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武當山高手雲集,逃暑鎮劍氣縱橫(4)
老人迎麵對上衝撞而來的一名角鷹騎卒,正要一掌拍爛那匹戰馬的頭顱,驟然間,一抹詭譎身影從斜處掠出,雙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推,竟當場就將他推回原地。老人剛剛吐出一氣便不得不馬上再換一氣,胸口略微褶皺的衣衫隨之震動,恢複原樣。不但是他,其餘三名己方陣營的高手為了阻擋那一騎,紛紛攔路出手,但無一例外都被半道殺出的人物阻擋。雖然雙方八人眨眼間的四次交鋒,各有優劣勝負,但這個空隙,終究使得那名角鷹騎卒順利來到站在最外邊的閻通書附近,一騎一人擦身而過之時,那柄不見如何揮舞劈砍的北涼刀就在目瞪口呆的閻家大公子肩頭,劃出一條鮮血流溢的大口子,這還幸虧李長良拉了一把閻通書,否則那條口子就是在閻通書的脖子上了。
一騎過後,後頭仍然有數百騎呼嘯而至。
原本並不想自己太過深陷泥潭的李長良隻好再度親自上陣,上前兩步,彎腰扭頭躲過那馬背上的一刀,肩頭凶狠撞在戰馬側麵,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隻是不給李長良絲毫喘息的機會,第三騎就當頭一刀劈下。李長良腳下踩出一串急促碎步,轉身繞過,並且伸手抓住那騎卒的握刀手臂,怒喝一聲,硬生生將其拖曳下馬,順勢丟擲向第四騎。後者根本就沒有收刀,而是身體大幅度向右側傾斜,一躲而過,依舊成功向李長良遞出了一刀。
跟隨人流返回客棧的高士廉回頭看到這一幕,雖不是局中人,卻也十分心悸,對殷長庚輕聲說道:“咱們真就這麽走了?看架勢,這支北涼騎軍是真會殺人的。”
殷長庚猶豫了一下,最終停下腳步,看著遠處已是險象環生的李長良等人,神情沉重。
一行人在屋簷下停腳,高士箐憤怒道:“這幫北涼人也太過分了吧,眾目睽睽之下當街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王遠燃好歹是一道經略使的兒子,也沒做什麽喪盡天良的事情,他們北涼騎軍就要說打殺就打殺了?!”
殷長庚沒有言語,他知道大概正因為王遠燃等人的敏感身份,才讓北涼不惜為此大動幹戈。
在某些雙方會意的規則內,朝廷百般刁難北涼,北涼能忍,也忍了二十年了。
但北涼不能辱。
殷長庚嘴角翹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走出屋簷,對客棧二樓的窗口輕聲道:“勞煩祁先生了。”
下一刻。
逃暑鎮,劍氣滿街道。
其劍氣之冷,瞬間讓逃暑鎮的名稱變得再恰當不過。
但是不等高士箐、趙文蔚等人由衷感慨那祁嘉節祁先生的劍道之高劍氣之盛,他們突然發現那股刺骨清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說沒就沒了!
然後不知何時眾人身邊就站了個手中還捧著一本書的年輕人,就像是剛剛在家中讀書來不及放下就跑出來湊熱鬧的。
逃暑鎮街上僅有微風,不足以翻動書頁,但是趙淳媛、高士箐這兩位更加心細的女子,卻看到年輕人手中攤開的書籍,剛剛翻過了一頁。
一位中年人跨出客棧門檻,僅是這麽一個平淡無奇的動作,也讓殷長庚等人感受到一種如沐春風的氣息。
男子白袍玉帶,袖窄而衣身寬大,袍子是位列離陽王朝頭等貢品的蜀錦質地,領、袖鑲有細致縝密的織錦金邊,大處素雅,小處尊貴。大概也隻有這種鋒芒內斂的儒雅男子,及冠時便能娶回那位有“桃花馬上石榴裙”美譽的胭脂評女子。
中年男子腰間懸佩長劍,劍鞘烏黑古樸,似由蛟蟒之皮製成,但真正出奇處在於這把劍並無劍格,亦無劍柄。
祁嘉節,京城第一劍客。
自九歲提起那柄家傳名劍“班象”練劍起,三十年間,北走兩遼,南遊江淮,東臨碣石,西至劍閣,訪遍天下名山大川。其間祁嘉節曾於十八歲換劍“斜陽”,先後向包括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廣陵春雪樓首席供奉柴青山、棠溪劍仙盧白頡在內六位劍道宗師挑戰,六戰皆負,嗣後回京閉關,二十六歲出關之日,換殺劍“腥膻”,在遼東邊境一人一劍力戰北莽八百精騎,全身而退,斬下三百餘頭顱。而立之年,換劍“長鋏”,此劍無鋒無柄,因此若是倒提劍鞘,劍即滑落出鞘。世間長劍自古本就別名長鋏,祁嘉節換取此劍之意顯而易見:世間長劍千百萬,有我長鋏一柄便足矣。故而祁嘉節與那自己更改名字的北莽劍氣近黃青,並稱為“祁術黃道”,被分別視為鄧太阿和李淳罡先後兩任劍神的繼承者。
徽山大雪坪新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在軒轅青鋒之後便是祁嘉節,名次猶在重返東越劍池擔任宗主的柴青山之上。更讓祁嘉節名聲大噪的是以清高自負著稱於世的徽山紫衣,竟然公開說了一句“祁先生境界不如我一尺,殺人我不如祁先生一丈”,這直接讓多年不曾出劍示人的祁嘉節達到聲望巔峰,隱約有了北地第一高手的江湖地位。
看到祁先生親自出馬,高士廉等人如釋重負,在他們這些自幼就對祁嘉節三個字如雷貫耳的京城小輩心目中,哪怕天塌下來,祁先生也能一劍扛下。雖說大致猜出祁先生先前的劍氣一放一收,多半跟他們身邊這個來曆不明的公子哥有關係,但這又如何?在太安城向來有個流傳深遠的說法,說祁先生真正的厲害地方,不在於今日劍道境界劍術造詣如何高超,而在於祁先生的每一個明日都要比昨日修為更高。尤其是盧白頡在辭去兵部尚書趕赴外地就任時,祁嘉節為其送行,連佩劍也贈送他人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坦然笑言:“也許無須二十年,盧某便是給先生當個捧劍門生也不配了。”
齊陽龍的學問,坦坦翁的篆刻,祁嘉節的劍術,如今再加上一個離陽棋聖範長後的棋藝。
太安城百萬人,有誰不為之自豪?
那個捧書而至的年輕公子哥看到祁嘉節走出後,兩人簷下對視一眼。相比年輕人的捧書而立意態閑適,總能有本事在大風大浪中尋覓無關細節的高士箐,驚訝地發現祁先生竟然破天荒從腰間摘下了那把名劍長鋏,握在了手中。就在此時,有一行人從逃暑鎮東端街道快速趕來。畢竟年少所以性情跳脫活潑的趙文蔚忍不住舉目望去,是一行四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他隻看中了一人而已。越來越近,少年終於能夠看清楚那人的容貌,也越發挪不開眼睛了。那是個身段剛剛有出挑跡象的同齡女子,本有幾分嬰兒肥的臉蛋正在清減時分,瓜子臉的美人坯子也就浮出水麵。她白衣如雪,背了一柄與一身打扮相得益彰的白鞘長劍,尤其是她頭上別有一枚簡潔至極的紫檀簪子。
小簪如劍,飛在青絲間。
這一刻,趙文蔚看得癡了。書中自有顏如玉,是騙人的呀,哪有書外的真正女子這般好看。
各花入各眼,高士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個青衫仗劍的俊逸公子,她驚呼出聲:“東越劍池李懿白?!”
李懿白不光是在離陽江湖名氣極大,在江南士林,甚至在京城官場都有不小的聲望。李懿白的恩師正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家族卻是流品超然的高門望族。當初最重門第的春秋十大豪閥,除了十個姓氏相互通婚,以免婚宦失類,甚至連某些出身不夠正統的帝室都不屑與之聯姻,但是李懿白所在的李氏,卻能成為十大豪閥退而求其次的聯姻對象。春秋之中,獲此殊榮的姓氏,不過李、裴、虞、謝等八個,其中裴氏在神州陸沉之後陷入沉寂,淪落到家族最出名人物竟是一個女子的地步,正是那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妃裴南葦。
李懿白氣韻盡顯離陽頭品貴公子的溫文爾雅,笑容迷人,望向高士廉、高士箐兄妹,柔聲道:“不承想能在西北遇見高兄和高小姐。”
既然是李懿白從東越劍池遠道而來,那麽他身旁高大老者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大宗師柴青山。
想必祁嘉節先前那道充斥逃暑小鎮的磅礴劍氣,引來了這一行人。柴青山在進入小鎮後,從頭到尾都沒有將視線放在境界相仿的祁嘉節身上,而是那個捧書的年輕人。
李懿白對客棧簷下的古怪氣氛視若不見,笑著跟高家兄妹介紹道:“我柴師伯早年與龍樹聖僧是好友,聽說白衣僧人要在那蓮花峰說法,特意帶著我們趕來北涼。至於這倆孩子,都是柴師伯的愛徒,宋庭鷺、單餌衣,愣著幹什麽,快喊高哥哥高姐姐。”
個子不高卻腰佩一柄極長之劍的清秀少年哦了一聲,規規矩矩喊了聲高哥哥高姐姐,然後繼續神情警惕地盯住那個同齡人,心中火冒三丈:這小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貼到自己師妹身上,到底想做啥?想挨我一劍?給少年宋庭鷺這麽一瞧,所有人才發現趙文蔚直愣愣望著那個名字奇怪的白衣背劍少女。趙文蔚的姐姐趙淳媛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從小隻喜歡成天跟著他爹一起讀書練字作畫的傻弟弟,終於情竇初開了?
趙文蔚輕聲問道:“你叫三二一?”
對這種事情早就習以為常的少女淡然道:“我姓單,魚餌的餌,衣服的衣,不叫三二一。”
今時今日,白衣少女很簡單客氣的一句話,卻讓未來死諡文貞的趙文蔚,記了一輩子。
宋庭鷺冷哼一聲:“臭小子,少跟我師妹套近乎,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我不用手都能打趴下一百個,到時候給我揍了,勿謂言之不預!”
經過這麽一鬧,聚集了三個各懷心思的少年少女,在陌生年輕人和祁嘉節先後出現後略顯劍拔弩張的簷下,頓時雲淡風輕了幾分。
那個剛剛合上書籍夾在腋下的讀書人,平白無故就遭了這麽一場無妄之災,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著對少年宋庭鷺伸出大拇指。
看似天真的趙文蔚樂嗬嗬道:“言之不預也知道啊,那你也是讀書人嘛。”
殷長庚在這個小舅子的腦袋上輕輕一敲,教訓道:“讀書識字,不可用作口舌意氣之爭。”
站在階下的柴青山望著簷下的那個年輕人,書卷氣不如殷長庚,江湖氣不如李懿白,但是別說殷長庚和李懿白,就是柴青山本人和祁嘉節兩大宗師,仍是絲毫壓製不住此人的潛在氣勢。隻不過除了在劍道登堂入室的李懿白能夠稍稍感知一二,殷長庚、高士廉等人畢竟不是江湖中人,眼見神仙識不得罷了。
單餌衣突然好奇地問道:“你身上有劍氣,也是練劍之人?”
那人從腋下拎出那本書籍揚了揚,笑道:“《綠水亭甲子習劍錄》,這本秘籍聽說過嗎?”
少女一本正經點頭道:“聽師父說過,天下劍學秘籍眾多,《綠水亭》有提綱挈領之譽,可惜撰寫之人本身資質有限,無法窺見指玄以上的風光,故而空有氣勢,不得精神。”
那人感慨道:“最早我拿《綠水亭》練劍,有個老頭評點此書,也跟你所說差不多。”
柴青山終於開口說話,沉聲道:“不料當年廣陵江畔與李淳罡一別,就是此生最後一見了。”
那人重新收起書,緩緩說道:“那次如果不是柴大宗師阻攔,加上出手早不如出手巧,我和羊皮裘老頭兒應該能走上江畔閱兵台了。”
柴青山麵無表情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時我柴青山既然是廣陵春雪樓的客卿,當然要攔下李淳罡,至於如何阻攔,是否光明正大,計較不了那麽多。”
祁嘉節語不驚人死不休:“柴宗主,是不是有個先來後到?”
此次從東南趕赴西北的柴青山並沒有攜帶長劍,老人瞥了眼祁嘉節的佩劍“長鋏”,沒有說話。
殷長庚輕輕握了握妻子趙淳媛的手,以此減緩她的緊張情緒。
身邊這位可是西北藩王徐鳳年啊!趙淳媛一個京城世族名媛,也是聽說過此人無數傳奇故事的,兩次遊曆離陽江湖,一次孤身赴北莽,兩次西域行,一次北涼境內之戰。
天底下多少高高在上的高手,都死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了?
當年人屠率領大軍鐵騎馬踏江湖,踩破了大半個江湖的膽魄。
而這個做兒子的,則是近乎獨自一人,就將好不容易氣象茂盛起來的離陽江湖,再度攪得七零八落!
武帝城徹底成為陳年往事,楊太歲死於鐵門關,人貓韓生宣暴斃,宋念卿橫死異鄉,柳蒿師突然消失,西蜀春帖草堂謝靈箴在春神湖邊無故身亡,龍虎山天師府年輕翹楚趙凝神被打落塵埃……
高士廉和韓醒言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視線交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畏懼。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士箐也悄悄後退了幾步。
從武當山一掠便至山腳逃暑鎮的徐鳳年,麵對祁嘉節、柴青山兩位劍道宗師,仍是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感覺,轉頭看了眼街道那一頭的鮮血廝殺,回頭望向站在殷長庚身邊的高士廉:“你就是燕國公高適之的兒子吧?我拂水房諜報上提到你會跟祁嘉節等人一起來到武當山,所以祁嘉節劍氣一出,我就來了,除了讓祁嘉節不要多此一舉,其實更想跟你道一聲謝。高士廉,那個孔武癡你還記得吧?比嚴池集更早去往太安城的一個北涼年輕人,如今在兵部任職。我聽說他當年初到京城,受了不少氣,是你高士廉幫了他一把,後來嚴池集跟隨嚴傑溪、嚴東吳入京,你也是最早跟嚴池集玩到一塊的京城子弟。”
高士廉可沒有丁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事實上這位國公之子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跟孔武癡嚴池集那都是一見如故,跟你這個北涼王八竿子都打不著,求你別謝我了,你徐鳳年還是一拳打暈我好了,省得以後回到京城,風言風語滿京城,那個脾氣暴躁的爹還不得打斷我的腿?
但是高士廉悲哀地發現自己隻敢老老實實聽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祁嘉節問道:“說完了?”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剛好我要在這裏等人。怎麽,你祁嘉節要為王遠燃那幫紈絝子弟出頭?不過話說在前頭,他們不管怎麽鬧其實就是那麽回事,比如那個偷偷摸摸從河州入境的柳乘風,早年那點恩怨過去也就過去了,在太安城九九館跟我駁過麵子的王遠燃也差不多。但是如果你祁嘉節打算插手,那他們那筆原本可有可無的爛賬,就要算在你這個京城第一劍客的頭上了。”
徐鳳年沒來由笑了笑:“真算起來,你我之間確實有一筆賬。”
祁嘉節握緊手中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名劍長鋏,泰然自若,大笑道:“一起算便是!”
少年趙文蔚握緊拳頭悄悄揮了揮,心中讚道祁先生不愧是祁先生,哪怕對上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無論是言談氣勢還是高手風采,都毫不遜色!
始終背對客棧麵對街道的徐鳳年,目不斜視,輕聲道:“好啊,那請你先拔出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