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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6章 楊慎杏失意入涼,徐鳳年親迎釋結(2)

  馬夫正是當年與西楚餘孽作戰中失去一臂的楊虎臣,如今和那個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後韓芳同為薊州副將,楊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為邊境重地的薊州擁兵自重,也是離陽趙室監視漢王趙雄的棋子。而老人當然就是朝廷新封北涼道副經略使的楊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之一,這一年多在京城可謂過足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慘淡日子,提心吊膽不說,還要被官場同僚看笑話,時不時被拉出去喝酒。他們嘴上說是幫著老將軍喝酒解愁,其實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變著法子在老人傷口上撒鹽。說到察言觀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幾乎個個都是大宗師。如果不是楊虎臣被兵部任命為薊州副將,意味著皇帝陛下對楊家還沒有徹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這次出京送行的人員,就不是小貓小狗三兩隻的光景,而是一隻都省了。這次老人途經京畿西和薊河幾州,雖說老人本身沒有要跟人拉攏感情的念頭,但是沿途根本無人問津的境況,還是讓楊虎臣這個做兒子的倍感心寒。想當年楊家從薊州出兵廣陵,那是何等盛況?那時候,不是郡守這個位階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別想在楊家私宴上占個席位。


  大概是察覺到楊虎臣的憤懣,老人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輕聲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態炎涼,自從爹當上大將軍,咱們楊家這些年在薊州作威作福慣了,也不是啥好鳥,楊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報應,很正常。”


  楊慎杏環顧四周,河州的景象與薊州其實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邊境,入秋以後,草黃如土,比不得江南那邊猶有半城綠的旖旎景致。老人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感慨道:“反過來看,報應來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說不定朝廷連讓你當薊州副將將功補過的機會都不會給,何況爹比起已經戰死沙場的閻震春那老兒,總歸要幸運許多吧?你別看如今趙隗身為僅次於盧升象的南征二把手,這老家夥當下也是熱鍋上的螞蟻,爹敢跟你打賭,若是他吃了敗仗,別說跟爹比,說不定連閻震春都比不上,因為朝廷對咱們這撥春秋老將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閻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說爹這次出京,心情沒外人想象的那麽糟糕,說實話,離開了那座讓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來也想通了很多事。”


  楊虎臣如釋重負,不管如何,隻要爹心中沒有太多鬱結,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帶著楊家東山再起。


  楊慎杏笑了笑:“這次爹私下讓人密信捎往清涼山,懇請北涼派遣使節在幽州邊境接我,隻要見不著麵,我楊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涼,就在邊境上一直等著。我楊慎杏好歹是做過大將軍的人物,現在擺出這種低三下四的可憐姿態,當然算不得豪傑行徑,不過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楊慎杏暴斃北涼的噩耗傳出,或是在某個場合被徐鳳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讓他們遂願。麵子是虛的,裏子才是實打實的,楊家正值風雨飄搖,爹是楊家在朝廷台麵上的麵子,沒了就沒了,隻要虎臣你在薊州重新站穩腳跟,五年十年後,麵子自己就會跑回楊家口袋裏,到時候就算你不想要,說不定別人都願意跪著求著你收下。”


  楊虎臣低下頭,眼睛有些紅。身後那個從來不服老的爹,那個自他記事起就一直頂天立地的楊大將軍,竟然會讓他楊虎臣覺得真的老了。


  楊慎杏歎了口氣:“現在怕就怕年輕的北涼王會因為朝廷而遷怒楊家,會因為爹當這個副節度使而對你心生不滿,畢竟薊州距離北涼,不算太遠。以前徐驍念著舊情,極少對北涼以外指手畫腳,現在徐鳳年當家做主,細觀這幾年北涼在徐鳳年手上折騰出來的動靜,顯而易見,北涼銳氣極重,不再刻意隱藏鋒芒。歸根結底,北涼跟朝廷,就隻差沒有到撕破臉皮的那一步。這趟爹入涼,是風險,也是機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薊州副將,爹在北涼自有打算。從今往後,你謹記幾點:首先,你不要應酬任何薊州舊部地方將領;其次,跟韓芳把握好親疏遠近的度;最後,多接近新任經略使韓林,要扮演不惜為其充當馬前卒的身份,以後楊家能夠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韓林至關重要。韓林不同於一般的張廬門生,表麵上看他不如趙右齡、殷茂春許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貴,但是在當今天子心目中,韓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個。原因很簡單,趙、殷、王三人,都是在先帝手上提拔起來的一等公卿,幾乎到了封無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韓林兩人屬於陛下登基後才得以重用的人物,隻可惜元虢表現不佳,已經被徹底放棄,如此一來,天子就會把所有期望都傾斜到韓林一人身上,這對韓林來說才是最大的優勢。韓林看似是當年張廬裏最沒有棱角的那個,但恰恰是這種不等同於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場上最大的依仗,時間越久,後勁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為何,楊虎臣越聽下去,心情越沉重。


  楊慎杏輕笑道:“是不是聽著像是在跟你交代遺言?虎臣你想岔了,爹剛才已經說了,這趟去北涼,爹沒有抱著半點必死之心,更不會為了朝廷顏麵而強出頭。”


  楊虎臣有些尷尬。


  楊慎杏語重心長道:“自大秦朝的遊士轉變成根深蒂固的門閥以來,手裏提刀的我輩武人,史書上的筆墨,從來都不怎麽光彩。那些個留下名字的大人物,總離不開‘藩鎮割據’四個字,手中握筆的世家豪門卻往往跟數世幾公掛鉤,傳承一百年也稱不上門閥,動輒兩三百年甚至曆史更悠久。反觀我們,有幾個活到‘百歲高齡’的藩鎮勢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風光,那都是祖墳冒青煙的奇跡了。現在你別看朝廷大力抑製地方武將勢力,人人自危,相比閻震春、趙隗這些老家夥,爹看得更長遠些,將來離陽未必出現不了一個屬於武將的百年姓氏,要做到這一點,一味愚忠的韓家是前車之鑒,而北涼徐家,卻是……”


  說到這裏,楊慎杏突然閉嘴不言,到最後隻有一聲長歎:“徐驍,不是梟雄啊!”


  楊虎臣有些疑惑。


  世人公認桀驁不馴的大將軍徐驍,如果不是梟雄,難道還能是個英雄不成?

  楊慎杏笑問道:“虎臣,你猜北涼會讓誰來幽州邊境當惡人?”


  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的楊虎臣輕聲道:“照理說是該由幽州刺史胡魁或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迎來送往,隻不過如今大戰正酣,這兩位未必能夠脫身,不過即便北涼有心讓爹難堪,我想最不濟也會讓一個幽州郡守出麵。至於名義上與爹品秩大致相當的李功德、宋洞明兩人,可能性很小,畢竟一個要坐鎮清涼山,一個負責新城建造,我也不奢望徐鳳年會如此興師動眾。再者如果真是李宋兩人中的一個趕到幽州,我倒要懷疑徐鳳年是不是居心叵測,到時候不管爹答應不答應,我都會親自一路護送爹到涼州。”


  十幾裏路程,一晃而過。


  當楊虎臣看到那塊路邊界碑的同時,也看到有四五騎在驛路旁靜候。


  其中,有一騎顯得格外紮眼,除了他年輕之外,還有一種讓楊虎臣感到古怪的感覺,就像自己年少時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武道宗師,如見高山。就像去年在太安城皇宮內第一次麵見皇帝,如臨深淵。


  楊虎臣甚至忘了轉頭,顫聲道:“爹,好像他親自來了。”


  楊慎杏鄰近邊境後就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聽到楊虎臣的顫抖嗓音後,有些納悶,難道是胡魁、皇甫枰到了,或者幹脆是李功德、宋洞明大駕光臨?否則以自己兒子的心性,絕對不至於如此慌張。


  當心情沉重的楊慎杏掀起簾子時,正午時分,一時間感到頭頂陽光有些刺眼,老人眯著眼望去,當他看清楚那一騎時,不由得愣在當場。


  突然,這位哪怕深入北涼虎穴也沒有喪失鬥誌的老人,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確實是老了。


  不等楊慎杏下車,那一騎率先疾馳而至,瞥了一眼充當馬夫的離陽猛將楊虎臣,然後對楊慎杏笑道:“楊大人有個好兒子。”


  楊虎臣聽到年輕人的這份評語,一時間有些無語。


  沒有被稱呼楊大將軍的老人哈哈大笑,毫不生氣,朗聲道:“這一點,楊慎杏遠不如大將軍!”


  能夠被當過正兒八經大將軍的楊慎杏畢恭畢敬喊一聲“大將軍”,離陽王朝,唯有徐驍。


  徐鳳年翻身下馬,楊慎杏就坡下驢也下了馬車,二人並肩而行。徐鳳年順便幫這位新任副節度使介紹了那撥人,原來是以銅山郡郡守領銜的本地官吏,純屬拉壯丁給拉出來見世麵的。畢竟徐鳳年可以不把楊慎杏當回事,可對於銅山郡官員來說,這位薊州土皇帝的偌大名頭,稱得上如雷貫耳,尤其是楊慎杏麾下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有心跟燕文鸞的幽州軍較勁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今日能夠見上楊老將軍一麵,怎麽都是一筆茶餘飯後的上等談資。


  當下徐鳳年問著老人一路西行是否順暢的客套話,楊慎杏也笑言和煦,一一作答,氣氛融洽得讓銅山郡官員都滿頭霧水。事實上身為當事人的楊慎杏,看似與年輕藩王一副相見恨晚的架勢,其實捏了一把冷汗。北涼連聖旨都曾拒收,時值北涼兵荒馬亂,眾人腳下這荒郊野嶺的,撂下一兩具屍體算什麽大事?回頭扣上一個賊寇行凶的名頭,朝廷真願意刨根問底?徐鳳年越是熱絡,楊慎杏難免就越是忐忑,正如楊虎臣先前揣測,以楊家龍困淺灘的艱難處境,來個幽州刺史接駕就算頂天的規格了,楊慎杏還沒有自負到以為擁有讓北涼王離開前線親自迎接的分量。


  好在徐鳳年沒有繼續賣關子,先讓銅山郡大小官吏返回官邸,然後在驛路旁一座小茶攤歇腳,喊醒那個打瞌睡的婦人,笑著要了三碗茶水,落座後便跟楊慎杏開門見山說道:“我這趟來幽州,接人是順手為之,喝完茶,很快就要動身去幽州東北的賀蘭山地,王遂和他那幾萬北莽精騎暫時還在幽州大門口觀望,我若是去晚了,恐怕就見不著這位大名鼎鼎的東越駙馬爺。”


  楊慎杏麵不改色嗯了一聲,心底則是飛快盤算。他這次頂著北涼道副節度使的繡花頭銜黯然離京,也給人當成了涼水澆透的冷灶,途中沒有任何書信往來,加上一路行來又不曾與人接觸,對於天下形勢完全是睜眼瞎,隻知道出京前的那點消息——虎頭城失陷,董卓大軍得以鋪開陣線,導致涼州關外第一道防線岌岌可危——以至於楊慎杏都以為等到自己鄰近幽州,就會看到大批難民匆忙逃離北涼的畫麵。但是徐鳳年輕描淡寫一句要去賀蘭山地與王遂騎軍對峙,讓楊慎杏大吃一驚,難道是北涼已經準備放棄整個涼州關外戰場?在半年前,兩淮這邊還有大量北涼相關的戰報頻繁傳遞給京城,北涼對此也沒有刻意封鎖,隻是自祥符二年開春以來,趙勾諜子和兩淮官場就很難獲取第一手的北涼軍情了,楊慎杏聽說頂風作案的幾個趙勾據點都被連根拔起,一些披著江湖人外皮的諜子在跟隨軒轅青鋒共同赴涼後,好像很快也被拂水房拘禁起來,為此朝廷兵部刑部大為惱火。


  徐鳳年從婦人手中接過茶碗的時候,楊虎臣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婦人給他們父子送茶水那都是直接把碗敲在桌麵上,唯獨給年輕藩王她是雙手捧著走到桌邊,粗壯腰肢也給她愣是扭得跟條大水蛇似的,也不急著把茶碗擱在桌上,等到徐鳳年伸手去接碗的時候,自然少不了一陣蜻蜓點水的揩油。婦人占了便宜也不見好就收,嬉笑著調戲了一句“俊後生,娶媳婦了沒,沒娶的話,咱們村有個水靈閨女,嬸嬸給你當媒人”,把楊虎臣給震撼得一塌糊塗,這北涼娘們兒都這麽彪烈?而更奇怪的是,徐鳳年非但沒有大動肝火,還笑眯眯調侃了幾句,半點不比市井潑皮無賴的臉皮子薄,倒是把婦人給說得破天荒羞臊起來。楊虎臣心底頓時有些不喜,作為久經沙場的一流武將,楊虎臣對這個新涼王的印象本就不佳,如今親眼見著徐鳳年的輕佻言行,更是讓楊虎臣眉頭緊皺,但是不知為何,楊虎臣眼角餘光瞧見爹一臉笑意,不似作偽,頗像是花叢老手瞧見了後起之秀,楊虎臣不由有些發蒙。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接下來的話語把楊虎臣嚇得差點摔碗:“中線董卓大軍對懷陽關久攻不下,已經退軍。流州戰況最為慘烈,三萬龍象軍十不存一,柳珪率殘部逃往龍腰州,至於幽州葫蘆口外,楊元讚死了,種檀和洪敬岩不知所終。”


  楊慎杏低頭喝水,看不清表情,但是茶碗中水麵的漣漪不斷。


  楊虎臣下意識脫口而出:“這不可能!”


  楊慎杏猛然抬頭,怒容道:“虎臣,不得放肆!”


  楊慎杏放下茶碗,轉頭對徐鳳年歉然道:“王爺,虎臣無禮至極,還望恕罪。”


  徐鳳年玩味道:“恕什麽罪,我徐鳳年又不是離陽皇帝,如何能對一個薊州副將治罪。”


  楊慎杏額頭滲出汗水。


  楊虎臣單手握拳,死死抵在桌下的膝蓋上,也顧不得被老人責罵,盯著徐鳳年的眼睛,問道:“北涼果真大敗北莽百萬鐵騎?!”


  徐鳳年答非所問,緩緩道:“我北涼死了很多人。”


  楊慎杏厲色道:“楊虎臣!你給我閉嘴!”


  在麵見陛下後得了一個“忠孝兩全”奇佳評語的楊虎臣,此時脖子上青筋暴起,竟是對老人的責問置若罔聞,瞪大眼睛,好像不惜豁出性命也要跟年輕藩王較勁到底。


  徐鳳年微笑道:“你楊虎臣也好,你爹也罷,值得我誆騙?”


  一根筋的楊虎臣追問道:“敢問王爺你們北涼是如何同時打贏三場仗的?”


  不等徐鳳年發話,楊慎杏就站起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兒子頭上:“兔崽子,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堂堂一個官至薊州副將的男人被自己爹打得頭發淩亂,仍是誓不罷休,繼續咬牙問道:“王爺,北涼真的打贏北莽蠻子了?!”


  徐鳳年點頭道:“打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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