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北涼道四線皆戰,龍象軍苦戰流州 (5)
徐鳳年轉身望向北方:“董卓這個瘋子,先前每隔幾天就派人挖一條地道去送死,十六條地道,結果死了整整五千人,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家夥根本不是挖了十六條地道,而是喪心病狂的整整三十八條!其中十二條都隻挖到城外就停下,然後在不計代價的地麵攻城配合下……”
說到這裏,徐鳳年不再說話。
石符喃喃道:“這個瘋子,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徐鳳年轉頭對石符說道:“我馬上要去懷陽關,石符,你從現在起就恢複涼州將軍身份。不但是那一萬騎,之後所有進入涼州境內的陵州騎軍,都交由你統領。”
石符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抱拳道:“末將領命!”
蘇酥從來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能過上既有錢又有閑的神仙日子。還記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鎮長大,就隻有遊手好閑的閑,但是到了這南詔後,尤其是趙老夫子跟某個白衣男達成盟約,這日子就真正開始滋潤起來了。住著據說是屬於昔年南詔皇室的避暑別院,吃著無不求精的山珍海味,連茅廁都比以前住的地方要豪奢。偶爾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門拜訪,身份也都一個比一個嚇人,光是舊南詔的勳貴遺老,蘇酥就見了六七個,老夫子身邊也出現越來越多的陌生麵孔,尤其是那些個跟老夫子差不多歲數、又喜歡在名字前頭加上什麽尚書什麽侍郎的老頭子,幾乎每個見著他蘇酥,都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蘇酥知道,這些人應該就是聞訊而來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說法,要他蘇酥多聽少說,隻管陪著那些老人一起默默流淚,若真哭不出來,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詔特產的小雀椒粉末,作勢垂首,伸手抹淚,那麽一擦,想不哭都難。蘇酥嚐試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紅腫得兩三天都沒恢複,不過當時倒是效果顯著,反正把那幫西蜀老臣感動得稀裏嘩啦,有個年紀最長的,更是當場哭暈過去。
今日蘇酥被趙老夫子丟到一座名喚“目耕樓”的書樓,也不要他果真讀書怡情,隻需要在藏書樓內做做修身養性的樣子就可以。蘇酥趁著沒人盯梢,坐到高樓欄杆上,身邊站著目盲女琴師薛宋官。在那次兩人差點死在陳芝豹的手上後,蘇酥就不再纏著目盲琴師玩那少俠和魔頭的把戲了,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對所謂的江湖有些畏懼了。這些日子,薛宋官都幫老夫子做著牽線南詔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幾乎跑遍了大半個南詔版圖。蘇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男一女就這麽沉默著。
蘇酥抬起頭,終於緩緩開口道:“以前吧,最喜歡白天做夢,想著自己也許是某個大人物的遺腹子,要不然是個大門大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說不定某一天認祖歸宗,就徹底發達了,現在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國太子,可惜美夢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了龍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個太子。虧得老夫子這一年來給我惡補了好些富貴人家的門道,什麽奉帖唐碑、青田黃凍、蕉葉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為什麽,我從小就喜歡值錢的東西。可這些東西夠值錢了吧?瞧著它們,一開始也挺興奮,恨不得睡覺都抱著它們一起睡,越到後來,就越提不起勁了。怎麽說呢,就像一個爛泥裏打滾的窮小子,有天稀裏糊塗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是不喜歡,而是明白自己終歸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天終歸是要離開的。”
陪著蘇酥、趙定秀一起從北莽來到南詔的年輕琴師,目盲卻心有靈犀,柔聲微笑道:“蘇家做過西蜀足足兩百年的國主,雖然在你爹手上丟了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輔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諾,那麽這份家業,其實是有機會守得住的。就像陳芝豹所說,以後你雖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碼可以當一個封疆裂土的離陽蜀王,如此一來,也算對得起你們蘇家的列祖列宗了。”
蘇酥歎息道:“如果不是徐鳳年在北莽找到我們,我怎麽可能會有今天,書本上所說的良禽擇木而棲,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對我這種人來說,道理從來就不在書上,要麽靠拳頭,要麽……”
這位在繈褓中就逃離西蜀皇宮的前朝太子,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麽就在這裏。我蘇酥,雖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對付,也總在你麵前說他的壞話,但你應該清楚,其實我這輩子也就徐鳳年這麽一個朋友。當然,他徐鳳年什麽人啊,天底下兵馬最盛的異姓藩王,堂堂四大宗師之一,還長得那般玉樹臨風,跟人並稱‘北徐南宋’的,還有淵博學問,這麽一號屈指可數的風流人物,未必把我蘇酥當朋友。但我是真把他當朋友,結果呢,到了南詔,得了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這兒站穩腳跟,就隻差報答人家的時候,那個麵癱的白衣男橫插一腳,老夫子就把徐鳳年的北涼撂在一邊了,我也知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可我心裏頭,真的是過意不去啊。”
薛宋官輕聲道:“你自己也說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蘇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然後雙手捧著臉,含糊不清道:“是啊,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一個胸無大誌也無真才實學的家夥,除了每天在這裏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麽?”
她猶豫了一下,感歎道:“其實老夫子心裏頭也不好受,經常去跟你的鐵匠叔叔喝酒解悶,有次喝醉了,很失態。”
蘇酥放下手,雙手撐在欄杆上,苦笑道:“我從沒有怪過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當爹又當娘把我拉扯大,就沒有我蘇酥了,何況老頭子什麽樣的脾氣我還不清楚嗎?就跟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如果不是為了我,為了那個其實早就沒了的西蜀王朝,老夫子才不會違背心意如此行事。”
薛宋官點了點頭。
蘇酥突然感慨道:“我這麽成天無所事事了,有時候都覺得累,那麽你說擔負著三十萬北涼鐵騎生死存亡的徐鳳年也好,那個野心勃勃誌在天下的蜀王陳芝豹也罷,這些人是真的樂在其中,還是也會覺得累?”
目盲琴師搖頭笑道:“不知道啊。”
蘇酥轉過頭,笑臉燦爛:“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夠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了,我要是跟新認識的大俠宗師說一句,當年還是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還跟我蹭吃蹭喝過,會不會很有麵子?”
女子想到自己當年在北莽,還差一點就在雨巷中殺了那位年輕藩王,會心一笑:“不能再有麵子了。”
蘇酥笑意醉人:“雖然還是很嫉妒徐鳳年,但世上有種人,不管如何,隻要認識了,你都討厭不起來,是吧?”
目盲女琴師笑著沒有說話。
蘇酥小心翼翼問道:“你真的……不喜歡他?說實話,如果我是女子的話,恐怕也會對他念念不忘的。”
她無奈道:“喜歡他做什麽?因為徐鳳年長得玉樹臨風?可我是個瞎子啊。”
蘇酥撓了撓頭,總覺得這個理由有哪裏不對。
她趴在欄杆上:“以後我們去中原江湖的話,還是我扮演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你假扮行俠仗義的少俠?”
蘇酥望著遠方,眼神堅毅:“不了!我們做神仙眷侶!”
目盲女子破天荒紅了臉,扭過頭,輕聲道:“酥酥,我是個瞎子。”
蘇酥低下頭,看著她留給自己的後腦勺,溫柔道:“我知道。”
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歲數也比你大。”
蘇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轉過頭,抬起頭,“望著”蘇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後到了佳麗無數的中原江湖,給我發現你多瞅了幾眼女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們直接打殺了。”
蘇酥悻悻然道:“這個嘛……以前真不知道,不過現在也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騙你的。”
蘇酥伸出手掌輕輕放在她的額頭:“我雖然不是瞎子,但我眼裏,隻有你。”
北涼後山,兩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鶴坐在一棟簡陋茅屋前,一張小凳子上擱了些下酒菜,然後又有一位老人如約而至,手裏拎了兩壇在清涼山王府地窖裏珍藏多年的綠蟻酒。這位老人麵白無須,無論是走路姿態還是說話嗓音,都透著一股陰氣。米邛和彭鶴作為見慣風雨的北涼名士,對此心知肚明,熟識之後也從不揭破。這位姓趙的老人是位宦官,至於為何會從大內深宮來到清涼山養老,米邛、彭鶴更沒有探究的興趣。起先兩位名士對名叫趙思苦的老人沒什麽好感,隻不過在年邁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後山給他們搭把手後,加上趙思苦比起尋常大手大腳的匠人,年紀雖大,但是手腳伶俐,言談風雅不遜清流士子,尤其辦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齡相仿,也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鶴笑著招呼趙思苦坐下,三個年齡加在一起快有兩百歲的老人圍凳而坐。兩個還來不及換上衣衫的北涼書法大家猶然滿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了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氣,臉色都有些陰鬱。趙思苦作為在離陽皇宮當過一手執掌印綬監的資深大宦官,如今雖然脫去了在皇宮中那件仍是極為紮眼的大紅蟒袍,但察言觀色的功夫依舊老辣。隻不過趙思苦也不說什麽,小抿了一口酒,挑了個相對雲淡風輕的話題作為開場白:“咱家剛從青鹿洞書院那邊回來,黃裳黃山主托咱家跟兩位老友要幾幅字帖,咱家也不敢胡亂應承下來,隻說把話帶到。”
米邛搖頭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寫字帖的閑情逸致,這事兒,可能要讓趙老哥和黃山主失望了。”
趙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兩人,此時舉杯的手腕都還在顫抖,勞心勞力不過如此,於是笑道:“不打緊不打緊,黃山主事先也說了,這事不著急,他能等,等個幾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鶴笑道:“隻要王爺打跑了北莽蠻子,別說三四幅字貼,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給黃裳的青鹿洞書院親自送去。不過趙老哥,咱們都不是外人,我就醜話說在前頭了。我和米老兒可是聽說了,好些書院裏的外地士子不是個東西,對咱們北涼軍政指手畫腳,總覺著他們來了清涼山王府或是去了懷陽關都護府,就能力挽狂瀾。這幫小兔崽子,也不嫌站著說話不腰疼,就因為咱們王爺好說話,就能得寸進尺了,那黃裳也不管管?”
趙思苦畢竟是在皇宮裏頭耳濡目染的大太監,並沒有一味附和義憤填膺的彭鶴,搖頭道:“這事兒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涼士子比起一開始到北涼那會兒,也改變了許多,偶爾依舊會有書生意氣不知輕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為了北涼好,好些一開始抱著樹挪死人挪活心態、奔著北涼官場前程來的年輕人,也都不知不覺以北涼人自居,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經當著徐鳳年的麵砸過珍愛的硯台的米邛,嗯了一聲:“讀書種子讀書種子,這些年輕人,算是真正在北涼紮根發芽了,遲早有一天,咱們北涼也會有一棵棵足以讓中原讀書人仰視的參天大樹,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鶴舉起杯,停頓了一下,忍不住唏噓道:“怕就怕咱們幾個老家夥等不到那天。”
更為性情中人的米邛憤憤道:“去了京城國子監的姚白峰不去說,道德學問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的確當得碩儒稱呼,哪怕離開了北涼,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夠在朝廷那邊風生水起。可這嚴傑溪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靠著攀龍附鳳,當上了殿閣大學士,就忘本了!據說有望成為下一次會試的副總裁官之一後,就放出話來,要減少咱們北涼有資格進京赴考的錄取名額,從往年雷打不動的四十人一口氣切掉半數,隻許二十人參與會試!虧得當年還給這個老東西寫過好些字帖壽聯,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了!”
彭鶴冷笑道:“嚴烏龜這還不是為了避嫌,咱們扳手指頭算一算,老一輩的姚大家,年輕一輩的陳望和孫寅,哪個不是在廟堂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便是那個以禮部侍郎同樣擔任副總裁官的晉蘭亭,一樣是從我們北涼出去的,說不定這次減少北涼會試名額,就是嚴傑溪和晉蘭亭這一老一小兩個東西,碰頭躲著合計出來的陰險勾當。”
趙思苦玩味笑道:“兩位老友放寬心便是,要咱家來看,這次北涼名額最終不是削減,而是恰恰相反。很簡單,讀書人越來越多擁入北涼,朝廷豈能不慌?這個時候,嚴傑溪和晉蘭亭的提議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那幫朝廷中樞的黃紫公卿,是不會接納的,反而會增加名額。不但如此,這些進京趕考的北涼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當比例的幸運兒在太安城混得不錯,朝廷無非是想借此機會告訴咱們北涼的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今往後,朝廷給出的價錢都不會低,牆裏開花牆外香嘛。”
彭鶴愣了愣,咬牙切齒道:“這朝廷,也太不要臉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當道:“要我是王爺,就幹脆攔下這些讀書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趙思苦搖頭笑道:“北涼自大將軍起就不做這樣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爺手上,想來也還是不會做。也許在很多離陽官員眼中,這會是件蠢事,不過咱家看來,公道自在人心,這就夠了。”
米邛點了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使勁攥著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馬蒺藜死了,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了。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光城,流州青蒼城,這麽多地方,這麽多北涼邊軍,死了那麽多人!他們離陽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捶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家夥,親手刻上那麽多年紀輕輕的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為趙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樹露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遺憾當年選擇了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