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眾仙人聯袂降世,徐鳳年陷陣誅仙(3)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裏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連京城的黃口小兒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著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著才難。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嚴池集總算擦著眼淚起身了。
當嚴池集要作揖致謝時,陳望就已經搖頭道:“免了免了,今天陸詡已經當著陛下的麵做過同樣的事情了,你再來一次,讓陛下的顏麵往哪裏擱?結黨營私的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別想著繼續升官晉爵了。”
嚴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黨。”
陳望愣了一下,然後開始轉身攀登梯子,嘀咕道:“白瞎了這場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費銀子請你喝酒。”
拍錯馬屁的嚴池集頓時臉色無比尷尬。
一直對兩人言談像是置若罔聞的宋堂祿嘴角悄悄翹起。
大殿屋頂,原本緊挨著年輕天子身邊坐下的陳望挪了挪位置,嚴池集隻好硬著頭皮坐在皇帝和陳望之間。
趙篆冷聲道:“不學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鯁文臣跟皇帝死諫了?”
嚴池集低頭看不清表情,輕聲道:“陳大人說得對,當官就得想著升官晉爵,這是人之常情。”
馬上就被還以顏色的陳望哭笑不得,心想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
另外那邊的瞎子陸詡笑意玩味。
趙篆有些自嘲,歎氣道:“說得對,你和徐鳳年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著替他求情。如果你嚴池集僅僅是離陽的臣子,我這個當皇帝的,也許表麵上會龍顏大怒,甚至會把你丟進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但內心深處其實沒有如何生氣,至於要是我說一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隻不過你不僅僅是徐鳳年的朋友,我也不僅僅是離陽的皇帝,你我不隻是君臣,更是一家人啊!以後我也許還會選妃,也注定不止一個,到時候國丈國舅隻會越來越多,但是我跟你說句不騙人的話,你嚴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來才是當今天子的國舅爺。”
嚴池集愕然。
趙篆摟過嚴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看!風起雲湧!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四人,還能夠一起坐在這裏,看那雲淡風輕!”
陳望神情肅穆,正襟危坐。
瞎子陸詡“舉目”遠眺,雙手隨意撐在屋脊上。
太安城作為首善之城,人多,規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官員住處也分出了三六九等。大致分為權、貴、清、貧、富,比如燕國公、淮陽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身煊赫,公侯伯紮堆,像陳望這樣的新麵孔,如果不是先前靠著跟郡王攀上翁婿關係,否則任你陳望做到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也沒辦法在那邊弄棟宅子。京城清流多出於翰林院和國子監以及禦史台,既是離陽官員,更是享譽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鄰而居,也省了呼朋喚友的路程腳力。在太安城當官,也有當窮官的,如最早的禮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門,許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禮部老爺,甚至需要靠潤筆費才能過活,清貧度日之餘,美其名曰兩袖清風,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而有錢人,像跟舊戶部尚書之子王遠燃、老將閻震春嫡孫閻通書稱兄道弟的宋天寶,雖然有個富甲兩遼的爹,但是在太安城買宅子,還是會很尷尬,公侯伯府邸那邊屬於削尖腦袋也湊不過去,清貧官員那邊則是去了沒意思,成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好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在有權官員和有錢富豪兩大片府邸的中間地帶,購置一棟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官場大佬那邊裝兒子、當孫子,晚上就從有錢卻比他沒錢的人身上找補回來。
有好事者鑽研過那撥在永徽末祥符初發跡的京城官員,大抵是“龍興”於太安城南城學子酸儒紮堆的清貧地帶,然後迅速躋身城東北的有權顯貴之列,最後去更東邊買棟擺闊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夠像陳望陳少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麵落腳紮根,那麽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但自己沒了遺憾,也算對祖上和子孫都有了交代。
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股腦兒擁入太安城東北地帶,以至於這一帶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變得越發搶手,這導致許多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想著終於能夠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層京官,開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罵遼東蠻子除了有錢,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作為京城東北最主要的一股舊有勢力,尚書省六部官員,對此也沒有什麽好臉色,跟那些新搬來的士族鄰居關係頗為疏離。
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尤其是在舊首輔碧眼兒親自主持會試後,離陽不再在科舉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曆屆科場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壓倒性優勢霸占了最少七成以上的座位,形成了脈絡極為清晰的北將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後十年,天下無戰事,哪來的新將領冒出頭,廟堂上南方官員自然越來越多,以團結著稱朝野的青黨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子。隨著四征四平四鎮這些大多出身北方的大將軍老的老死的死,太安城東北就越來越沒北方士子挺直腰杆說話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如今總算還剩下個征北大將軍馬祿琅撐門麵,來自南方的官場大佬們好歹沒有趕盡殺絕,否則那些北方官員都快要給變著法子排擠得欲仙欲死了。
彭家在置辦新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邸,雖然聽說連病榻上的馬祿琅都沒見著麵,可畢竟受到了馬家嫡長子安東將軍馬忠賢的親自接待。
有彭家為首開了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體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黨主心骨洪靈樞的入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入京就很有嚼頭了。
官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麵,這也是沿襲了數百年的規矩。官場上所謂的進身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台階,台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陽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來決定砌建台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台階,這意味著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少數可以達到七級台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樸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家在興師動眾為宅子增砌台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衣襟了。
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台階,在陳少保陳望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鬆平常了。你要是台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隻不過京城官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台階,那都是虛的,是靠著先輩祖蔭和趙家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麵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台階,才是實打實靠著最近兩輩人的官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著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台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家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內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身脂粉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家中閉門謝客了。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家老太爺終於不行了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了。因為臥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股精氣神,都能坐起身喝幾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許多。
這叫回光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了臨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了。
馬家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嘴中聽到北涼打贏了北莽後,當時老爺子隻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問道:“死了……多少……”
馬忠賢如實稟報了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隻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官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了。
老爺子破天荒坐起身,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了,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成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遠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胸懷大誌,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巨鹿的幼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物,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性情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遊學,一走就是離家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了。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身。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著多躺著少。
接下來,無論是聽說北莽大將軍楊元讚的戰死幽州葫蘆口,還是聽說顧劍棠麾下的兩遼鐵騎終於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動的跡象,宦海沉浮六十餘載的老人都顯得波瀾不驚。
不過當老人親自將虎符交出去的時候,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說年輕藩王還是在說誰。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點想去,但知道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經扛不住顛簸,就沒有讓兒孫為難。
在馬忠賢的暗中授意下,幾位深藏不露的馬家供奉都撒網一般撒出去,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遠遠盯著那個姓徐的年輕人。
很快,就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消息傳回馬府:那個年輕藩王離開下馬嵬驛館,但不是參加朝會,而是輕車簡從去了離陽舊兵部衙門,臨門而不入。進了禮部衙門,尚書司馬樸華溜之大吉。最後到了欽天監,見了皇太後趙雉和九九館老板娘。
老人每聽到一個消息就會分別點評。
老人的精神氣很足,變得極為健談,而且思維縝密,好像要把這十年積攢在肚子裏的言語一口氣說完才肯罷休。
“兵部老衙門啊,其實是塊風水寶地,荒廢了,可惜。
“文厚啊,我馬家很早就是離陽藩鎮勢力了,隻不過當年見風使舵得快,其實我最早被你太爺爺丟進兵部的時候,才十八歲。很多人都覺得你太爺爺昏了頭,把家裏獨苗放在京城,難道真不要祖宗基業了?然後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終於熬成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閉嘴了。有些人是死了,開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勢了,沒那臉皮跑到我跟前發牢騷。我這輩子啊,都在兵部和軍營打轉,但是碧眼兒、坦坦翁那輩人都知道,我一輩子都沒上過沙場,更沒有殺過人,是不是很滑稽?這麽一號人物,結果當上了征北大將軍?
“我成為兵部大佬的時候,見到過很多年輕將領,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殺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姓徐的錦州蠻子,在官場上爬得尤為吃力,總是吃敗仗,好幾次兵馬都打光了,差點成了光杆。沒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沒有根基,就靠拚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時候的離陽不比現在世道太平,總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殺了百來個北莽蠻子就能當都尉,在當時,你可能殺上千個東越或者是北漢甲士都撈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當上了,明天卻成了別人的軍功。所以有一次當那個年輕人再次灰頭土臉跑到衙門,跟咱們這幫兵部老爺們要兵馬要糧草,沒人樂意搭理他,總覺得會賺不回本錢。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實就那麽十幾塊,否則就得動用見不得光的私軍,給誰不是給,憑什麽給你一個朝不保夕的年輕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下著雨,那個當時空有一個校尉頭銜的錦州年輕人,就站在大雨庭院裏,腳底下放著裝銀子的箱子,腰杆挺直,一看就不像是個會求人的。就那點銀子,也配兵部抽調給你七八百人馬?雖說都曉得這個人不貪錢,隻要打贏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了財物送給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家夥在上一場打敗仗的時候,害死了一個兵部郎中送進他軍中撈戰功的晚輩,所以啊,沒人樂意理睬他。見過打仗不要命的,就沒他那麽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衝在最前頭,這樣的人,誰敢全力扶持?光會打仗,不會當官,說不定哪天就死了,這怎麽行。
“不過那天我心情不錯,因為那個兵部郎中仗著老資曆,總喜歡跟我對著幹,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惡心惡心那個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個以前從沒有直接打過交道的年輕人麵前,答應給他一支兵馬。”
聽到這裏,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場缽滿盆盈的大勝仗?”
老人微笑搖頭道:“贏倒是贏了,而且連贏了三場,不過兵馬又給那個年輕人打光了,當然,我的本錢肯定是賺回來了。那個時候,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一旦青壯披上了甲胄提起刀槍,那還是可以按人頭算錢的。馬家現在的老底子,就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很多本來割據一方的武將,也都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打光家底的。”
馬文厚無言以對。
他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歡聽老輩人嘮叨春秋戰事,小時候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個當時需要看你爺爺心情和臉色的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來了,是徐驍。後來的離陽人屠,最後的北涼王。”
馬文厚輕輕點頭。
這樁陳年往事,老人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