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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7章 陵州城兩王密會,廣陵江鬆濤戰死(4)

  謝謝如墜雲霧,不理解這個姓徐的到底在兜什麽圈子。為何養氣功夫極好的謝先生會為之當真動怒?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向她,壞笑問道:“謝姨,聽不懂了吧?”


  謝謝頓時為之胸悶氣短。


  澹台平靜會心一笑。


  她作為世間最擅長望氣之人,有一點點蛛絲馬跡就足以讓她探尋到天機。比如黃三甲的“寫書”身份,謝觀應的“背書”職責。黃三甲的大局不動小處篡改,最後的結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斃,而是硬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稱得上是善終了。這足以讓一絲不苟兢兢業業背書的謝觀應感到憤怒。就像兩個同年考生,有人鑽了科舉空子輕輕鬆鬆進士及第,另外一個本本分分應考,自認才學相當,才撈了個同進士出身,如何能夠不憤憤不平?現在又有一次機會擺在眼前,於是後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黃三甲,還要把荀平、元本溪、李義山、納蘭右慈、趙長陵這些“科舉同年”都全部壓下一頭,他要讓自己贏得問心無愧。聖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


  澹台平靜之所以會離開涼州來陵州蹚這渾水,正是她跟半個同行的謝觀應走到了徹底的對立麵,認為謝觀應的行徑屬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逾矩”!至於之前謝觀應捕捉西蜀蛟龍,那僅是兩人分道揚鑣的微妙兆頭,不過她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被人當麵破道天機的謝觀應一笑置之,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王爺說趙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說趙長陵死早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李義山則是死晚了。”


  徐鳳年麵無表情道:“同樣作為謀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謝觀應看著這個年輕人,哈哈大笑,問道:“那敢問我謝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但是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已經同時站起身。


  謝謝完全不畏懼這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氛圍,相反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快感。至於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而且她不覺得站在他身邊,自己會有什麽危險。


  錯過了這個男人的春秋,她不想再錯過他爭奪天下的任何棋局。


  就當謝謝以為那徐偃兵和南海觀音宗宗主會大打出手時,她今天再一次猜錯,同為女子的澹台平靜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她,問道:“在這裏等死?”


  謝謝正要說話,就給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拎小雞一般拎出院子。更讓謝謝吃驚的一個事實是,跟她們一起離開的,還有那個照理說應該留在院子裏給那家夥當幫手的徐偃兵。


  那姓徐的難不成是想要以一敵二?


  瘋了吧?

  澹台平靜隨手把謝謝輕輕丟開,望向院落,問道:“真的沒問題?”


  徐偃兵平淡道:“最壞的境地,也就是讓呼延大觀趕回來。”


  澹台平靜感慨道:“個人而言是這樣,但是對北涼來說,已經是最壞的處境了。”


  徐偃兵點了點頭,沒有否認,不過他轉頭笑道:“不過澹台宗主不覺得這樣的北涼王,會比較解氣嗎?”


  澹台平靜無奈道:“別的不說,這場賭氣對整個天下的影響,肯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這種不懂廟堂不懂大勢的無知匹夫,選擇站在北涼。”


  謝謝冷笑道:“一個境界大跌名不副實的武道大宗師,逞什麽匹夫之勇。真當自己天下無敵了啊!”


  從來不跟一介女流一般見識的徐偃兵,破天荒罵道:“你個娘兒們懂個卵!”


  謝謝瞠目結舌,她總不能辯解自己其實懂個卵吧?

  此次陵州之行,確實讓這位蜀地男兒盡折腰的大美人有點心理陰影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人也出自北涼,她都要忍不住腹誹一聲“北涼蠻子”了。


  鬧市中,原本忙著給媳婦女兒挑選幾樣精巧物件的呼延大觀,翻了個白眼,不再跟掌櫃的討價還價,悻悻然離開店鋪。顧不得會不會惹來街上百姓的震驚,拉起鐵木迭兒手臂一躍而起,轉瞬過後,兩人便無聲無息落在了那棟宅子外頭,然後對徐偃兵和澹台平靜抱怨道:“這是鬧咋樣啊,這也能打起來?”


  謝謝終於找回了場子,嗤笑道:“喲,得力幫手來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成千上萬陵州兵馬也會火急火燎趕來?”


  呼延大觀懶得理會這個女子,自顧自看了眼院落那邊,十分驚訝地咦了一聲,嘀咕道:“這也行?”


  鐵木迭兒欲言又止,大概是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呼延大觀始終抬頭目不轉睛望向院子高空,下意識習慣用中原語言說道:“當年送了你兩個字,你蠢得很,這麽多年一直沒能理解透徹,所以才讓你一路跟隨徐鳳年,是希望你先真正走近這位差不多同齡的大宗師,然後再走出去。”


  沒聽懂呼延大觀說啥的鐵木迭兒一臉茫然。


  呼延大觀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紕漏,改用北莽腔調沒好氣道:“教你兩個字:離譜!想要有朝一日境界高出徐鳳年,你就要先擺脫他。當年王仙芝每逢李淳罡與人比試,必定會厚著臉皮在一旁觀戰。很多人也這麽做,但是非但沒有離譜,反而對李淳罡越來越高山仰止,然後就一輩子站在山腳看山頂風光了,隻有王仙芝咬著牙亦步亦趨,走到了高處,最終勝過了李淳罡。哦不對,當年是打平。那時候李淳罡心灰意冷,自己把位置騰出來讓給王仙芝了。之後王仙芝尤為難得,沒有止步,境界攀升一日千裏。行至最高處,仍要山登絕處我為峰嘛,其實這個道理我也懂,就是實在沒那份心氣去做而已。離陽有個叫江斧丁的年輕人,如今在東海武帝城繼承了王仙芝的半數衣缽,隻不過他在輸給徐鳳年後,暫時還沒能離譜,不過你小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沒法子的事情,你那悟性跟我比起來,真是讓人感到絕望……”


  聽著呼延大觀久違的絮絮叨叨,鐵木迭兒咧嘴微笑。天底下比他腰間那柄廉價佩劍更讓自己感到親切的,應該就隻有這個老男人的貶人和自誇了。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真正出手後,在一旬之內接下徐偃兵兩槍後,鐵木迭兒不得不承認呼延大觀,真是天底下最暴殄天物的家夥。


  呼延大觀突然輕聲感歎道:“傻小子,我開始不奢望你這輩子超越徐鳳年了,但你一定要緊緊跟在他身後啊。”


  鐵木迭兒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壯起膽子把內心深處的一句話說出口。


  “我鐵木迭兒,我的劍,我的劍術,從一開始就是世上唯一的。我不需要學誰。”


  呼延大觀聽到後愣了愣,轉頭看著這個跟自己一樣從北莽走出來的年輕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瞧你了,很好。”


  呼延大觀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說道:“難怪我呼延大觀會選中你,原來是性情相似的緣故啊,害得老子這些年在離陽時不時捫心自問,是不是當年豬油蒙心外加瞎了狗眼才去點撥你。就憑這一點,你小子以後當上天下第一,沒跑了!”


  不遠處的謝謝整個人都呆滯了,這位不要臉得很用心的家夥,就是那個被尊稱為一人一宗門的北莽大宗師?那個號稱原本有望頂替拓跋菩薩去跟王仙芝爭奪天下第一的武道天才?

  然後謝謝感到有些頹然無力,覺得還是早些回蜀地吧,外邊世道的這些個男子,從姓徐的,到徐偃兵,再到這個呼延大觀,真是個個王八蛋至極啊。


  院中。


  陳芝豹依舊紋絲不動。


  謝觀應則正襟危坐,隻是這位讀書讀出大境界的讀書人,尚未有絲毫如臨大敵的跡象。


  徐鳳年望向杯中茶,念頭起,水起漣漪。


  曾有北莽劍氣近黃青,遞出大半劍,十六觀生佛。


  徐鳳年滿是嘲諷地說了一句“原來有這樣的讀書人啊”,隨後輕輕舉杯,仰頭一口喝光了一杯茶。


  然後可謂閱盡人間滄桑的謝觀應看到一幕,讓他都忍不住歎為觀止。


  院中有無數“來客”,橫空出世。


  有羊皮裘老頭好似站在山巔高處,高呼一聲“劍來”。


  有中年劍客倒騎驢拎桃枝,飛劍縈繞飛旋。


  有發白如雪的魁梧老人負手而立。


  有雙縷長眉的老者盤腿而坐,做吃劍狀。


  有矮小缺門牙的老人,彎腰背匣而行。


  有年齡懸殊但神態酷似的三個道士,並肩而立。


  有身穿相同道袍的三位武當道人,有人低頭皺眉解簽,有人平視伸指欲斷江,有人昂首負劍前行。


  有雙手空空的年邁老者,人至即劍到。


  有人屹立於紫氣升騰的雷池中央。


  有符將紅甲氣象森嚴。


  有綠袍女子像是在憑欄托腮遠望。


  有偉岸男子持槍麵北。


  有蟒袍老人雙袖纏紅絲。


  有高大老人腰佩一柄冰雪涼刀……


  持續不斷有“人”出現。


  還算寬敞的院落,地麵站滿人,空中也懸滿了人。


  甚至最後連謝觀應身邊的石凳上,也坐了一位病容枯槁的文士,似乎在嘲笑著謝觀應。


  這數十人,聯袂道盡了春秋百年的寫意風流。


  謝觀應既沒有驚懼,也沒有閑著,仍是閑情逸致,娓娓道來,將那些風流人物一一點評過去,最後側望向那位坐在一旁的枯槁文士,舉起茶杯,笑道:“你我江南別時,雙鬢都未染霜,你說要去領著數百老卒出遼東的徐蠻子軍中看一看,那時你李義山是何等意氣風發,這些年過去了,結果最後是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到死也不安心,你圖什麽?難道你真信北涼守住了國門,就能換來黃龍士所謂的開萬世太平?要知道國祚能有四五百年,那都是極其長壽的王朝了。”


  謝觀應似乎連喝茶都能喝出酒的豪氣和醉意,提高嗓音,豪邁笑道:“李義山啊李義山,我早就跟你說了,真投了徐家軍,那你晚年輔弼之人,不過是個早夭的西北藩王,他隻會戰死後在正史上留下罵名,連累你在後世好事者的謀士排名中也是墊底,甚至都不如與你結伴遊曆大江南北的納蘭右慈。可惜你向來不信讖緯鬼神,甚至在我早早斷定荀平之死後,你仍是不信。你說那隻是因為荀平治國之術用錯了手腕,他的死,是人定,而非天定。你啊,從來就是鑽牛角尖的性子,難怪這一輩子,年紀越長,越活得不痛快。”


  謝觀應收回視線,望向對麵的徐鳳年,譏笑道:“怎麽,人多了不起啊?難道你如此健忘,忘了觀音宗鎮運重器之一的那幅陸地神仙圖上,到底是誰排在你前頭?你以呂祖三教融合為宗旨,憑借佛家根本做大觀想,請來這麽多前世之人,是挺壯觀的。但是你就不怕這等手筆,到頭來隻能是羊入虎口嗎?”


  徐鳳年正襟危坐,平靜道:“這些前輩中,有人讀書,有人不讀書。有人已死有人猶活,其中死人其實可以繼續活,但死了。他們今日以何種姿態出現,意味著在我徐鳳年心目中,那才是他們的真正風流。在你謝觀應看來,也許我徐鳳年死守北涼是沒有進取心的畫地為牢,我師父李義山身處聽潮閣二十年是作繭自縛,徐驍空有三十萬邊軍卻不去爭搶那把椅子是傻瓜。你這麽覺得我不奇怪。人,各有誌,各有求,各有想。我隻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不是你謝觀應覺得有意思就要去做。人生在世難免不稱心如意,難稱自己心,更難如別人意。你要跟我徐鳳年跟我北涼做買賣,好歹先搞清楚我是怎麽一個人。既然大家屁股下的位置高低懸殊不大,那麽天底下哪有強買強賣的生意?”


  徐鳳年突然笑了:“謝先生這輩子過得太超然逍遙了,大概不會懂雙腳踩在泥濘中前行,是怎麽個感覺。”


  不久前他便調侃過謝謝一句是否聽不懂,此時來這麽一句,就顯得格外殺機重重了。


  謝觀應環顧四周,神情冷冽。


  徐鳳年眯起那雙本就狹長的眼眸:“要是謝先生覺得這些‘院中人’都是我擺出的花架子,不妨試試看。看他們到底會不會成為蜀王一舉躋身天人的進補之物。”


  一直慢飲春神茶的陳芝豹突然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聲輕微聲響。


  謝觀應冷哼一聲:“按照王爺的習慣,謝某人此時是不是可以說一句‘買賣不成仁義在’了?”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真不打?那可就真是乘興而來空手而歸了。”


  謝觀應轉頭望向白衣男人,後者搖了搖頭。


  謝觀應略顯無奈,但是嘴上沒有如何示弱:“無源之水,再多也經不起揮霍。奉勸一句,王爺這場架勢,還是拿去對付拓跋菩薩好了。”


  徐鳳年四周春秋已故之人逐漸消散,他笑著起身,問道:“那就到此為止?”


  謝觀應坐著不動,臉色冷漠道:“恕不送客。”


  從頭到尾,陳芝豹都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


  在門外,徐鳳年跟滿臉探詢意味的謝謝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微笑道:“謝姨是不是再也不想來北涼了?也對,這兒水少風大沙多,傷肌膚。本來就沒上胭脂評了,若是再給哪個年輕女子搶了蜀地第一美人的名頭,我可就真是愧疚難安了。”


  謝謝冷笑道:“堂堂北涼王,跟我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好大的胸襟!”


  徐鳳年笑臉溫醇道:“是我的不是。最後說一句真心話,謝姨的烹茶,真是天下獨一份的手藝,天大的技術活兒,沒法賞。”


  謝謝當下已經弄不清楚這是這個王八蛋的肺腑之言還是笑裏藏刀了,不過她內心深處,到底還是有一絲自己不願承認的自得之意。


  五人上馬遠去。


  澹台平靜看著臉色蒼白的徐鳳年,瞥了眼呼延大觀,皺眉道:“為何要逞匹夫之勇?不論是戰力還是境界,那謝觀應都要比我強上一大籌。真要廝殺起來,你這種手法,更多比拚的是境界,而這更是謝觀應再熟稔不過的最強手。”


  徐鳳年擺擺手,打斷澹台平靜的言語,笑眯眯道:“就當熱熱手好了,省得下次對陣拓跋菩薩有可能手忙腳亂。而且跟謝觀應這麽一仗雖然沒打起來,但我也不是沒有收獲,原本四麵漏風的觀想,補齊了許多。”


  徐鳳年說完之後,轉頭看向徐偃兵,苦笑道:“徐叔叔,恐怕要勞煩你繞遠路去跟韓副將說一聲了,嗯,就說讓他無須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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