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議事堂劍拔弩張,徐鳳年決意南下(1)
就連徐鳳年都不清楚,夜幕中,一隊隊人馬會不約而同地依次進入州城大門。
幽州有北涼步軍主帥燕文鸞、副帥陳雲垂、刺史胡魁、將軍皇甫枰、幽騎主將鬱鸞刀等人,一大幫人。
陵州有經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新任刺史,陵州將軍韓嶗山,副將汪植、黃小快等人,還是一大幫人。
流州除了已經在府上的陳亮錫、楊光鬥兩人,還有龍象軍副將李陌藩、流州將軍寇江淮,依舊是一大幫人。
涼州關外關內,以北涼都護褚祿山和騎軍大統領袁左宗為首,那就更多了,更是一大幫人。
北涼道文臣武將,在這個除夕夜,不知為何陸續趕到清涼山王府大門外。
徐偃兵站在大堂門口外頭,臉色異常沉重。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有些苦笑。
山腳門外的陣容,無異於逼宮了。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裏,就意味著連同二姐和褚祿山在內,都不答應。
徐鳳年站在那把椅子附近,轉身望向大門口。
褚祿山第一個出現在大門口,但是沒有急著抬腳跨過門檻。
徐鳳年收起思緒,嗓音沙啞輕聲道:“都進來吧。”
因為走入大堂的人數實在太多,不得不臨時添加了十多把椅子。
徐鳳年等到所有人身後都擺放有椅子,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驍坐的椅子上。
徐鳳年伸手往下壓了壓,所有人都坐下,徐龍象也挑了把椅子坐在一側。
那股磅礴氣勢,完全不輸給曹長卿、鄧太阿、拓跋菩薩等所有武道頂尖宗師。
徐鳳年沒有惱火,隻是有些疲憊。
坐在徐龍象、袁左宗、齊當國三人身邊的褚祿山,低著頭,好像不敢正視徐鳳年。
之所以出現今夜的局麵,他和徐渭熊兩人都可謂是“罪魁禍首”,否則誰敢如此行事?
徐鳳年正襟危坐,雙手插在袖子裏。一如徐驍當年。
清涼山徐家,男子在議事大堂守歲,女子其實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雖然與梧桐院一般鋪設了堪稱遮奢的地龍,可是自涼莽大戰以後,無論是梧桐院還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了。姑姑趙玉台哪怕麵對徐渭熊,也始終戴上麵甲,正在低頭彎腰撥弄著炭火,火光映照著那副麵甲,熠熠生輝。陸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脫的王初冬素來不喜講究坐姿的太師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時幹脆把腦袋擱在徐渭熊膝蓋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著這位弟媳的發絲,動作輕柔,王初冬便越發打瞌睡了。賈家嘉和徐嬰坐在特意去掉門檻的門口那邊,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各自雙手收放讓人眼花繚亂,卻悄無聲息。屋裏屋外,隻聽到偶爾炭火崩裂的細微聲響,顯得安靜而祥和。
趙玉台輕輕撥動灰燼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讓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擺滾燙。她終於打破沉默,輕聲歎息道:“不該這麽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勸不動,事先打聲招呼也好。”
徐渭熊視線低斂,凝視著炭灰下若隱若現的火光,柔聲道:“姑姑,他什麽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從小就是死強脾氣,認準的事,哪怕是娘親責罰他,他也不會轉彎。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師了,他如果一氣之下獨自離開涼州,誰攔得住?難道我還能讓袁左宗領著大雪龍騎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觀也罷,目前北涼屈指可數能夠攔上一攔的大宗師,又是性情中人,更不會阻攔,說不定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別看我們打贏了北莽,說到底,爹就留給我們隻此一副家當,哪裏經得起他隨意揮霍?”
徐渭熊臉色晦暗不明,盡量語氣平淡道:“為何我放出話去,所有北涼權勢人物在今天這個除夕夜趕到咱們家?自然有人是出於私心,生怕北涼因此身陷西楚旋渦無法自拔,折損了兵馬,牽一發動全身,指不定就會導致北涼失守,那麽他們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後就算離陽朝廷肯招安收納,又有幾個十年二十年光陰可以讓他們在官場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於公心,隻是為了北涼,為了北涼邊軍而來,不惜為此以下犯上。”
屋內除了徐渭熊的話語聲,便死寂沉靜。
徐渭熊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也許他能夠拍著胸脯,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北涼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穩,是他徐鳳年親手打造出來的局麵,虎頭城外,葫蘆口外,青蒼城外,西域千裏,他都去過,都拚過命,所以他有資格任性一次。”
趙玉台抬起頭,問道:“難道不是嗎?”
徐渭熊麵容淒苦,搖頭道:“不是的啊!”
雖然冰冷麵甲遮住了那張猙獰恐怖的容顏,但趙玉台明顯有了幾分怒氣,沉聲道:“就因為他姓徐,是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
徐渭熊跟趙玉台對視,眼神堅毅:“他是徐家的嫡長子!更是關係著北涼兩百多萬戶人家生死的北涼王,也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他既然當年選擇給自己增加擔子,自己要去習武,那他就應當像我們爹那樣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們爹更理所應當地直麵拓跋菩薩,直麵北莽百萬大軍!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給堵死的,是他讓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別人!”
趙玉台欲言又止,唯有歎息。原來這才是她當年極其不願徐鳳年習武的真相。練武練成了絕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場萬人敵,那麽涼莽大戰期間,有什麽理由隻是躲在幕後運籌帷幄?若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藩王,不是大宗師徐鳳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親身陷陣廝殺。退一萬步說,即便要騎馬上陣,總歸隻會死在很多人之後,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涼的時候,她就可以強行帶著他離開西北,遠走高飛?麵對這樣苦心孤詣的女子,趙玉台生氣不起來。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腦袋,毅然決然道:“我要去給議事堂那邊再添一爐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裏。
趙玉台苦澀道:“還要做什麽?難道還不夠嗎?”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腦袋後,冷聲道:“虎頭城劉寄奴、龍象軍王靈寶、臥弓城朱穆和高士慶,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議事堂為他們添椅子!我就是要徐鳳年親眼看著一把把空落落的椅子!”
陸丞燕突然說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彎曲手指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傻啊,這種事你怎麽能做?這個惡人誰都能做,唯獨你陸丞燕不能。”
趙玉台也點頭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斷趙玉台接下來要說的話:“姑姑,我去!”
趙玉台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點頭。
沒了徐渭熊的屋子,無人說話。約莫兩炷香工夫後,徐渭熊推著輪椅回到門口,臉色蒼白。
趙玉台起身走過去,心疼道:“小年朝你發火了?姑姑這就去教訓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趙玉台的袖子,淒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在大堂內為那些武將英烈添設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錯了?”
趙玉台蹲下身,幫她擦去滿臉淚水,柔聲道:“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內,陸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嬰一左一右盤腿坐在門口當兩尊門神的嗬嗬姑娘,冷不丁開口道:“男人的事,娘兒們別摻和。打天下守天下,關我們屁事。”
大概是跟賈家嘉相處久了,徐嬰竟然破天荒嗬嗬一笑。
議事堂內,在座諸人,無一不是梟雄,無一不是英雄,無一不是豪傑,無一不是名士。
褚祿山、燕文鸞、李功德、袁左宗、顧大祖、陳雲垂、周康、齊當國、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韓嶗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陳亮錫、李翰林、黃裳、楊光鬥、石符、樂典、洪驃、黃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長穗、辛飲馬、韋殺青、田培芳、胡恭烈、韋石灰、焦武夷、常遂、許煌……
北涼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將陣容之雄壯,足以讓一統中原的離陽朝廷也汗顏。
被年輕藩王視為半步武聖的徐偃兵站在門外,靠著廊柱,雙手抱胸,斜眼看著夜色。
有位風塵仆仆從幽州一座書院趕來的老人,不知為何趕路的時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馬匹有八條腿,進了王府後反而不著急了,優哉遊哉,借著明朗月色和連綿不絕的大紅燈籠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閣。襦衫老人身邊跟著一位氣質冷豔的女子,正是上陰學宮韓穀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師妹——晉寶室,她不同於已經在北涼道官場按部就班的師兄弟,既不願去梧桐院“寄人籬下”,又不適合在官場作為,就去了書院,一邊幫老人處理雜務,一邊潛心學問。而老人則是年輕藩王嘴裏的那個臭棋簍子,跟徐驍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兩的那位“國手”,當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陰學宮的王祭酒,士子赴涼的牽頭人。如果,隻說如果,北涼徐家真的裂土稱帝,那麽這個老人其實才是頭一號的從龍之臣,其意義之大,猶勝春秋戰火中趙長陵投奔徐驍。但是很出人意料,於北涼立下滔天大功的年邁讀書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師之一,更是早年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掰過手腕的當世第一流名士,公開身份大搖大擺赴涼以後,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規模遠遜青鹿山書院的小山頭,做起了默默無聞的教書匠。
王祭酒來到聽潮閣的寬闊台基上,仰頭望著這座高樓,先是微笑,然後是整個嘴角都咧開,最後就隻差沒有哈哈大笑了。
晉寶室好奇問道:“先生為何如此開懷?”
老人嘿嘿壞笑道:“沒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閨女,想不想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
跟這個老人已經相當熟稔的晉寶室沒好氣道:“先生不妨獨樂樂。”
這位王祭酒的學問絲毫不用質疑,堪稱當世屈指可數,恩師韓穀子、中書令齊陽龍、國子監姚白峰,恐怕就這三人能夠與眼前老人坐而論道了。隻不過這個早年在上陰學宮深居簡出的老先生,到了北涼後就徹底露出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了。晉寶室在書院幫忙的時候,沒少被老先生調侃打趣,總喜歡說些極其隱晦的葷話,若不是好歹還算隻動嘴皮子不動手,晉寶室很難保證自己不動手打人。讀書人壞起來,那真是一肚子壞水,尤其是王祭酒這樣飽讀詩書的老狐狸。晉寶室這段時日真是水深火熱,幾乎都快覺得自己不算黃花閨女,而是那種可以跟無賴漢子葷腥拌嘴的成熟婦人了。
老人可不管晉寶室想不想聽,已經竹筒倒豆子自顧自說起來了:“哈哈,以前咱們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嗯,就是那種白天沒鳥事晚上鳥沒事的家夥……唉,閨女,你別扭頭不聽啊,行行行,說正經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編派清涼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親眼見親耳聞似的,真說起來,我當年就是被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幫老王八蛋的鬼話,那才厚著臉皮去求著渭熊那丫頭當弟子,想著有個由頭跑到這北涼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覺而已,閨女你千萬別想歪啊!等我屁顛屁顛跑來北涼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進了王府,結果呢?結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其間被徐瘸子丟了無數個大老爺們兒都懂的眼神,可從頭到尾,說好的你們徐家選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說那個淫靡無度的北涼世子喜好嫵媚婦人,以至宴席上偶見座間有婦人姿色甚豔,問旁人‘此為誰’,欲騎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沒有這些,不是說聽潮閣內暗藏有無數西域番僧傳授的演揲兒法嗎?搜羅了成百上千本的旁門左道的房中術嗎?那兔崽子也真是壞水得厲害,徐驍沒眼力見兒,倒是那小子給看穿了,私下跟我說聽潮閣真有寶貝,等我從一樓找到頂樓,翻箱倒櫃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頂樓,老子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說到這裏,唾沫四濺的老人,那叫一個義憤填膺、捶胸頓足。
晉寶室頓時覺得天高月明、神清氣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間平靜下來,好像這一刻,才是那個世人誤以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陰學宮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樓最高處:“就是在那裏,我見到了一個讀書人,一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個活著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憐人。”
晉寶室跟著老人一起抬頭,輕聲感慨道:“李義山。”
王祭酒沉聲緩緩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義山才是春秋第一謀士。”
晉寶室納悶道:“就算不是黃龍士,那也還有元本溪、納蘭右慈啊,何況哪怕是同為徐家謀士的趙長陵,一直都被認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華學識,尤其是格局,依舊勝過綽號‘毒士’的李義山。”
老人彎起腰,像是在憋著什麽。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轉過頭說道:“我怕說‘放屁’兩個字,閨女你又不樂意聽,就打算真的放個屁給你聽。”
晉寶室無言以對。
老人直起腰杆,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玉佩頓時支離破碎。
老人望向晉寶室,笑問道:“懂了沒?”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淩亂碎玉:“趙長陵他啊,超脫不了一個時代的視野,算不得最頭等的謀士。納蘭右慈也是如此。至於黃龍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卻攏不起來,但是李義山可以。摔玉容易,補玉何其難?”
晉寶室陷入沉思。
老人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丟臉丟大了。不過這塊玉很值錢啊,回頭一定要跟徐鳳年討要幾塊。”
晉寶室無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揮,豪邁道:“行了,在這裏醞釀半天,借著這座聽潮閣和‘李義山’三個字,總算把膽氣補足,這就去議事堂給徐鳳年撐腰!”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嗓音在兩人背後響起:“撐什麽腰?”
這一刻,被同門師兄弟譽為“雙腳武庫”的晉寶室,瞬間汗毛倒豎。
如蛇遇蛟的晉寶室僵硬轉頭,然後很不合時宜地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