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謝觀應武帝收徒,大雪龍兵發廣陵(2)
他瞪眼看著這根廊柱,憤怒道:“你在欽天監毀我趙室氣運,朕不過是讓兩條走狗在漕糧上略作刁難,你就敢公然出兵廣陵道?!這與造反何異?!”
趙篆又一拳砸在廊柱上,這一次廊柱表麵沾上了血跡:“當真以為朕的離陽,不敢跟你北涼不死不休?!”
年輕皇帝躺在大殿地麵上,望著藻井正中所雕的那隻蟠臥金龍。金龍龍首下探,口銜巨珠。
看著那顆碩大的夜明珠,年輕皇帝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隋珠公主趙風雅。
離陽趙室的隋珠公主死了,趙風雅還活著。
這大概是北涼徐家那個年輕人,所做過的唯一讓趙篆不那麽痛恨的事情。
疲憊不堪的年輕天子閉上眼睛,又想起皇後所豢養的那隻蠢笨鸚鵡。
原來所謂九五之尊的君王,亦是一隻籠中雀啊。
東海武帝城,自從那個姓江的年輕人也不在此打潮砥礪體魄後,這裏就徹底沒有了主心骨,迅速從人人向往的江湖聖地變成了一座最尋常不過的城池。沒有了睥睨天下的白衣老匹夫王仙芝,沒有了獨坐高樓觀戰的曹長卿,沒有了倒騎毛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沒有了一劍懸城緩緩入的隋斜穀,沒有了於新郎、林鴉等人,更沒有了當年端碗走上城頭的北涼王。沒有了武帝的武帝城,平庸而乏味。雖然至今仍未有官軍入駐武帝城,但是城中人都明白,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早年那些被官府通緝而隱居於此的魔頭,那些躲避仇家而棲身於此的武夫,那些金盆洗手不願理會紛爭的名宿,紛紛離開這座東海之城。
打潮的城頭,一道修長身影突然現身於城頭。
不遠處大潮如千軍萬馬翻湧而至,猛然間拍打城頭,瞬間遮蔽了這個身影。
下一刻,身影不見,興許是已被浪頭卷走。
但是等到潮水退去,城頭又出現了一抹身影。不同於來去匆匆的前者,這名男子並沒有立即消失,隻見他衣衫樸素,相貌平平,滿臉胡楂,靴子也有些破損。
隻是這位不起眼中年大叔的身前,懸停了一柄三尺劍,細微顫鳴如蚊蠅振翅。
風塵仆仆的男人停劍四顧,眼神淩厲,本身就如同世間最鋒芒畢露的一把劍。
一百裏一飛劍,從太安城欽天監到遼東雪山,再從遼東至遼西,又從遼西折回京畿之地,一路南下,直到此地。
男人伸手揉了揉下巴:“謝觀應,你跑路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不過有本事你就一口氣跑到南海。”
約莫一炷香燃燒了寸餘高度後,男人冷笑道:“找到你了!”
那柄懸停通靈飛劍如聞敕令,先於主人,一閃而逝。
在這之前沒多久,因為過了吃飯的點,一家生意慢慢冷清下來的包子鋪前,被某個綠袍女孩取了個“狗不理”綽號的孩子,在跟一個兩鬢霜白的窮酸讀書人大眼瞪小眼。真名叫苟有方的孩子,抬頭看了眼那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低頭看了眼那最後一籠沒能賣出去換成銅錢的小籠包子。孩子的視線在兩者之間來來回回,身邊阿爺已經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了,老人到底是武帝城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對此不聞不問,說實話,在武帝城,怪事怪人見多了,以至碰上個正常的,反而讓人驚奇。老人見過太多古怪的客人,嫌包子肉太多不願付錢的,有嫌包子為啥不是甜的,有兜裏幾文錢都沒有,就把寶劍寶刀摔在桌上揚長而去的,也有吃著值不了幾文錢的小籠包,嘴裏嚷嚷自己當年嚐過多少種山珍海味,還有裝模作樣從懷裏掏出本破秘籍來換一籠包子的,更有自稱是曹長卿是鄧太阿是誰誰誰所以不樂意掏錢結賬的,實在太多了。
孩子問道:“想吃小籠包?”
那名衣衫破敗卻幹淨的窮酸文士麵無表情。
孩子又問:“沒錢?”
文士隻是盯著孩子。
孩子倒也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雖然自幼沒爹沒娘跟著阿爺過著拮據日子,但家教極好,因此哪怕眼前窮酸文士明擺著是想吃白食,可孩子還是沒有惡言惡語,隻是猶豫著是不是把小籠包送給他。畢竟送一籠包子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就怕那個家夥吃過了包子後就賴上自己和阿爺。記得那個叫江斧丁的家夥,以前還住在城裏常來這裏光顧的時候,有次說過一個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就在孩子打算還是白送一籠包子的時候,那個窮酸文士突然開口,沙啞問道:“你姓什麽叫什麽?”
孩子頓時有些膩味,唉,自打他給阿爺幫忙打雜以來,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根骨清奇是練武奇才的江湖食客,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所以孩子下意識就沒好氣道:“這籠包子可以送你,但我不習武。”
孩子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家夥,不像那打打殺殺的武林中人,更像教書先生,於是孩子很快就補充了一句:“我也不上私塾。”
窮酸外鄉人麵無表情地重複問道:“姓什麽叫什麽?”
孩子下意識後退兩步,有些發自心底的驚懼敬畏。
站在孩子身前的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抬起手後,孩子看到此人手中捏著小半隻破碗,當著孩子的麵掰扯下指甲片大小的碎片,丟入嘴中,就那麽咀嚼起來。
孩子目瞪口呆,這漢子饑餓得患失心瘋了不成?
當孩子好不容易回過神後,突然嚇得臉色蒼白。隻見自己附近,阿爺好像被仙人施展了定身符,始終保持著彎腰擦拭桌麵的姿勢,不光是阿爺,街道上的行人也都靜止不動。有人抬腳前行,但是那一步就是踩不下去,離著地麵還有半尺高度,有人覺著倒春寒實在難熬,想用蹦躂跺腳來驅寒,因此整個人就懸浮在空中,有人在和並肩而行的朋友插科打諢,轉過頭一張燦爛笑臉,就那麽凝固……這一切都超出了孩子的想象極限,雙手顫抖,一下子就沒拿住那一籠包子,但是等到小竹籠墜地後,頓時就是一幅天搖地晃的場景,在孩子視線中,阿爺、桌子、行人、街道,都在劇烈晃動,看得孩子一陣頭暈目眩。
中年文士上前幾步,彎腰撿起那籠包子,跟孩子肩並肩站在一起,孩子這才看到天地寂靜中,唯有一劍緩緩而來。
男人沙啞道:“我叫謝觀應,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了。”
男人從懷中掏出另外半隻破碗,相對完整許多,放入孩子手中,然後一隻手突然按在孩子腦袋上,淡然道:“洪洗象不願替天行道,做厭勝徐鳳年之人,我呢,是想做卻做不來。”
男人抬頭望著天空,按在孩子頭頂的那隻手微微加重力道,頓時霧氣升騰,仙氣繚繞,最終在約莫三尺處凝聚成形,是一幅氣象萬千的山河形勢圖,又有蛟龍隱沒於山川大河之中。
舉頭三尺有神明。
落魄男人收回視線,望著那柄掙脫開天道束縛的飛劍,遺憾道:“原來千年長生,比呂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頭來隻是個笑話。收你做徒弟,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罷了,這世間廟堂文人都有了各自定數,也該輪到江湖武人有個結局了。我會是第一個,曹長卿是第二個,至於誰是最後一個,我希望是你。記住,以後遇到一個叫餘地龍的人,不要手下留情。隻是將來證道飛升就不要去想了,退而求其次,不妨盡量讓自己名垂青史吧。”
說完這句話,男人消失不見。
臉色紅潤的孩子茫然四顧,阿爺開始繼續擦拭桌麵了,路上行人繼續前行了,天地之間繼續熱鬧了起來。
而那柄飛劍也一樣隨之失蹤。
孩子低頭望去,唯有手中的半隻破白碗明確無誤告訴自己,方才的遭遇不是白日做夢,這個孩子呢喃道:“我叫苟有方。”
聽到喂一聲。
孩子猛然抬頭,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大叔,後者笑問道:“鋪子還有吃的嗎?”
苟有方趕緊轉身把破碗藏入懷中:“這位客官,咱們鋪子招牌的小籠包已經沒了,餛飩、拌麵都還有。”
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似乎完全沒對一個孩子和半隻破碗上心,隻是咧嘴笑道:“那就來碗餛飩,再添碟辣油,怎麽辣怎麽來。”
孩子笑著應酬道:“好嘞,咱家的辣油那可是連蜀地客人也吃不消的,就怕客官到時候跟我們要涼水。”
大叔突然臉色尷尬起來:“小二。”
伶俐孩子率先搶過話頭:“記在賬上就行!”
大叔仍是有些為難:“能記賬是最好,可是我急著趕路,幾年內未必能回到這裏,這就麻煩了。”
孩子笑道:“不打緊,咱家鋪子從阿爺起,在城裏做了三十年的生意嘍,隻要客官有心,別說晚幾年,晚十年也沒事,當然,客官真要忘了便忘了,一碗餛飩而已。”
孩子原本不是這麽窮大方的人,隻不過莫名其妙遇上一個自稱謝觀應的怪人,又鬼使神差當了那人的徒弟,孩子畢竟年少,性情再穩重,也有些開心。
大叔瞥了幾眼孩子,又突然伸手在孩子肩頭手臂捏了幾下,咦了一聲,嘖嘖道:“姓謝的的確有些運道,難道是回光返照?這也能撿漏?若非如此,連我鄧太阿也要打眼了去。”
大叔眯起眼嘿嘿道:“小兄弟,我觀你根骨清奇……”
孩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奈道:“客官,我真不練武,就別收我做徒弟了吧,一碗餛飩而已……阿爺,這位客官要一碗餛飩!”
那邊阿爺應了一聲就忙活去了。
大叔擺擺手道:“放心,我有徒弟了,那小子是喜歡吃醋的脾氣,如果被他知道,少不了被他翻白眼,不過我也沒吃人白食的習慣,姓謝的用半隻碗換你一籠包子,那我鄧太阿就用一匣新劍換你一碗餛飩。”
說完這些,大叔不由分說掏出一隻小木匣,尋常的白木質地,一看就不是珍貴玩意兒,裏頭的物件值錢與否,就更顯而易見了。
中年人顯然有些尷尬,當年贈送給那位世子殿下的劍匣,那可是從吳家劍塚順手牽羊的上等紫檀,等到他自己浪蕩江湖,上哪兒去賺錢?
隻不過劍匣有天壤之別,匣中所藏的那幾柄袖珍飛劍,可絕對沒有跟著掉價兒。
鄧太阿把木匣拋給孩子:“小兄弟,你的‘氣力’其實足夠了,小匣裏的東西,有空就多把玩把玩,其中的門道,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來。”
飛劍何其鋒銳,而且鄧太阿稍稍動了小手腳,會開匣而動,必然第一時間飲血認主。一般武夫,沒有孩子蘊藏的那股得天獨厚的“氣力”,便是全身鮮血都澆注劍身也使喚不動。
鄧太阿沒有著急追殺謝觀應,而是優哉遊哉坐在桌邊等著那碗餛飩。
端來餛飩的時候,孩子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剛才想了想,覺得你其實就是桃花劍神,對不對?”
鄧太阿沒有絲毫驚奇,點頭道:“姓謝的折騰出那麽大動靜,想必你也看到我那柄入城飛劍了,故而有此問,對不對?”
孩子撓撓頭道:“剛才劍神前輩不是自己報出名字了嗎。”
無言以對的鄧太阿低頭吃餛飩。
吃著吃著就更不願抬頭了,剛才一不小心把辣油全倒入餛飩,這會兒滿頭大汗,有點扛不住啊。可要鄧太阿運用氣機來掩飾窘態又太為難桃花劍神了,往大了說,就是不合本心,不合劍意,往小了說,其實就是鄧太阿從來無所謂高人風範。
鄧太阿好不容易對付完那一大碗餛飩,這才如釋重負,抬頭一本正經說道:“小兄弟,如果以後提了劍又練了劍,決定要在劍道一途走下去,那就要記住一點,劍不是刀,哪怕已經退出了沙場,讓位給了刀,甚至以後在廟堂上,官員也開始喜歡以佩刀作為裝飾,但不論世事如何變遷,劍仍是劍,劍有雙鋒,所以提劍對敵,除了一鋒殺人傷人,還有一鋒作為自省之用……”
說到這裏,鄧太阿神色微變:“不說了,有事要忙,以後有緣再見。還有,那些長輩恩怨,你們晚輩不用當真。該怎麽活就怎麽活。混江湖,不管其他武人怎麽個活法,我們用劍之人,都不可有太多戾氣,否則任你修為通神,也算不得真仙人。”
鄧太阿站起轉身,趕緊呼氣,這辣油真是厲害啊。
這位桃花劍神之所以不繼續嘮叨下去,辣油是一回事,還有就是他真的不曉得怎麽跟人說道理了。
鄧太阿伸手一點,南方空中浮現出一把飛劍,下一刻他便站到了飛劍之上,一人一劍轉瞬即逝。
整座武帝城,隻有那個叫苟有方的孩子察覺到這一幕。
前百年,有李淳罡、王仙芝、徐鳳年、軒轅青鋒,如同春秋之戰,群雄並起。
後百年,便唯有兩人,又如新朝,中原草原之上的兩國對峙。
那兩人在名動天下、各自被視為天下第一人後,在隨後的一甲子之中,十年為約,交手六場,勝負持平。
且每次都是某人獲勝一場後,就會在下一場被另外一人扳回局麵。
餘地龍不是真無敵,世間猶有苟有方!
河州邊境,戰事一觸即發。
幽州方向的大地之上如有悶雷傳來,兩淮節度使蔡楠身披鐵甲,握緊鐵槍,這位邊關大將滿懷悲涼,自己麾下的數萬西北精銳,竟然不是與北莽蠻子在戰陣上廝殺到底,而是死於內亂?
兩淮大軍步卒居中拒馬,騎軍兩翼呼應,很中庸的排兵布陣。不是蔡楠不想以騎對騎,跟北涼鐵騎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死戰,委實是桀驁如他這類顧黨舊部,即便兵力占優,依然沒有底氣跟那支軍伍玩花樣。蔡楠不奢望自己的兩淮能夠攔下那名年輕藩王,隻能寄希望於盡可能留下更多的徐家騎軍,兩千,或者三千?至於朝廷接下來能夠憑借天險地利,在薊州與中原接壤的數座關隘攔阻多少人馬,那就真的是蔡楠的“身後事”了,既是疆域版圖上的身後事,更是蔡楠戰死殉國後的身後事。
蔡楠舉目望去,地勢平坦,起伏不顯,大片大片的白色積雪,他沒來由想起一個很煞風景的詞語:屍骨未寒。想著幾個時辰後自己的屍體,應該很快就會寒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