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主與臣推心置腹,徐鳳年再上武當(1)
清明時節雨最苦。
細雨中的北涼驛路,不斷有大隊幽州騎軍趕赴涼州關外,加上先前那些馳援青蒼城的涼州境內騎軍未曾返回駐地,這也就意味著幾乎所有的北涼野戰主力,尤其是騎軍力量都已經浮出水麵,成為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絕對主力,將會由城池攻守戰演變成為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騎軍廝殺。在北方遊牧文明和中原農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一動一靜,差異鮮明。前者依靠戰馬數量優勢叩關馳騁,後者依靠城池弓弩據守防禦,曆史上無數塞外和近邊城池都依次淹沒在騎軍潮水之中,北方的馬蹄聲中,“孤城”和“屠城”這兩個詞語如影隨形。以至於二十年來,無數文臣都會在朝堂上暗自“癡人說夢”,想著若是離陽兩支精銳騎軍,十數萬的北涼鐵騎和接近十萬的兩遼邊騎,能夠精誠合作聯手抗敵,在馬背上跟北莽蠻子一較高下,將會是何等雄渾壯烈的風景?
在幽涼兩州接壤的胭脂郡,一條泥漿裹靴的道路上,有兩騎停留在岔口上,為一支商旅車隊讓行。年輕男子身穿青衫,腰佩涼刀,坐騎也是幽州軍內為數不多的甲字戰馬。白衣女子背負一隻長條形狀的棉布行囊,腰間也懸佩了柄刀。年輕男子大馬涼刀,停馬讓路,身邊同齡人女子又是那般美若天仙,這讓商隊裏負責開道的護衛頭目心口一顫,趕緊讓手下撥馬傳話給身後車隊裏那幫習慣了葷言葷語的驕橫家夥,千萬別禍從口出,不可仗著跟北涼邊軍有些淵源就肆無忌憚,一個年紀輕輕就敢正大光明私自懸佩新式涼刀的將種子弟,絕不是他們這些魚龍幫二三流人物可以挑釁的。大概是有這名頭目的事先提醒,商旅護衛雖然眼神熾熱,但好歹沒有誰對那名女子出言調戲或是亂吹口哨。
商旅馬隊緩緩前去,突然有一騎掉頭疾馳而來,相貌英俊的年輕騎士在距離那對男女十幾步外勒馬停下,笑臉燦爛,對那名讓自己驚為天人的白衣女子抱拳笑道:“在下魚龍幫陳簡齋,敢問姑娘芳名?姑娘你放心,在下絕無歹念,隻是經不住幫中朋友慫恿,他們跟我打賭,賭我肯定打聽不出姑娘的芳名,若是他們輸了,就要請我喝半年的綠蟻酒。”
魚龍幫的年輕俊彥咧嘴一笑,善解人意道:“姑娘你若是不便告知芳名,隨便說一個即可。”
隻可惜哪怕陳簡齋退讓一步,那個女子依然無動於衷,看待他的眼神很平靜,既無尋常中原閨秀麵對登徒子的惱羞,也沒北涼小娘對外鄉浪蕩子的怒目相向。
綿綿細雨中,頭發微濕的陳簡齋笑臉陽光,沒有退縮的意思。
那個被陳簡齋故意忽略的年輕佩刀男子笑道:“她叫薑白菜,大白菜的白菜。”
被同行男子稱呼為“白菜”的絕美女子瞪眼怒道:“你叫徐柿子,爛柿子的柿子!”
如今在魚龍幫小有名氣的陳簡齋有些受傷,心想你們倆這種看似較勁的插科打諢,在我這種單身漢光棍狗眼中,實在是比打情罵俏還要過分啊。
那個被罵作“爛柿子”的年輕人微笑問道:“聽說貴幫幫主劉妮蓉要讓位給別人?”
陳簡齋臉色頓時有些凝重,終於正視那個膽敢擅自懸佩涼刀的家夥。魚龍幫魚龍幫,名字取得真是有遠見,魚龍混雜的程度,勝過離陽其他所有九大宗門幫派,聚集了將近兩萬之眾的江湖草莽。這麽個在人數上一騎絕塵的龐然大物,魚龍幫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如果說魚龍幫不是北涼某個大人物親手扶持起來的傀儡,絕不至於擴張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魚龍幫那些跟隨老幫主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都已經金盆洗手,而之後的主事人都已經換過了一茬,所以關於魚龍幫的內幕,五花八門。有說是前任陵州刺史徐北枳把魚龍幫這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小丫鬟扶正為北涼武林的正宮娘娘。也有說是當初陵州的土皇帝、上任懷化大將軍鍾洪武試圖勾結江湖勢力,隻是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反戈一擊,攀附上了清涼山,用老將軍的頭顱做了投名狀。如今更有人私下傳言劉妮蓉其實就是梧桐院的一個私寵,言下之意是劉妮蓉沒有資格主持兩萬人馬的前程,一個大幫派可以跟官府眉來眼去,但絕對不能嫁入高門做小妾。因此暗流湧動,劉妮蓉辭任幫主一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傳出來的。
他陳簡齋作為大體上屬於第四撥進入魚龍幫的後起之秀,對於此事心情比較複雜,內心深處,很佩服幫主劉妮蓉的待人接物,但是同樣不希望魚龍幫跟官府以及邊軍扯上太多關係。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做江湖事,否則難道在第二場涼莽大戰中,一旦關外戰事告急,他們魚龍幫兩萬餘人就都要去關外廝殺搏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拚命,那是小幫派沒地盤沒銀子的時候才幹的事,如今魚龍幫可謂已經在北涼根深蒂固,隱約有了藩鎮割據的氣勢,又是處於遠離邊關駐軍相對孱弱的陵州境內,陳簡齋相信魚龍混雜的偌大一個魚龍幫,肯定會有很多人的心思在活泛。
陳簡齋的長久沉默,讓那名佩刀男子一笑置之,沒了繼續等下去的耐心,轉頭跟女子說了聲走吧,然後夾了夾馬腹,兩人兩騎跟陳簡齋擦肩而過。陳簡齋沒有阻攔他們的離去,緩緩撥轉馬頭,凝望著兩個往涼州境內遠去的背影。
兩騎正是從薊北關外進入幽州的徐鳳年和薑泥。
薑泥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徐鳳年。魚龍幫的橫空出世在中原江湖也有諸多版本的秘聞,她知道當年他那趟北莽之行,好像就是跟魚龍幫同行出關。
猜出她所思所想的徐鳳年笑道:“年輕的時候,沒有生死之憂,更小的時候也經常聽我娘叮囑,說世間女子可愛且可憐,要多憐惜。所以那會兒總覺得那麽好的女子,我為什麽不喜歡?如果我能擁有,我為什麽不要?我以前很喜歡收集古人珍稀字帖,比如花了很多很多銀子,才收集齊全了《十裏春風帖》《大雨澆暑帖》《高枝秋蟬帖》和《快雪初晴帖》這套四季字帖,甚至連《霜降帖》在內的二十四節氣帖,也隻差三幅而已。那時候我隻顧著喜歡我喜歡的女子,一定要喜歡我,希望她們像那些名貴孤品的字帖一樣,全部都在我的梧桐院內,字帖得以善存,無風雨無蟲蛀,女子們則得以無憂而活,沒有顛沛流離。”
薑泥嘖嘖道:“我看當時顧劍棠要幫你當皇帝,你其實心裏在偷著樂吧?當了皇帝,就能名正言順地三宮六院,臣子們哭著喊著幫忙找嬪妃,然後一邊嘴上說這樣不妥吧一邊痛痛快快收下,什麽四季帖二十四節氣帖,一百幅帖子都少了。”
徐鳳年難得沒有跟她針鋒相對,仰頭眯眼,似乎在感受小雨蒙蒙的清涼,自顧自說道:“後來發現世間所有值得可親可愛的女子,其實根本不用我自作多情,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不攤上我,也許可以活得更好。梧桐院外的世道再亂,未必就比那座無風無雨四麵是牆的小院子更壞。女子怎麽可能是那些死物般的字帖,又豈能把她們束之高閣一般約束在梧桐院或是清涼山?聽潮湖是很大,但是江湖更大啊。我也是很後來才發現如果能夠從頭來過,大概還是會在心裏喜歡她們,但一定不會再去撩撥她們了。比如大雪坪的軒轅青鋒,就活得很逍遙,魚幼薇在上陰學宮做稷上先生,想必也很自在。不過有些人,我不後悔,就像把陳漁接到北涼,把趙風雅救出太安城,我對她們沒有歪念頭,隻是單純希望她們能夠為自己而活。”
薑泥氣呼呼道:“反正道理都是你的,但是我知道,我隻是說不過你而已!”
徐鳳年趕緊識趣地轉移話題,感慨道:“如果你的棋待詔叔叔當年能夠早點在大楚軍中手握實權,而不是在廣陵江的南麵偏居一隅之地,我爹未必能夠打贏西壘壁戰役。當時其實雙方都是在爭誰的最後一口氣先沒有,有曹長卿接替葉白夔高舉旗幟的話,大楚那口氣就還在。這次我能夠跟王遂大致談妥,最終成功把整個兩遼、薊北、北涼和西域這條漫長的離陽邊關防線串聯在一起,我師父,還有曹長卿,再加上你,你們三人厥功至偉。在這個大勢之下,膠東王趙睢,兩淮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薊州副將韓芳等人也將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當然這之外還有鬱鸞刀、寇江淮和謝西陲以及許煌等北涼外鄉人。至於兩萬人的魚龍幫,說不定在將來也要發揮作用,隻不過如果那場大仗,打到需要魚龍幫在流州青壯之後趕赴戰場的地步,就說明涼莽雙方都已經元氣大傷了。”
薑泥顧不得哀傷棋待詔叔叔的去世,憂心忡忡道:“北莽蠻子的人真的很多啊,茫茫多。”
徐鳳年啞然失笑:“是很多,不過我在北莽那邊也不是沒有後手。你等著吧,隻要北莽沒辦法一鼓作氣攻破拒北城,我就能讓他們後院起火。”
結果薑泥牛頭不對馬嘴地來了一句:“那個陳漁,很漂亮?”
徐鳳年齜牙咧嘴,裝癡扮傻,就是不開口回答這個問題。有些話,開口就錯,說多錯多。
薑泥好像在自言自語:“這位被金屋藏嬌的胭脂評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機會一定要瞻仰瞻仰,唉,就怕到時候會自慚形穢啊。”
徐鳳年突然轉頭說道:“雖然知道這個請求很過分,你聽到以後也一定會不開心,但我還是要說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帶著她們一起離開北涼,越遠越好。”
薑泥滿臉怒氣,直截了當道:“辦不到!”
這個答案,完全就是在徐鳳年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神色。
徐鳳年捏了捏有些胡楂子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戰死沙場,就再也見不著你們,當下和襠下都很是憂鬱啊。”
調笑過後,徐鳳年眼神逐漸凝重起來。
凡有金戈鐵馬之處,必然是立屍之地。今年春季一過,最多再有一個還算安穩的夏季,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涼州關外和整個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讓人收屍都來不及了。
武評四大宗師中,除去了無牽掛的桃花劍神鄧太阿,西楚有曹長卿,北莽有拓跋菩薩,北涼有他徐鳳年。後三者都屬於大仗輸時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時,徐鳳年聽到小泥人說了一句他打破腦袋也沒想到的言語。
她那句話不太吉利,但是語氣很堅決。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那麽你徐鳳年的屍體在哪裏,我就站在哪裏!”
徐鳳年是一個人返回清涼山,薑泥去了武當山,說是掛念那裏的菜園子,趁著還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種下點什麽東西就來不及了。大概是以為徐鳳年會折去涼州關外的拒北城,徐渭熊專門讓拂水房給他捎了一封“家書”。意思很簡單明了,不管關外軍務如何緊急,你徐鳳年必須先回一趟清涼山,這件事沒的商量。徐鳳年對此哭笑不得,當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為興師動眾接回小泥人,心裏有鬼就不敢去見梧桐院的陸丞燕,這位北涼道官方認可的正妃。其實徐鳳年並沒有“躲債”的念頭,有些話不說就是個心結,說開了心頭就有個傷疤。兩者未必有好壞之分,但是徐鳳年在當初離開北涼的時候,就已經想好如何麵對陸丞燕,不是說什麽你陸丞燕以後還會是北涼的正妃,而是三個字。當徐鳳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院,走到聽潮湖的湖心亭,當她聽到那三個字後,笑意恬淡,輕輕往湖裏拋了一把餌料。然後那個不怕王仙芝、不怕離陽君王、不怕北莽大軍的年輕藩王,天不怕地不怕連仙人也敢殺的徐鳳年,略顯局促地坐在她身邊。陸丞燕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兩隻年幼虎夔沒有眼力見兒地拚命往他身上蹭,徐鳳年狠狠瞪了一眼,兩個可憐的“小家夥”頓時嚇得跑出亭子,又舍不得離去,隻好趴在台階下懶洋洋曬太陽,等著主人回心轉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漁幫這位北涼王解圍,說是副經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鳳年如釋重負,告辭離去,陸丞燕起身相送,柔聲說了句“王爺你回頭再寫一副春聯吧,找人送到武當山去,以後別說什麽對不起,真的不用”。徐鳳年欲言又止,隨即一笑,大概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他執意要送她先回梧桐院,一路上隨口問了些老丈人陸東疆的事情。陸丞燕好像也看開了,對於這位跟她已經父女關係決裂的新任涼州刺史,言語中既無刻意的疏離,也沒有多餘的親近。徐鳳年對此也不知如何開解,主要是怕自己畫蛇添足。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在於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難拿捏。照理說,徐家對陸家可謂處處照拂,但顯然陸家仍是覺得親家做得不夠,從來不覺得家族在北涼的水土不服是自身原因,而是視為清涼山的扶持力度不夠,以及陸丞燕的不吹枕邊風。
徐鳳年在把陸丞燕送回梧桐院後,看著那個纖細柔弱的背影,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之後跟隨宋漁前往宋洞明位於半山腰的那片綿延成勢的密集官衙,後者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出乎意料地親自站在門口相迎。徐鳳年和這位北涼道副經略使在衙廳落座後,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開門見山說出了緣由。原來是陸東疆升任涼州刺史後,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數位陸氏子弟進入刺史府,而且有幾項涉及四品官身的任命,本來必須經由經略使府這邊批紅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陸刺史的架勢分明是想要先斬後奏了。說實話,先前宋洞明對於原涼州刺史田培芳的辭任和陸東疆的填補空缺,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如果是尋常官員,也就該大致摸清楚宋副經略使的底線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