聲響的耳光,想必白煜這個時候正在那裏隔岸觀火。徐鳳年歎了口氣,跟宋洞明沒有多說什麽,隻說那三項任命在經略使府邸這邊暫且擱置,他會親自去一趟涼州刺史府。然後徐鳳年換了一個話題,笑著說經略使李功德也遞交了辭呈,隻保留拒北城監造一職,然後李功德向自己推薦了你宋洞明作為北涼道曆史上的第二任經略使。宋洞明沒有答應,隻說北涼目前仍需要李功德這位老成持重且聲望足夠的本土官員擔任經略使,否則如今涼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換成了外鄉人氏,如果他宋洞明升任經略使,可謂雪上加霜,難免會讓北涼本地士子心生怨望。徐鳳年也沒有強求,隻說讓宋洞明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離開衙廳後,輕車簡從去往那座涼州刺史府邸。坐在車廂內,徐鳳年手指下意識撫摸腰間懸掛的那枚龍銜尾玉佩。宋洞明放棄唾手可得的經略使位置,並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涼的白煜,如今在清涼山位卑而權重,這位白蓮先生在官麵上的身份並不顯赫,但是他身邊已經聚攏有一撥誌同道合的年輕俊彥,白煜隻差一個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騰出副經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顯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經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險要關隘,絕對不能讓給虎視眈眈的白煜,否則名正言順的後者就會在北涼官場真正崛起。宋洞明決意要在副經略使的座椅上再坐兩三年,到時候隻要涼莽大戰落幕,北涼文武官員論功行賞,一個官身不夠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將來就很難成為他的心腹大患了。徐鳳年會心一笑,宋洞明的這份陰私心思,他沒有揭破的打算。其實這是好事,這意味著宋洞明已經有了在北涼紮根的跡象,至於會不會虧待白煜,徐鳳年顧不上,話說回來,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爭勝心,才是北涼天大的好事。
當徐鳳年的身影出現在刺史官邸大門外時,胥吏嚇得一個個屁滾尿流,趕忙打開中門迎接大駕光臨的北涼王。徐鳳年快步走入,沒多久就看到二三十號刺史府大小官吏簇擁著那位身穿紫袍的陸東疆,徐鳳年一笑置之。離陽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員,官補子也就應該是繡孔雀,而北涼道的涼州刺史曆來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從二品大員,這在離陽朝廷吏部那邊很早就是報備存檔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但是北涼曆任涼州刺史都沒有誰膽敢正大光明穿上繡二品錦雞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緋之後皆青綠,這是離陽官場的規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紅官袍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太安城,以尚書省為例,六部尚書是正二品,當之無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當中絕大多數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舊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間,之前唯有吏兵兩部的左侍郎高配為從二品,在祥符以後,不但這兩部的右侍郎也提升為從二品,就連禮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為從二品,而且成為離陽定例。陸東疆可以算是北涼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這在離陽版圖內也是屈指可數的高品刺史。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當今天下,應該隻有北涼道涼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邊緣越州的一把手是從二品,所以說陸東疆是僅在一正一副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道文官第三號人物,是說得過去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會晤,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無論是涼州刺史官邸的老麵孔,還是那十來張姓陸的新麵孔,看到始終笑容溫和的年輕藩王後,都鬆了口氣。如果說太安城是趙家天子腳下,那麽涼州則是當之無愧的徐家門口。涼州刺史曾經空懸多年,涼州別駕其實就等於是刺史,而涼州將軍向來是由北涼都護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涼州刺史後也沒有任何改動,推崇無為而治,陸東疆一改先前,一口氣推出十數位陸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涼州將軍,亦是動靜不小,涼州軍政兩位一把手的翻雲覆雨,如何能夠讓耳目靈光的涼州官員繼續老神在在?好在王爺今日一席談話後,對新人舊人兩撥刺史府邸官員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點名道姓嘉獎了七八人,對新人寄予厚望,對舊人持有欣賞態度,對於劍拔弩張的雙方都沒有棍子隻有棗子,也沒有厚此薄彼,這讓刺史府老人尤為感激涕零,他們是真的擔心陸東疆當家做主後,塞進十來號陸家人還不夠,非要把他們都攆去坐冷板凳才罷休,一旦連王爺都對此默認的話,那就真是連神仙也挽救不了他們的仕途了。
不知為何,今天親眼見到了這位王爺,對陸家有怒氣,導致對清涼山也頗有腹誹的刺史府老一輩官員,肚子裏那點憤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大概是那個年輕王爺坐在椅子上談笑風生的模樣,太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鳳年最後跟老丈人陸東疆有一場私下的閑聊,外人不知道年輕藩王到底說了什麽,但是隻看到滿麵春風的刺史大人越發紅光滿麵了。之後陸東疆也主動收回了幾項違例的任命,對那幾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許諾不用三年就會各自有一場大富貴。不但如此,陸東疆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嚴肅叮囑眾人,讓他們在這段時日內必須多加收斂,切不可辱沒陸氏門風。陸東疆除了給家族吃了一顆定心丸,還有三名陸氏成員在一夜之間被從族譜上除名,從那一刻起,陸東疆才有了幾分陸氏家主的氣象。
當白煜醉醺醺地從一座僻靜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輛馬車掀起簾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車坐入車廂,麵對那個年輕人,白蓮先生泰然自若。
來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接人的徐鳳年打趣道:“白蓮先生,就不怕惹眾怒?”
白煜因為視力問題,習慣性使勁眯眼看人,笑道:“熱灶燒不得,王爺還不許我燒燒冷灶?”
徐鳳年啞然失笑,轉移話題道:“李功德說要辭去經略使一職,還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進入邊軍,白蓮先生有沒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說。”
白煜毫無忌憚,直截了當道:“王爺先說說你的想法,當然還有宋副經略使的想法。”
徐鳳年也直言不諱道:“我的本意是讓宋大人順勢升任經略使,由你補上副經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當下北涼時局已經有太多的‘外鄉刺史’,不應當再多出一個外鄉經略使。”
白煜懶洋洋靠著車廂壁,嗤笑道:“哦?那簡單,李經略使辭官後,宋大人做他的正經略使,讓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擔任副經略使,再讓陵州別駕宋岩這個北涼自己人擔任幽州刺史。至於涼州刺史嘛……”
說到這裏,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舍我其誰。
徐鳳年默不作聲,白煜笑道:“北涼道這麽安排,是讓宋大人為難,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點,跑去幽州當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當官,可就是讓王爺為難了。”
白煜收斂笑意:“其實最適合做涼州刺史的人選,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爺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經略使也好,刺史也罷,我都不去做。”
徐鳳年納悶道:“那先生如何自處?”
白煜掀起車簾子一角懸在掛鉤上,清風撲麵,為車廂帶來幾分涼爽,白煜歎息道:“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爺魄力有多大。”
徐鳳年越發疑惑:“先生此話怎講?”
白煜沉聲道:“北涼地狹,是老皇曆,如今坐擁連同第四州流州在內的廣袤西域,再增添一個涼州關外以拒北城作為支點的第五州,那就足夠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鳳年心頭一顫,平靜道:“北涼一道占據五州之地,朝廷那邊不會答應的。”
白煜笑眯眯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點頭答應嗎?我無意間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邊軍部署,原本注定在第二場涼莽戰事中作壁上觀的幽州,竟然重新凸顯其重要性,為何?敢問兩淮蔡楠韓林、北莽王遂、兩遼顧劍棠,這次王爺領軍出境跟這三撥人,見過了幾人,談妥了幾人,又不知王爺在北莽南北兩朝那邊談妥了幾人?”
一連串的問題,讓徐鳳年臉色微動。
白煜也沒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語道:“某人當了皇帝,我白煜在哪裏當官不是當官,都挺好的。”
徐鳳年答非所問:“咱們北涼的讀書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氣壯。我很高興。”
白煜微微睜大眼睛,看著那張依舊模糊不清的臉龐,微笑道:“如果王爺讓天下所有讀書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興。”
徐鳳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興。”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興而已。”
徐鳳年愕然。
白煜說道:“也許王爺會奇怪為何我白煜要改變初衷,其實很簡單,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當皇帝,也許在位不過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許足以使天下承平兩百年,風調雨順兩百年,很可觀了。”
徐鳳年看著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衣讀書人,就像當年徐驍看見趙長陵。
先後兩人,皆要扶龍。
當徐鳳年率領白馬義從趕赴涼州關外的拒北城時,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動。徐偃兵單槍匹馬去了北涼西蜀接壤的臘子口關隘,拂水房大檔頭糜奉節和樊小柴護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觀也離開妻兒,不知所終。
徐鳳年身邊多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年輕隨從,策馬披甲卻不佩涼刀不背涼弩,不苟言笑,心事重重。徐鳳年一路北行,沒有刻意籠絡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不是不想,而是毫無意義。徐鳳年無論是跟他說家國大義還是高官厚祿,都顯得荒唐滑稽,因為他叫謝西陲,是曹長卿的得意弟子,是在廣陵道戰事中脫穎而出的大楚雙璧之一。五百西楚讀書種子如今大多安置在了陵州各大書院,遠離是非之地,唯獨謝西陲提出要去北涼關外看一看。徐鳳年當然不會拒絕,他現在有些理解離陽先帝趙惇之於陳芝豹的心態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為己用,但是隻要留在身邊,就像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樣賞心悅目。而且平心而論,相較桀驁不馴鋒芒畢露的寇江淮,溫良恭儉的謝西陲顯然要更讓徐鳳年舒心放心。與寇江淮相處,如痛飲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擔心是否酩酊大醉;與謝西陲相處,則如小盞品清茶,不傷胃也不頭疼。
一路上徐鳳年隻會在收到拂水房諜報的時候才會跟謝西陲打招呼。諜報多是離陽朝廷地方高層獨有的邸報,謝西陲看完之後,一份份悉數保留下來,每一張紙箋的到手,往往意味著西楚一條戰線的失利,或是一座數座城池的淪陷,謝西陲隻是越來越沉默寡言,並沒有太過明顯的神情變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將被斬首成為離陽領軍大將的軍功,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選擇投誠歸順離陽,西楚掌控的疆土越來越小。吳重軒、盧升象、宋笠,以至於許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來越多次數地出現在邸報之上,西楚大勢已去,無疑是板上釘釘的結局。最後一封邸報是告知天下,離陽天子將要在初夏時分禦駕親征西壘壁,同時下詔,隻要西楚各路叛軍放棄抵抗,那麽朝廷大軍在戰場上就不殺一人,廣陵道百姓依舊全部視為離陽子民。
臨近拒北城,徐鳳年從那頭海東青爪下收到一封簡明扼要的諜報,這一次沒有跟謝西陲傳告軍情,但是後者策馬而來,臉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鳳年沒有披掛甲胄,身穿一襲素雅的文士青衫,隻佩了一把涼刀和一枚龍紋玉佩。他放緩馬速,轉頭對謝西陲說道:“曹長卿死後把一身氣數散入廣陵道,你不是煉氣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許不清楚這裏頭的深意。簡單說來,就是從曹長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薑氏氣數不曾徹底熄滅的廣陵道,才開始真正隸屬於離陽版圖。如果說離陽應對不當,在戰場上大開殺戒,或是接下來依舊在賦稅一事上刁難廣陵,那麽極有可能激起廣陵道的反彈。燕剌王趙炳雖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入主廣陵。所以曹長卿的死,是給廣陵百姓留了一條退路,無論歸屬,得手之人都要善待之。”
謝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義得義……”
“得義”二字諧音“得意”。說到此處,謝西陲低下頭,嘴唇顫抖。
徐鳳年隻能略顯蹩腳地安慰道:“謝將軍,我不敢奢望你進入北涼邊軍,畢竟名義上我們跟北莽作戰,還是在為離陽趙家鎮守國門。但是不管以後涼莽戰事的勝負走向,我都會保證你們西楚五百人安然無事,天下再不太平,我徐鳳年想要讓你們五百人太平,還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