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7章 謝觀應武帝收徒,大雪龍兵發廣陵(3)
西北多雪且大,酷寒之地出健兒,兩淮道薊州當年便有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而升任節度使的蔡楠近水樓台,麾下兩淮邊軍很快就被視為離陽朝廷僅次於兩遼的一等戰力。隨著繼唐鐵霜之後又有幾位同為顧部舊將的地方大員新近入京擔任要職,蔡楠非但沒有多少慶幸,反而嗅到幾絲危險氣息。歸根結底,那些都是君王以黃紫官服換取地方兵權的無本買賣,之所以手腕溫和,那般含情脈脈,還不是因為他們的共同恩主大柱國顧劍棠依然屹立在邊境,以及大將軍手中握有的數十萬邊軍大權?
蔡楠重重呼出一口氣,將年輕皇帝視為心腹的經略使韓林送出戰場以外,然後自己率軍壯烈戰死在此,是不是對大將軍,對朝廷對天子,都算有份過得去的交代了,這算不算史書上所謂的忠義兩全?
活在承平已久的安樂世道,成為享福多年的封疆大吏,蔡楠直到這一刻,才發現當年那個跟在大將軍身後一心求死的愣頭青,其實開始有點怕死了,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
北涼鐵騎的齊整馬蹄就像敲鼓,重重擊打在蔡楠的心頭鼓上,一下一下,讓這位節度使大人喘口氣都困難起來。
不用遠哨夜不守稟報,蔡楠肉眼就可以看到那支騎軍恰好在最佳衝鋒間距的邊緣地帶,停馬不前,一騎率先出陣,然後約莫是百騎扈從跟隨策馬前行。
心弦緊繃的蔡楠一頭霧水,越發忐忑。沙場上兩軍對壘不是演義小說裏的兒戲,什麽雙方主將單獨出列,酣暢淋漓地大戰幾百個回合,都是鬼扯。可眼前的的確確有百餘騎單獨離開北涼大軍,難道是那姓徐的為了贏取軍心,憑借自身陸地神仙的實力,要大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蔡楠想到這裏就有些憤怒,真當己方的床弩大陣是擺設不成?為了針對徐鳳年這種戰場萬人敵的攪亂陣形,蔡楠專程派人拿著節度使兵符在整個兩淮道搜刮地皮,幾乎將所有北邊防線之外的床子弩一口氣或征用或借調過來。整整五十餘架床子弩,兩淮道的家底都正大光明地擺在了蔡楠身後,不光是應付一騎數騎那種單槍匹馬的陷陣,對那支鐵騎的集體衝鋒也有極大威懾。
一騎當先,馬蹄不停歇,直到蔡楠陣前三百步外才收住前衝勢頭,不光是身懷小宗師修為的主將蔡楠,身邊精悍親衛和兩位步軍將領都依稀看清了那一騎的英偉姿容。
正是威名遠播的北涼王徐鳳年!
這位跟隨人屠姓徐的年輕藩王,殺江湖頂尖宗師不下十人,殺北莽大軍更是三十萬,雙手血腥,一路殺到了今天,殺到了這裏。
哪怕是身處敵對陣營,麵對此人,蔡楠仍然有幾分不得不承認的佩服敬畏。離陽老一輩雙字藩王的兒子中,這個年輕人可謂一騎絕塵。靖安王趙珣同樣世襲罔替了父輩王爵,但低眉順眼得就像一條天子家的看門狗;原本被譽為離陽世子第一人的趙鑄,則在廣陵道飽受詬病;膠東王趙睢的長子趙翼在兩遼戰事中也算不得出挑紮眼;至於廣陵王世子趙驃之流就更不用拿出來丟人現眼了。蔡楠隨意揮揮手,那名滿頭大汗的精銳斥候夜不守趕緊退下。蔡楠死死盯住位於兩支大軍中間的年輕人。他身後百騎,不披甲不佩刀,一人隻背一劍,想必就是在去年中原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吳家百劍了。作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領軍大將,蔡楠對江湖事一向興趣寥寥,一身本事都是在戰陣上血水裏磨礪出來的殺人能耐。早年跟轄境內一位境界相當的武林名宿有過私下切磋,輕鬆獲勝後蔡楠的感覺就隻有一個字:軟。
但是眼前那一百騎,卻讓蔡楠根本不敢小覷,至於那個為首的年輕藩王,蔡楠自然更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如果不是徐鳳年在三百步外就停馬不前,蔡楠甚至顧不得什麽風度,二話不說就會當場下令床弩攢射。江湖草莽怕軍弩,武道高手忌憚床弩,都是無數人拿命換來的血淋淋的教訓。尤其是重型床弩,有著“半百之內皆飛劍”的美譽,蔡楠自認不敢麵對數張弩箭巨如槍的床弩。若非如此,去年北莽在虎頭城外也不會同樣是拿床弩招呼北涼王。
吳家百騎百劍,肅穆停馬。
這是他們離開吳家劍塚進入北涼後第一次重返中原。在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身後的那名竺姓魔頭,甚至閉上眼使勁聞了聞,滿臉陶醉,嘖嘖道:“聞多了涼州關外的血腥味和馬糞味,還是這兒的空氣讓人舒服些。就是不知道真到了中原江南,能不能聞得到酒香和脂粉氣。”
隻跟真名竺煌的吳家劍士隔著兩匹馬,徐鳳年微笑道:“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次隻要跟隨本王一路南下,到了能夠瞧見西楚京城牆頭的地方,你們一百人就可以恢複自由之身,之後不管是去江湖東山再起,還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姓埋名,本王不管,吳家也不會管。”
“當年在吳家劍塚內也無。當年在那個鬼地方不過是多殺了幾個姓吳的家夥,吳老兒自己沒本事,就跟人合著夥在我身上敲入六十枚捆蛟釘,手段不怎麽高明,可惜手法還算獨到,不是吳家嫡係就拔不出那些玩意兒。老竺從來都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脾氣,頭回進入那個中原江湖,不撈個武評四大高手當當,不再跟鄧太阿過過招,都對不起自個兒在吳家遭了四十多年的罪!所以嘛,身上這些釘子,還得勞煩王爺跟那個老不死的吳老兒說說情。隻要王爺肯開這個口,老竺雖說從不曉得江湖道義為何物,卻也不是那種忘恩之人,到時候哪怕王爺要我去太安城殺個人,老竺也能拍胸脯答應下來。王爺,這筆買賣咋樣,做不做?”
陰氣濃重的竺煌,與鄧太阿都曾是吳家私生子,是那種早早丟到了劍山自生自滅的棄兒。隻不過當年一戰,勝出的鄧太阿進入江湖成為了桃花劍神,輸了的竺煌之後因為殺心過重,尤其是痛下殺手幾乎將吳家一支偏房斬殺殆盡,被勃然大怒的吳家老祖宗以不傳秘術下了禁錮,如果不是百劍赴涼,修為堪稱通神的竺煌,注定這輩子都無法讓世人知曉天底下還有這麽一號劍仙人物。至於這次率領吳家百劍前往廣陵道,不但是徐渭熊,就連褚祿山都有異議,因為徐鳳年許諾了他們的自由之身,這對北涼來說不是什麽可以忽略不計的損失。在戰況僵持不下的沙場上,這吳家一百人一百劍,一旦投入戰場,絕對能夠成為扭轉勝負的關鍵勝負手。殺不掉拓跋菩薩,但實力強如洪敬岩、慕容寶鼎之流,恐怕也要膽戰心驚。
不等徐鳳年說話,對竺煌視為仇寇的吳六鼎就轉頭怒道:“姓竺的,你能拔出六十顆釘子,我就能再幫你塞進去六十顆!”
竺煌懶洋洋譏諷道:“就憑你小子?這話由你身邊娘兒們來說,都比你硬氣些。哈哈,你們吳家真是有意思,這兩代人,都是帶把的不如不帶把的。”
劍侍翠花手指微動。
背負一柄極長極細古劍的矮小老人皺眉道:“竺煌,你不要得寸進尺。”
這位老人在葬劍無數秘籍無數的吳家劍塚也是地位超然。因為是個劍癡,吳六鼎小時候就幫忙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的諧趣綽號。不同於從未離開過吳家的竺煌,或是張鸞泰、公孫秀水和納蘭懷瑜這些對重返江湖還抱有期望的成名劍客,八十歲高齡的老人這一生隻對劍道一事癡心不已,隻是受限於自身根骨修為,空有滿腦子獨辟蹊徑的劍道見解和滿肚子的劍術學識,始終無法親自提劍踐行。當老人進入北涼後,兩次跟年輕藩王談到劍道一事的招數意氣之爭,如逢知己,就有了衣缽落北涼的念頭,至於文人武夫都看重的家國天下,老人反而一向很淡漠。
徐鳳年沒有轉身,輕聲道:“什麽事情都到了西楚京城那邊再說,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會有一兩場仗要打,爭取我們北涼大雪龍騎一人不死,當然你們也別死。大好江湖,在等著各位前輩揚名立萬。”
吳六鼎沒好氣道:“給江湖留點種子是吧?老子就奇了怪了,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外人怎麽看都像是個傻子的勾當,怎麽到了你這邊,做起來就顯得格外豪氣幹雲了?”
徐鳳年轉頭瞥了眼這個跟自己從頭到尾針鋒相對的年輕劍冠,沒有斤斤計較。
倒是這次跟隨北涼王再度一起出行的鳳字營舊部洪書文,冷笑道:“咱們王爺長得比你英俊,身手比你高出幾層樓,你小子不服氣?”
吳六鼎皮笑肉不笑道:“不服氣咋了?”
洪書文一臉天經地義說道:“不服氣?那你倒是跟咱們王爺過過招啊?”
徐鳳年不理睬兩人的拌嘴,對兩淮道大軍高聲喊道:“蔡楠,陣前一敘?”
蔡楠聞聲後沒有太多猶豫,單騎出列。步軍將領想要阻攔,自然不希望己方主將以身涉險,畢竟不遠處那位年輕藩王可是貨真價實的武評四人之一,但是節度使大人輕描淡寫撂下一句“徐鳳年想要殺人,不至於如此下作”。
兩騎各自上前一百多步,停馬相望,蔡楠深呼吸一口氣,望著眼前的徐鳳年,沉聲道:“王爺若是想讓本將退避三舍,就不用浪費口舌了!”
斜提鐵槍的蔡楠看到年輕藩王似乎被自己堵得無話可說,視線隻是越過自己一人一馬望著兩淮邊軍。蔡楠沉默片刻,繼續說道:“任你徐鳳年是修為高出顧大將軍一頭的武評宗師,但你畢竟不是你爹,不是大將軍徐驍,仍然不值得我蔡楠下馬避讓!”
徐鳳年收回視線,問道:“如果沒有記錯,本王已經讓拂水房諜子給蔡將軍送過口信。今日將軍攔路可以,但是盡量將精銳安置在兩翼,任由我方騎軍一衝而過,我們少死人,你們更能少死人。這樣不好嗎?”
蔡楠冷聲道:“本將就當沒有收到那個消息,身為主持邊關軍務的武將……”
徐鳳年突然打斷蔡楠的言語:“將軍你沒有收到朝廷聖旨吧?”
蔡楠臉色冷漠。
徐鳳年笑道:“蔡將軍是覺得我北涼騎軍事出突然,太安城那邊措手不及?將軍當真以為安插在河州的趙勾諜子如此不堪?就算北涼騎軍推進速度再慢,那道聖旨也是注定不會‘準時’送往這個河州的,永遠都會比這場戰事不快不慢,僅僅晚一步而已。”
蔡楠麵無表情道:“這又如何?朝廷做事自有王侯公卿的主張,我蔡楠行事隻需對得起身上這掛離陽鐵甲!”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你放心,本王主動提出跟你蔡楠敘舊,沒想著要你們大軍讓路,之所以先前給你口信,是念在將軍當年給了某個老家夥一分麵子,而今天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是因為在太安城有個當大官的老人,跟本王說了句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