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楊慎杏失意入涼,徐鳳年親迎釋結(1)
立秋十天遍地黃。
祥符二年入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火速傳遍大江南北,據傳西楚薑姒即將登基稱帝,這意味著這位曾經流亡多年的公主,會成為北莽慕容女帝之後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曆史上的首位女皇。
與此相呼應,西楚各位在外領軍的大將要員,除去鎮守江北要隘的許雲霞和負責與南疆吳重軒大軍對峙的裴穗,連同曹長卿和謝西陲在內,幾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員都陸續會聚京城。
相比之下,離陽朝廷下旨敕封吳重軒為征南大將軍,同時擢升橫江將軍宋笠為鎮南將軍,兼任廣陵道副節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廣陵道輔佐廣陵王趙毅統領大軍,就要顯得黯然失色許多。至於與宋笠悄然隨行的兩位暫時頂著工部觀政郎的年輕官員,在風雲變幻的形勢中,就越發不起眼。而在短短兩年內便先後擔任過禮部戶部兩任尚書的元虢,這位時下被笑稱為“救火尚書”的舊張廬得意門生,既沒有像同僚韓林那樣被年輕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擔任封疆大吏,也沒有如太安城官場預料那般如同王雄貴被貶謫到戰火紛飛的廣陵道,沒有就此擔任副節度使,而是以傳旨大臣這麽個不倫不類的過渡身份,與宋笠一行人在見過盧升象後兵分兩路:元虢去見吳重軒,宋笠則領著那兩位工部從七品小官,熟門熟路地前往趙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隨著元虢這位天子使臣的越發鄰近,戰況不利的廣陵西線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照理說吳重軒身為敕封對象,最該興師動眾才對,不說帶著幾位南疆大將一起出城十裏相迎,最不濟也該讓人著手準備為元虢接風洗塵。且不說元虢是否有機會在廟堂東山再起重返中樞,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場多年積攢下來的聲望,即將正式涉足離陽官場的吳重軒也怠慢不得,但是到頭來,還是靖安王趙珣帶著青州水師將軍韋棟去迎接的元虢。吳重軒隻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師樓船上舉辦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鬱兩位嫡係大將沒有露麵,身邊隻跟著一個姓江的陌生年輕人。宴會開始之前,元虢麵無表情地宣旨,穿著一身不合時宜鐵甲的老將吳重軒,也是麵無表情地聽旨接旨,在一大幫脫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員中,吳重軒跪地和起身時滿身甲葉的錚錚作響,尤為刺耳。這使得之後的晚宴,滿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蠟,寡淡至極,毫無喜慶可言。
夜幕中,離著這艘黃龍樓船有些距離的江麵上,一艘今晚負責巡江的青州戰艦靜止不動。從這邊望去,隻能望見樓船上的張燈結彩和模糊身影,一個身穿便服的年輕人安靜地趴在欄杆上,嘴角冷笑。
年輕男子左首邊依次站著王仙芝二弟子宮半闕、三弟子林鴉和一名身材高挑、頭頂帷帽的女子。右首邊的四人都正值壯年,無一例外都滿身殺伐氣息,赫然是南疆道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可以說除去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將、天下用戟第一人的王銅山,趙炳拿得出手的嫡係大將,此時都已經到齊。
趙鑄沒有抬頭,微笑道:“林姐姐,那個家夥就是你們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師林鴉臉色複雜,點了點頭。
趙鑄揉了揉下巴:“我就納悶了,這家夥怎麽就能幫著吳重軒跟太安城搭上線的,這個媒人,可不是隨便一個普通人就能當的。”
林鴉欲言又止。
趙鑄轉頭看著登榜過胭脂評的女子武道宗師,嬉皮笑臉道:“林姐姐你放心,吳重軒就算沒有江斧丁牽線搭橋,一樣會跟太安城眉來眼去,早晚的區別而已。不看僧麵看佛麵,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較勁。哈哈,真說起來,這次咱們吳老將軍確實高興不起來,說好的封侯拜將,征南大將軍是當上了,但卻沒有封侯,就更別提封為祥符年間的第一位王朝異姓王了,這跟在咱們南疆當頭號大將有啥兩樣?十萬南疆北部精銳大軍,就折騰來個四征之一的將軍,虧出血了。皇帝陛下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闊綽。”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聲道:“不是朝廷舍不得給吳重軒封侯,之所以失信於人,無非是因為廣陵道戰事不順。如果現在就開始大封武將,等到塵埃落定,又該封賞什麽?相信那位從京城來的元大人事後與吳重軒私下會晤,會把話挑明。”
趙鑄嗯了一聲:“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道理是這個道理。興許換成是我坐龍椅,也會如此行事,先把你吳重軒拐騙上賊船再說其他。”
張定遠輕聲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鬱乘小船過來了。”
趙鑄玩笑道:“幸好王伯伯忙著趕路,沒在咱們船上,要不然就要一戟挑舟了。”
相貌俊美的顧鷹陰惻惻道:“還敢來麵見世子殿下,當我們真不敢殺這兩條白眼狼嗎?”
趙鑄搖頭道:“還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何況咱們若真殺了人,也不過是讓西蜀那位坐收漁翁之利。親者痛仇者快的買賣,我不樂意做。”
一葉小舟沒有太過靠近這艘高手雲集的戰艦,停下後,唐河和李春鬱兩人深深作了一揖,小舟便掉頭離去。
南疆猛將梁越重重冷哼一聲,五指握斷船欄。
趙鑄淡然道:“女大出閣,鳥大出窩,隨他們去吧。”
氣氛凝重,隻聞江水聲。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趙鑄突然轉頭問道:“張姑娘,那元虢是你父親的門生,你若是想要見上一麵,我可以幫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趙鑄下意識伸手摸著腰間的破舊錢袋,笑著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殺不盡負心狗啊。”
隨後一言不發的趙鑄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南疆雖然有自己極其出色的諜報係統,但是這麽多年來始終不曾把手腳伸到北涼那邊,而北涼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北涼三十萬鐵騎和南疆擁有二十萬勁軍,不僅僅是徐驍和趙炳兩大權柄藩王的相互忌憚,更多是一種英雄間的惺惺相惜。那種感覺,就像是看遍天下豪傑,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趙鑄這一輩,他這個燕剌王世子與新涼王徐鳳年,又豈是尋常交情?
之前讓龍宮林紅猿摻和到那襲徽山紫衣的渾水裏去,何嚐沒有告訴徐鳳年大不了你就幹脆放棄北涼的含義,終歸還有南疆這條退路為你留著。
趙鑄到手的諜報,最遠都是從淮南道那邊獲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韓林分別擔任節度使和經略使,似乎刻意攔截了所有北涼軍情傳遞的渠道,大小驛路都已嚴密封鎖,離陽朝廷邸報也對北涼局勢隻字不提,所以趙鑄隻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領東線精騎大掠薊北,然後奔赴河州,直指北涼幽州東麵的賀蘭山地。好像流州和涼州兩處戰事都不利於北涼,在身邊張定遠、顧鷹、葉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涼勝算極小,除非是三線皆勝,否則無論是喪失流州龍象軍這支機動騎軍,導致涼州西門洞開,還是被楊元讚大軍攻破葫蘆口霞光城,與王遂騎軍在幽州境內會合,困守涼州一州之地的北涼邊軍都隻能死:戰死或者等死。至於涼州中線輸了,更是一切休提。
趙鑄呢喃道:“輸了也好,到時候你我兄弟二人,並肩作戰。”
趙鑄站直身體,伸出一隻手掌,緊緊握拳。
不同於廣陵西線那艘宴客樓船的生硬氣氛,在廣陵王府邸內,趙毅、趙驃父子親自為昔年的心腹下屬宋笠大擺宴席。一直閉門謝客的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也破天荒出現,當宋笠說起王大人幼子王遠燃躋身京城禮部擔任儀製清吏司郎中,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賀一番後,原本難掩鬱鬱寡歡的王雄貴頓時笑逐顏開。酒宴之上,暫時在工部觀政的兩位年輕官員,在宋笠親自為其中一位姓陸的年輕人擋酒後,二人就被眾人心有靈犀地忽略不計。那個賊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張竹坡,跟衣錦還鄉的宋笠在以往並不對付,一個是廣陵道春雪樓首席謀士,一個是被趙毅視為福將的風流俊彥,不過在今晚,張竹坡尋遍理由向副節度使大人自罰了七八杯酒,喝得那兩撇鼠須都黏糊糊的,世子趙驃對此眼神陰沉,趙毅始終一臉笑眯眯。
酒宴落幕後的當晚,兩位打著視察廣陵江河渠旗號的工部官員,在王府別院相聚飲酒,其中陸姓男子竟然是個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孫姓青年此時此刻哪裏有半點醺態,懶洋洋斜靠在一張大料紫檀製成的雍容的太師椅上,幫對麵目盲的年輕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沒安好心,故意為你擋酒,明擺著是給趙毅提個醒,告訴廣陵王府,你這個工部小官吏,其實比我孫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陸詡正襟危坐,遠不如孫寅這個名動京華的狂士那麽有氣勢,輕聲道:“鎮南將軍畢竟是春雪樓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這個舉措並不過分,何況沒有宋笠以禮相待在前,張竹坡想要順順當當找到孫大人談事,不容易。”
孫寅放聲笑道:“他趙毅這般淒涼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還能做什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那張竹坡良禽擇木而棲,好歹還能給世子趙驃攢下點香火情,如此一來,朝廷裏有宋笠有盧升象這兩位武將,又有張竹坡擔任文臣,趙炳以後才能穩穩當當做個享樂王爺,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將權勢式微,沒有張竹坡在官場上護著,廣陵道隨便來個刺史就能輕鬆玩死趙驃。”
陸詡微笑道:“大勢是如此,但是史書上帝王將相意氣用事導致的慘烈禍事還少嗎?”
孫寅撇了撇嘴,麵帶不屑。
陸詡歎了口氣:“趙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幾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終歸當得起我們這些乘勢而起的後輩,去敬重幾分。”
孫寅皺了皺眉頭,但仍是逐漸收斂了幾分狂態,打趣道:“陸大人,你也沒年長我幾歲,倒是老氣橫秋。”
陸詡默不作聲。
孫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說服陛下的,竟然能夠下定決心把兵部盧白頡攆來廣陵道當節度使,為此你可是徹底惹惱了整個江南道士子集團。要知道庾劍康那幾個老不死的,可都希冀著棠溪劍仙能夠暫時遠離是非,寧肯像許拱那樣被朝廷雪藏在兩遼,在仕途上耽擱個兩三年,也好過現在來做出頭鳥。所以很多人都說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遼東彭家,這才要給江南道四閥下了這個絆子……”
陸詡抬起頭,雙眼緊閉,“看著”孫寅。
孫寅訕訕而笑,顯然也有些難為情,在陸詡這個聰明人麵前耍心機實在沒有什麽意思。
孫寅有失厚道,陸詡卻開門見山道:“齊陽龍和坦坦翁不願盧白頡來廣陵道,一方麵是惜其才華,另一方麵則無法訴之於口,盧氏畢竟跟北涼徐家是姻親,若是以史為鑒,所謂的天下歸心,歸根結底,不過是士子歸心,人心所向,也無非是獲得讀書人的認可。青州陸氏舉族進入北涼,已經是個前車之鑒,之後相繼又有士子赴涼和武當佛道辯論的盛況,在這個時候,於情於理,盧白頡都不該來與江南道毗鄰的廣陵道。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一旦有了遠慮,多半更有近憂。孫大人問我是如何說服陛下的,很簡單,就一句話而已,當下事當下了,近憂不用憂,遠慮便不用遠。”
孫寅一陣齜牙咧嘴:“這話,有些霸道了。”
陸詡仰頭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當然,離京前與君王一宿促膝長談,為了這一句話,又說了千百句。”
陸詡放下酒杯:“相較沙場爭鋒,人人赴死。我陸詡不過搬弄唇舌而已,百無一用。”
孫寅搖頭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張竹坡,宋笠,趙毅、趙驃父子,盧白頡,元虢,你的舊主趙珣,吳重軒,盧升象,加上整個廣陵道……這麽大一張棋盤,你我兩個小小工部員外郎,卻能在這裏縱橫捭闔,豈能說無用?”
陸詡低頭“望著”桌麵,一如當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擺著一張棋盤。
陸詡自言自語道:“下棋有輸贏,賭棋有盈虧。可是為帝王為天下謀的這種指點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在離陽尋常人眼中,如今北涼就是一座死地,生靈塗炭是早晚的事,所以當一輛馬車由河州駛向幽州,而不是從北涼往境外逃難時,便有些顯得逆流而上。
馬夫是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獨臂男子,僅剩一隻手握著馬韁,盡量把馬車操控得穩穩當當,所幸相比簡陋車廂,拉車的那匹馬頗為高大神異,並不需要中年馬夫如何費心駕馭。
一位老人微微彎腰掀起遮擋風沙的粗布車簾,視線越過獨臂男人的肩頭向前望去,沉默無言,久久沒有放下簾子。
馬夫轉頭小聲道:“爹,如果我沒有記錯,還有十幾裏路就能看到幽河兩州的界碑。”
老人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恍惚。
馬夫皺眉道:“就算北涼向來不認朝廷的旨意,可爹畢竟是名義上的北涼道副經略使,那徐鳳年還敢暴起殺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段去討好北涼,若是傳到京城那邊……”
老人幹脆離開車廂,坐在兒子身後,擺手打斷這位臨時馬夫的話語,笑道:“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楊家的根基從來都不在廟堂中樞。自從廣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從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員外郎,有誰給過爹好臉色?別的不說,爹一手培植起來的數萬薊州老卒,朝廷說拿走就拿走,你到薊州擔任副將,也不過是讓你帶來三千兵馬,這還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下,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別想帶回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