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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9章 謝家郎芝蘭玉樹,入幕賓相談甚歡(4)

  呂雲長立馬嬉皮笑臉道:“鐵畫銀鉤,龍飛鳳舞,入木三分,氣象萬千……”


  徐鳳年坦然全盤消受了,最後等到少年實在狗嘴裏吐不出新的象牙了,笑眯眯道:“可以說人話了。”


  少年立即小聲詢問道:“師父,要不再給我寫一副唄?”


  徐鳳年玩味道:“進廟燒香禮佛是好事,可要是處處寺廟都要進去一趟,見佛就拜,那就反而顯得沒有誠意了。官場上,有一人願意給你出十分力,比兩人幫你出三四分力,其實要好。”


  少年用心想了想,用力點了點頭。


  徐鳳年轉頭望向餘地龍,後者嚇得一哆嗦,哭喪著臉道:“師父,又咋了?除了大師娘,我沒跟誰說過話啊!”


  徐鳳年冷哼一聲,把手中瓷碗遞給孩子,沒來由說了句:“算你小子運氣好。”


  餘地龍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說話。


  徐鳳年望向遠方。呂祖、高樹露、劉鬆濤、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鳳年,以後也許是軒轅青鋒,然後輪到餘地龍。


  在他徐鳳年有望真正無敵於世的時候,出現了陸地朝仙圖上的謝觀應,應世而出應時而出,一物降一物,依循舊有天道,如果謝觀應不堪大任,還會有洪洗象替天行道,隻是後者沒有理會而已。等到餘地龍、王生、呂雲長這撥年輕人橫空出世的時候,想來就已經沒有所謂的天人了吧。人間人戰人間,各憑本事不憑前世,各自轟轟烈烈,或成或敗,或死或生。但是現在畢竟還不曾真正天人永隔,還有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鳳年直覺將來能夠與餘地龍一戰之人,不但有,而且極有可能就出自東海,至於到底是誰,徐鳳年不感興趣,而餘地龍身邊的王生、呂雲長,不出意料隻能是李淳罡獨領風騷那個時代的王繡、酆都綠袍兒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時代的鄧太阿、曹長卿。但是徐鳳年還是希望那個時候的餘地龍,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成為天地間的一匹脫韁野馬,而要心有牽掛。一個完全沒有氣運束縛鎮壓的“王仙芝”或者“徐鳳年”,若是心無敬畏,隻知道橫行無忌,無疑會是一場災難。


  嗬嗬姑娘這次回來,轉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語,既是黃三甲的酒話,也算是黃龍士的遺言,聽上去很胡說八道。那個已死的老人說以後的世道,會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禦劍飛行”,朝遊北海暮蒼梧,一日之間遊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撈月。還說以後人人皆是讀書人,一年讀過的書,可能就要比當今儒聖翻過一輩子的書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後的讀書人不算真正的讀書人了,隻算翻書人,所讀之書,也非聖賢書了,更不會見賢思齊,所謂的將心比心,變了味道,很多人自己不願做英雄,便認為世上無英雄,將別人的拋頭顱灑熱血視為傻瓜,將先烈的慷慨赴死轉瞬忘卻……那個看似活著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實喪失了許多先賢在世時無比希望後世能夠繼承的東西。所以他黃龍士願意死在當下,死在這個世道裏頭,在這裏化作黃土一抔。


  江湖上,呂祖不願過天門,李淳罡不願飛升,王仙芝願意輸給他徐鳳年……廟堂上,張巨鹿不留退路,齊陽龍毅然出山,坦坦翁“戀棧不去”……


  也許都因為他們跟黃龍士是一類人。


  以死而生。


  徐鳳年輕輕歎息一聲,伸手揉了揉二徒弟的腦袋,微笑柔聲道:“既然有了快活劍,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別像……有些人。”


  少女畢竟長大了,師父這個親昵動作,讓她有些臉紅。


  呂雲長突然鬼叫道:“師父,其實王生喜歡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來!”


  身上暫時沒有背負那六七把劍的少女猛然間殺氣騰騰。跟白狐兒臉走了那趟北莽數千裏,少女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就目前而言已經是三名弟子中修為最高的了,隻是少女心思在此彰顯無遺,跟呂雲長打打殺殺,豈不是承認了呂雲長的說法?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氣。好在這個時候街道上一陣馬蹄聲幫她解圍,是師父的弟弟,龍象軍的主將徐龍象從流州返回州城了。徐鳳年走下台階的時候撂下一句:“地龍,跟你師弟練練手,昨天師父怎麽揍你的,你就怎麽揍他,隻要別耽誤吃年夜飯就可以。”


  餘地龍愣了一下。


  腦子最靈光的呂雲長早已跑進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器!”


  餘地龍趕忙把瓷碗交給臉頰緋紅的王生,去堵截呂雲長。王生又低著頭把碗還給徐鳳年,小聲道:“師父,我也去。”


  徐鳳年端著碗,無奈道:“你們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黃蠻兒見到徐鳳年的時候,好像有些畏畏縮縮。徐鳳年把碗遞給陳亮錫,然後笑著抓起黃蠻兒的肩膀,下一刻徐龍象的身軀就在街道一側的積雪中一路滑去,激蕩出雪花無數。


  陳亮錫目瞪口呆,在清涼山待過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楊光鬥老神在在,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很快徐龍象就跑到徐鳳年跟前,二話不說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看架勢是要從山腳一路跑到山頂才罷休。


  過年吃餃子,是徐驍立下的規矩。吳素在世時,是她和兩個女兒一起包餃子;吳素去世後,尤其是大女兒遠嫁江南、小女兒遠行求學,就都是徐驍一手操辦。


  今年的餃子,趙玉台、徐渭熊、陸丞燕、王初冬,是這四名女子包的餃子。


  今年的年夜飯,還是徐驍的規矩,女子不離席,所以除了徐鳳年和徐龍象,王生那三名徒弟,還有近水樓台的徐北枳、宋洞明、白煜,以及遠道而來的陳亮錫、楊光鬥等人,好大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難得的熱鬧場景。


  吃過了年夜飯,就是守歲。


  徐鳳年獨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門口,居中主位擺了兩把椅子。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鳳年最為人詬病的一個地方,就是年少時在徐驍跟北涼大人物議事之時,他這個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驍的座位上,徐驍就隻能笑嗬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妥。徐鳳年站在大堂門口,看著左右依次擺放的數十把老舊椅子,再看著那兩把椅子,怔怔出神。然後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漁就搬來一隻大火爐,木架火爐縫隙墜掛著一隻撥弄炭火的小火鉗,徐鳳年捧過火爐,擺在中央兩把椅子腳邊,蹲下身開始嫻熟地撥弄剛剛有些紅光的炭火。守歲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驍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嚴,這件事也沒商量,當然老王妃吳素也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徐驍較勁,嫁入老徐家,吳素就是徐家的媳婦,從不在老徐家的老規矩上說什麽。在徐鳳年蹲在火爐前的時候,徐龍象也拎著兩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守歲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少不了的,哥倆一起蹲著,徐鳳年輕聲道:“以前守歲,我都容易犯困,徐驍又從沒有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覺悟,喜歡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後,你也會跟著我離開,所以都是徐驍一個人待在這裏,現在想一想,徐驍孤零零一個人,挺可憐的,黃蠻兒,你說是吧?”


  徐龍象點了點頭。


  徐鳳年又問道:“你說每年這個時候徐驍坐在這裏,會想什麽?”


  徐龍象搖了搖頭。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曹長卿在太安城的時候,告訴我年後就可以去西楚,去接個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開這個口。二姐也許不答應,你兩個嫂子不管答應不答應,心裏頭也肯定會有疙瘩,更不用說燕文鸞、顧大祖這撥大將軍了。是啊,軍國大事豈能兒戲?北涼在關外戰死那麽多人,畢竟是為了北涼而死,但如果說陪著我徐鳳年去廣陵道蹚渾水,冒天下之大不韙,到底算怎麽回事?就算我固執己見,拿北涼王的身份去壓他們,恐怕下一場涼莽大戰還沒打,我們北涼就已經離心離德了。”


  徐龍象陷入沉思,沒有像小時候那樣不管天大的事,都傻乎乎樂嗬嗬站在哥哥身邊就是了。


  早年為了哥哥,黃蠻兒那可是連徐驍都敢對著幹的,就像老皇帝駕崩後清涼山山頂的那場歌舞升平,徐驍破天荒勃然大怒,黃蠻兒就擋在了爹和哥哥中間,一步不退。


  徐鳳年放下火鉗,縮手縮腳蹲在火爐前,望著炭火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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