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1章 曹長卿小鎮酌酒,小泥人終歸北涼(3)
郭東風的鬱悶並非全無理由。廣陵道戰事已經接近尾聲,但是主將盧升象作為名義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關軍令出不得,之後好不容易撇開死活不肯冒險非要穩中求勝的南征副將楊隗,親自率軍涉險出擊,卻又在太安城朝堂那邊惹來頗多非議,更有朝臣遞出誅心言語,遣詞造句可謂極其陰險,不敢說驃毅大將軍如何不堪,相反隻說盧升象此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將之才。是將才而非帥才,這明擺著是說盧升象單獨領軍的“將兵”沒有問題,但若說擔任需要“將將”的南征主帥就有些力不從心了。郭東風憤恨老將楊隗,就在於楊隗是真的老了,毫無開拓疆土的雄心,隻求無過便是功,麾下不過兩三萬人馬,竟然塞進去了兩百餘位太安城的官宦子弟,比起楊慎杏當初的做派還要誇張。後者畢竟隻收將種子弟,楊隗的吃相還要差,堪稱來者不拒,夾雜有這麽多跑到廣陵道躺著撈取軍功的繡花枕頭,楊隗怎麽敢有半點進取之心?因此老將領軍南下之後,恨不得抱住盧升象的大腿讓其無法動彈,隻想著等到西楚大勢已去才安安穩穩地分一杯羹,顯然楊慎杏的前車之鑒,讓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楊隗不得不更加謹慎。郭東風先前就看到楊隗主力大軍龜速推進不說,對斥候探馬密集頻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極,郭東風覺得都能夠載入史冊了。幾乎是每隔三裏便有足足一標斥候,漫天撒網,尤其是當時聽說北涼騎軍直奔廣陵道,位於盧升象西麵的楊隗大軍,哪怕還隔著一路薊州騎軍和一路許拱大軍,楊隗就開始下令停步不前。郭東風聽說兩百多官宦子弟幾乎有半數在一夜之間,就以迎接護送京畿糧草的名義向後火速撤退,郭東風因此差點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沒有扈從跟隨,獨自走上城頭。郭東風轉頭看去,雖然是陌生麵孔,但正三品的官補子,顯赫身份顯而易見。來人是兵部侍郎許拱,江南道姑幕許氏的頂梁柱,作為原先江南士子領頭羊的兵部尚書盧白頡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後,許拱無疑就順勢成為江南道官員在京城的繼任話事人。郭東風對此人沒有什麽惡感。許拱跟自己的恩主盧升象真是同病相憐,其入京在兵部履職,屁股底下那把兵部侍郎的椅子還沒焐熱,就被丟到兩遼去巡邊,好不容易憑借在遼東邊境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的一連串捷報,得以執掌兵權,這次南下也是灰頭土臉,可以說如果不是如今許拱吸引了京城言官大部分注意力,盧升象的日子恐怕還要難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場已經有“患難侍郎”的笑談。
盧升象性情冷淡,無論是在廣陵道春雪樓還是太安城官場,素來有剛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許拱登上城頭後,微微一笑,主動向前幾步,抱拳道:“盧某見過許侍郎。”
許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場氣,也有世族子弟獨有的清逸氣,相比出身不顯的盧升象,許拱要更符合讀書人心目中的儒將形象。他看到盧升象的主動示好,也笑意真誠道:“許拱仰慕盧將軍已久,總算能夠見到真人,百聞不如一見,我這趟南下千裏便不虛此行了。”
盧升象微笑道:“南唐顧大祖《灰燼集》首創兵家形勢論,盧某本以為‘兵家大言’已經言盡於此書,世間再難有更高見地,唯有蜀王陳芝豹的那部兵書能夠媲美。此書事無巨細,十數萬字,傳授軍中將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職,深諳兵家精髓‘微言大義’。許侍郎入京之時,我已不在京城,不過恰好有許侍郎早年撰寫的兵書傳出,我當時在佑露關整日無所事事,便專心研習,受益匪淺,也不覺光陰虛度。許侍郎早年說我盧升象是東南砥柱,我先前對江南道士子成見很深,誤以為許侍郎也是那種紙上談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讀那部兵書幾年,當時就該說一句‘許龍驤才是東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誤認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無妨。”
許拱開懷大笑道:“能得眼前盧升象此語,勝過遠處千萬言。”
許拱嘴裏的“遠處”,自然是太安城廟堂上的沸沸揚揚,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許拱丟官離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一見如故,大概就是說許拱和盧升象了。
郭東風煞風景地插話道:“許侍郎,據說那位大名鼎鼎的薊州將軍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來到這裏的?”
許拱坦然笑道:“袁將軍的確比我早兩天動身,倒是西蜀步軍主將車野與我一同前來。”
郭東風嘿嘿笑道:“難怪咱們楊隗楊老將軍昨天入城,尚書大人身邊會站著那位年輕功高的袁將軍。怎麽,許侍郎今天來城頭,也是來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對於這名年輕驍將的言語無忌,許拱不以為意,搖頭道:“靖安王自有尚書大人迎接,我是聽聞蜀王今日可能到達,就想來就近看幾眼。”
盧升象淡然道:“我與蜀王先前在廣陵道北部戰場聯手破敵,隻是遙遙見過一麵便分道揚鑣,引以為憾,今日跟許侍郎一般無二。”
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吳重軒、盧升象、許拱、唐鐵霜,這七人無疑是離陽兵部近五年來的風雲人物。除了被廣陵道戰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辭的盧白頡已是黯然離場,顧劍棠統領兩遼軍政,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當之無愧的高升,吳重軒此時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鐵霜最晚進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時城頭的許拱、盧升象兩人,頗有幾分後發製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漸把唐鐵霜視為下任兵部尚書的不二人選,足可見這次領軍南下沒能成功阻攔北涼騎軍,許拱丟掉了多少“人心”。
此時梧桐鎮內有大隊人馬疾馳出城,不乏高坐駿馬神色昂揚的年輕人物,郭東風懶洋洋趴在箭垛上,看著他們鞭馬出城的身影,歪了歪嘴,滿臉不屑。
許拱站在盧升象身邊,微笑道:“看來靖安王頗有人望啊。”
盧升象笑意玩味道:“如今天下誰不知靖安王忠心朝廷,皆言其可為天下藩王楷模。前個四五年,朝廷尚未分封一字王,諸多藩王世子當中,北涼徐鳳年以紈絝著稱,南疆趙鑄以勇武揚名,廣陵趙驃酷烈,遼東趙翼之流,相對籍籍無名,趙珣當時也僅是在江左文林小有名氣,但也沒有人覺得他能夠世襲罔替藩王爵位,不承想短短兩三年,先是以兩疏十三策名動京華,後以援救淮南王趙英死戰不退而傳遍大江南北,被譽為智勇雙全,眼下城外那撥跟隨大將軍楊隗前來梧桐鎮的世族俊彥,估計多是仰慕同齡人靖安王而來。郭東風,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突然聽到盧升象提問的郭東風愣了一下,茫然不知應對。
許拱輕聲道:“一路南下,我確是有所耳聞,‘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郭東風勃然大怒:“就憑他這個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稱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擋下了北莽百萬大軍的鐵蹄,我郭東風還算有些服氣,至於那個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過是以姿容美如婦人出名,我郭東風更是不屑與他比較,可這個趙珣是哪根蔥哪瓣蒜?!”
三人所站的城頭附近並無士卒,郭東風的狂言狂語也就無所謂了。
許拱微微一笑:“好一個‘可惜’。”
盧升象幾乎同時說道:“好一個‘我中原’。”
兩位神交已久在小鎮初次見麵的當代名將,相視一笑。
沒多久,身穿藩王蟒袍的靖安王趙珣從廣陵江水師抽身北上,隻帶著一標精騎來到梧桐鎮,身旁便是那幫自作主張出城十裏迎接的京城官宦子弟。見麵後趙珣溫文爾雅,執禮相待,後者無一不覺得相見恨晚。
大隊人馬擁入小鎮城門前,趙珣看到城頭二人之時,迅速露出笑臉,在馬背上抱拳致禮,許拱和盧升象也各自抱拳還禮。趙珣並不覺得兩位兵部侍郎出身的離陽大將如何失禮,倒是那幫年少時便在太安城呼風喚雨的年輕人有些替靖安王打抱不平,覺得盧許兩人如今不過是“位高但權輕”的角色,不該如此拿捏身架,不說出城相迎,最不濟見到這位藩王後也該馬上走下城頭打聲招呼。但是更讓這些人氣惱的事情出現了,街道之上,有三騎突兀奔至,麵對他們這支幾乎人人身份顯貴的騎軍竟是絲毫不願避讓,如果不是靖安王趙珣牽頭稍稍讓路,恐怕狹路相逢的雙方就要對撞在一起,那跋扈三騎在道路中央徑直出城,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
當有人要發火之時,很快就有人小聲提醒,然後就一切雲淡風輕。
原來那西蜀三騎,正是車野、典雄畜、韋甫誠。
尤其典雄畜和韋甫誠曾是西北關外的“北涼四牙”,之後兩人跟隨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出涼入蜀,在離陽朝野可謂如雷貫耳。
許拱看著那三騎的背影,神色如常。事實上如果不是兩萬蜀軍的臨陣退縮,先前北涼騎軍進入廣陵道,絕不至於那般勢如破竹。但是因此在朝堂上大失人心的兵部侍郎大人,對此卻似乎並未懷恨在心。
盧升象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許拱。
約莫一刻鍾後,三騎出城變作四騎入城。為首一騎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長槍,豐姿如神。
盧升象和許拱不約而同地挪動腳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臨下,走下城頭後兩人站在不起眼的城牆附近。
四騎並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馬背上對兩人微微點頭。
郭東風眼神熾熱,喃喃道:“我以後也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