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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0章 萬裏劍叩關北涼,徐鳳年淩虛禦敵(1)

  這話一說出口,殷長庚、韓醒言這一撥,還有李懿白和宋庭鷺、單餌衣三個,都給震驚得無以複加。


  對祁嘉節這種有望成為劍道魁首的宗師,放話說要讓他連劍都拔不出劍鞘?


  大概江湖一千年來,隻有那位過天門而不入的呂祖才能說得吧?

  這個腋下還夾著書的家夥,是要以勢壓人?可祁嘉節雖不以充沛氣機稱雄武林,但能夠成為京城第一劍客,武力緊隨武評十四人之後,若說連劍也拔不出,那也太荒謬了。


  分明眼前就是一副大戰在即的危殆形勢,可莫名其妙就給卷入風波中心的柴青山沒有動靜,既沒有要帶著李懿白和兩個徒弟離開的意圖,也沒有如何運轉氣機以防不測。顯而易見,徐鳳年和祁嘉節要是放開手腳廝殺,身在逃暑鎮也好,退出逃暑鎮也罷,差別都不大。柴青山應該就是押注兩人對峙,是點到即止的君子之爭,雙方形成默契,僅在方寸間爭高下,不至於連累小鎮眾人。這種有“吹毛求疵”之妙趣的巔峰切磋,有一定道行眼力的旁觀者,最能順手拿來砥礪自己武道心境,柴青山怎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祁嘉節斜提那柄鑄於景龍劍爐的名劍長鋏,此劍全長三尺三寸,他五指修長如玉的右手沒有伸手去拔劍,但是長鋏驟然間鏗鏘如龍鳴,出鞘不足一寸,客棧簷下頓時有寒冽風霜撲麵之感。


  這一次略作“停劍”後,長鋏劍身出鞘長度猛然間暴漲至三寸有餘。


  長鋏兩次離鞘,都無比順暢。


  但是世間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接下來長鋏紋絲不動,習武之後聽力更加敏銳的東越劍池三人,已經聽到一陣陣如蚊蠅振翅的細微聲響,不絕於耳。


  而殷長庚等人也發現屋簷階外,在逃暑鎮的街麵上,塵土漸漸飛揚,形成一個個陸地龍卷,旋轉緩慢,如一群黃裳女子曼妙起舞。


  長鋏終於以高士箐都能肉眼可見的極其緩慢的速度,再度出鞘一寸出頭。


  但是祁嘉節那好像不管身處何地都不染塵垢的蜀錦袍子,開始輕輕顫動,如平靜湖麵給蜻蜓點水了一下,輕起漣漪。


  逃暑鎮烈日當頭,祁嘉節所站客棧屋簷下的位置,恰好明暗交替,原本常人不易察覺的絲絲縷縷筆直光線,不但變得清晰可見,而且在一瞬間就變得扭曲起來。


  宋庭鷺和單餌衣不約而同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眼神出現了錯覺,可是眨眼過後,那些詭譎光線的確是如蛇曲行。


  與此同時,街麵上那些小龍卷刹那間破碎散去。


  長鋏終於又出鞘一寸。


  高士箐渾然不覺自己已是滿頭大汗,鬢角青絲濕答答黏在緋紅的臉頰上。趙文蔚也下意識鬆開拳頭,攤開手掌在袍子上蹭了蹭汗水。


  白衣背劍少女同樣是局外人,但其實比高士箐他們還要緊張,跟同門少年竊竊私語:“宋庭鷺,你覺得姓祁的那把劍能夠全部出鞘嗎?”


  腰間長劍竟是長達四尺的宋庭鷺想了想,鄭重其事道:“你喊我聲師兄,我就告訴你答案。”


  少女別了一枚劍形紫檀簪子,那雙柳葉眉更是如同細劍,所以當她皺起雙眉的時候,顯得格外英氣勃發,不過少女很快就燦爛一笑,嬌滴滴喊了一聲“師兄”。


  少年好像白天見鬼似的,打了個哆嗦,然後裝傻嘿嘿笑道:“答案就是……我也不知道。”


  以少女的脾氣,要是擱在往常,早就拔劍砍得劍池未來宗主滿山跑了,但是今天她破天荒深呼吸一口氣,就放過了宋庭鷺。後者很快就明白其中緣由,狠狠翻了個白眼,比起當初趙文蔚死死盯著自己師妹的暴躁,挺有精氣神的少年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整個人都是蔫蔫的。沒法子啊,師妹要在她以及劍池幾乎所有師姐師妹心目中共同仰慕的某個人麵前,很用心地保持淑女形象。師妹這種原本估計一輩子都不會跟額黃胭脂打交道的家夥,結果到了幽州後,每次在街上瞧見水粉鋪子,就開始挪不開腳步了。當時就算撒潑打滾,也應該說服師父別答應師妹一起來北涼的。


  原先那些造就小龍卷的塵土消散之後,隨風而起,徐鳳年隨手一拂,輕輕拍散。


  祁嘉節握劍的那隻手五指彎曲,轉為虛握長鋏,長劍急劇旋轉,如掌心有驚雷滾走。


  長鋏劍身乘勢又硬生生拔鞘三寸。


  隻見這名北地劍豪腳下的青石板,迸裂出一張蛛網,且那些裂縫不斷向外擴張延伸,嚇得高士廉趕緊拉著趙文蔚匆忙退後。


  殷長庚、趙淳媛這對年輕夫婦都看到祁先生那襲白袍的袍腳,開始飄搖掀動,然後動靜越來越大,獵獵作響,如沙場上大風吹拂戰旗一般。


  之前還有閑情逸致偷偷打量那白衣少女的趙文蔚,忐忑不安,恨不得為神仙人物祁先生搖旗呐喊,無比希望祁先生一鼓作氣拔出整把長鋏,也好滅一滅那個年輕北涼王的囂張氣焰!不過說實話,這個在離陽朝野惡名昭彰的西北藩王,自己真正親眼見到後,拋開那句極富挑釁的言語不提,他就跟趙文蔚在皇宮勤勉房和趙家甕國子監求學時,自己見到的那些出類拔萃的讀書人沒什麽差別,身世好,相貌好,脾氣還不錯,屬於那種即便不喜卻也討厭不起來的風流人物。


  當祁嘉節終於抬起右手,雙指並攏,懸停在長鋏劍身一寸之上的空中時,氣勢驀然一變,如果說先前如五嶽高聳於中原大地,此時就是廣陵大江滔滔東去入海。


  柴青山對兩個孩子輕聲說道:“看清楚了,仔細看看別人是如何觀潮悟劍的!祁嘉節在十八歲、二十七歲、三十六歲時,分別三次觀賞廣陵大潮,最終悟出了這靈犀一動心血來潮的氣機運轉之法。遍觀當今江湖高手,若論氣機之綿長,祁嘉節遠遠不如武評十四人,大雪坪十人中,也不在前列,但若說刹那間氣機的洶湧程度,別說師父,就是軒轅青鋒也未必能夠媲美。”


  柴青山說到這裏,忍不住冷哼一聲:“你們兩個,已經去了廣陵江兩次,熱鬧倒是看得不少,兩張嘴巴也都沒停過,結果悟出什麽了?”


  宋庭鷺轉頭背對師父做了個鬼臉。


  少女沉聲道:“師父,下一次觀潮,我一定會用心的!”


  柴青山愣了愣,然後泛起苦笑。


  宋庭鷺嘀咕道:“裝,繼續裝!”


  單餌衣瞬間滿臉通紅,伸手繞到背後,就要忍不住抽出那柄自己鑄造的新劍“扶乩”。


  每一位劍池弟子,想要離開宗門行走江湖,都要自己鑄就一柄新劍。所以東越劍池除了天才劍客層出不窮,也有無數才華橫溢青史留名的鑄劍名師。而單餌衣這個被柴青山一眼相中的弟子,不論是學劍還是鑄劍,都擁有令人歎為觀止的天賦。武人的體魄想要渾厚,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單餌衣不過是四品高手的武道修為,但她對劍道劍術的獨到領悟,在柴青山看來已經具備二品小宗師的境界。


  宋庭鷺趕忙討饒道:“師妹,別在這裏動手行不行?這兒這麽多外人,以後我還怎麽闖蕩江湖獲得那不敗戰績?!”


  單餌衣懶得理睬這個口口聲聲要以不敗戰績走江湖的家夥,學誰不好,偏偏學那個在京城曇花一現的溫不勝,說這輩子不求勝過多少高手,隻求不敗!這就是離開宗門必須帶著自己鑄就的新劍,要不然宋庭鷺這小子在劍池那都是斜挎一柄木劍的,吊兒郎當!

  在體內氣機如江麵漲潮猛然炸開後,祁嘉節長鋏一劍幾乎全部出鞘,僅餘下那劍尖不曾拔出而已。


  趙文蔚輕輕喊道:“好!”


  然後發現自己給單餌衣怒目相向了,一頭霧水的少年氣勢也迅速落到穀底。


  徐鳳年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走到街道上,抬頭望向武當山那邊。


  山上,就在洗象池附近的那棟茅屋前,站著一個身穿龍虎山普通道袍的年輕道士,還有一個人蹲在地上,使勁眯著眼翻閱一本古籍。


  後者輕聲說道:“凝神,此次行事,非君子所為啊。”


  年輕道士平淡道:“先生,雖然有違本心,但是我畢竟姓趙,是天師府道人。叔叔在太安城傳道多年,如今在京城仍是岌岌可危,叔叔在信中自嘲連那‘青詞宰相’也做不得了。況且先生也知道,如果任由那吳靈素得勢,不光是佛家的不幸,我們天下道門正統的香火也要飄搖不定。”


  視力似乎不好的儒雅男子眼睛幾乎貼到了書頁上,感慨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嗎?”


  他欲言又止,搖搖頭無奈一笑:“我白煜那些大道理就不嘮叨了,都說有一說一,我們讀書人啊,知道得多了,就喜歡有一說個二三四,你不攔著,五六七八九也都來了。有些時候捫心自問,確實挺惹人煩的。行了,你做事吧,別管我,這本書不錯,我找了好些年也沒找著,借這個機會,先睹為快。”


  趙凝神猶豫了一下:“雖然說此次合力,最多讓他失去在西域凝聚出的那股即將成運的氣數,但是先生你還是不該來武當山的。他一旦震怒,我死也就罷了,先生你不該在這北涼夭折,先生應當比當年荀平走得更遠!”


  白煜蘸了蘸口水,輕輕翻過一頁,道:“心太大,胃口難免跟著大,傷身。”


  趙凝神歎息一聲,向前走出幾步,閉上眼睛,手指掐訣。


  龍虎山天師府,蓮池那株紫金蓮最高處的一朵花苞,驟然綻放,又驟然凋零。


  青州水師一樓大型樓船上,有個讀書人盤膝而坐,身前擺有一隻水碗,他雙指捏著一顆潔白的石子,微笑道:“事已至此,大勢使然,就怪不得我謝觀應落井下石了。”


  那顆石子砸入碗中水麵。


  同一時間,一抹白虹由東南往西北,一閃而逝。


  看完了正北方的徐鳳年收回視線,開始側過身望向正東方。


  卸去那股氣機的支撐,祁嘉節那柄長鋏滑落歸鞘。


  祁嘉節摘下那柄長鋏,隨意拋棄在街道上。


  殷長庚等人都不明就裏,單餌衣和宋庭鷺也都滿臉茫然,一直像是來看戲的柴青山也向前踏出一步。


  徐鳳年望向遠方,笑道:“東越劍池傾力鑄就的一柄新劍,祁嘉節作為劍主,所剩不多的離陽煉氣士紮堆,加上龍虎山趙凝神的聯手牽引、柴青山的助陣,你們這從千萬裏之遙請來的一劍,比起當年我殺韓生宣那一劍,手筆大多了。”


  祁嘉節輕聲道:“慚愧。”


  柴青山默然無言。


  腋下還夾著那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徐鳳年,也不見任何惱羞成怒的神情,說道:“武當山不遠,燒香許願挺靈的,你們還是趕緊祈禱別被我接下這一劍吧。”


  東越劍池少女怯生生說道:“徐鳳年,江湖上不都說你是真武大帝轉世嗎,咱們許願管用?”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也對。”


  徐鳳年看了一眼她和那個長得確實挺像宋念卿的少年,後者趕緊雙手握緊劍柄,他可知道這個北涼王很擅長不經答應就跟人借劍!而且往往一借就是幾百上千的。


  倒是那個還沒長成大姑娘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少女,朝徐鳳年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背著的那柄劍還不錯,要就拿去,不用借。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麵朝東方,自言自語道:“不用借了,劍,如今我自己有的是。”


  徐鳳年拔地而起,踏空而去。


  隻見天空中,那人四周,劍群如蝗。


  我有劍,兩千四!

  氣長六千裏!

  享譽天下的白蓮先生依然在捧書瀏覽,如果有旁人在場,就會發現這個讀書人幾乎把腦袋都埋入了書籍,場麵有些滑稽。


  趙凝神當年在春神湖一戰,請下龍虎山祖師卻仍然被打破金身,但趙凝神跌境之後,竟是毅然決然閉生死關,修行那與武當大黃庭齊名的玉皇樓道法,終於破而後立,重新凝聚命格,在龍池的那株紫金蓮結出一朵本命花苞,假以時日,隻要趙凝神悉心孕養,未必不能像爺爺趙希夷和父親趙丹霞那樣證道飛升,甚至有望品第更高,完成乘龍而升的壯舉。所以說這次自毀本命紫金蓮,牽引那萬裏一劍來破去徐鳳年的氣數,趙凝神就是在玉石俱焚。若非如此,以祁嘉節的劍道實力,不足以禦劍從東越劍池一氣至西北武當山。


  趙凝神身影搖晃,虛弱不堪,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一路行來,不斷告訴自己這般行事,是為中原道統氣脈,是為離陽一國蒼生,最少也是為我龍虎山天師府一家一姓的千年傳承,但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己之私,想要了結那春神湖戰敗的心魔。”


  白煜不知何時握著書籍走到年輕道士身邊,輕聲道:“凡夫俗子欺人,真人欺天地,難也不難,唯獨這自欺一事,從來都是說易則輕而易舉,說難則難如登天。”


  他彎腰伸手搭在年輕道士的肩膀上,柔聲道:“凝神,也莫要自責了,這一關既然被你跨了過去,就更應該珍惜。至於我白煜,這輩子都過不去嘍,我不想學那軒轅敬城畫地為牢,一輩子都走不出那座徽山。以後你我師兄弟二人,你在山上修清淨,我在山下做了位極人臣的張巨鹿也好,做了那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荀平也罷,都無所謂了。”


  這個被離陽先帝親口禦賜“白蓮先生”的天師府外姓人,使勁眯起眼望向遠方:“我眼睛不好,可惜看不到那一劍是怎樣恢宏了。”


  趙凝神舉目遠眺,苦澀道:“那就當我替先生看一回。”


  白蘆湖西端的青騾渡,在樓船林立的青州水師嚴密護送下,十萬南疆精軍開始有條不紊地渡江。這無疑是一項浩大工程,但是名義上暫時由靖安王趙珣統轄的青州水師,兢兢業業,贏得了包括南疆大將吳重軒在內一班武將的認可,對給說成繡花枕頭的青州水師那種糟糕印象大為改觀。隻不過協助南疆大軍渡江的年輕藩王與那吳大將軍並無太多交集,僅是在為南疆將領接風洗塵的晚宴上有過碰麵,不過那一夜,襄樊城乃至整個青州隻要是喊得出花名的勾欄女子,幾乎全都給邀請到青州水師的樓船上了,靖安王趙珣在青州文壇也因此有了個“胭脂王爺”的雅致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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