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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6章 陵州城兩王密會,廣陵江鬆濤戰死(3)

  在徐鳳年看來,如今離陽王朝稱得上身負氣運的角色,就隻有寥寥三人。皇帝趙篆當然算一個,然後便是身前不遠處有謝觀應傾力輔弼的陳芝豹。這位白衣兵聖偏居西南蜀地一隅,對中原虎視眈眈,如今又策反了本該屬於北涼陣營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有了南詔作為依托,可謂羽翼已豐,隻等風雲變幻而已。這次陳芝豹為何要見麵,徐鳳年猜得出來一點端倪,因為第三個有望坐龍椅的天之驕子,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那個當年的小乞兒。那麽接下來的格局跟先帝趙惇當年八龍奪嫡有異曲同工之妙,北涼不用摻和其中,就可以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陳芝豹要名正言順走出西蜀,必然要利用西楚複國的大勢,成為那個先於南疆大軍攻破西楚國都的定鼎人物。北涼在此事中將要扮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關鍵角色。如果徐鳳年鐵了心要牽製西蜀兵力,那麽趙鑄成功的可能性就會遠遠大於陳芝豹。當然,西蜀這次也絕對不是低眉順眼來求人辦事的,而是要做一個隱蔽的交換。隻要北涼不拖西蜀進入中原的後腿,那麽想來西蜀也就不會在涼莽大戰中令北涼後院起火。這就要考校蜀涼雙方的默契了。都答應,那麽皆大歡喜,但隻要徐鳳年和陳芝豹其中一人不願後退一步,那就會是今日之後,雙方徹底撕破臉皮,不死不休,北涼腹背受敵,西蜀也會貽誤時機,喪失中原逐鹿的大好先手,也許就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尷尬處境。


  這筆交易,極有可能會決定著整個中原的歸屬,甚至會是整個天下的姓氏。否則以陳芝豹的秉性,豈會重返北涼主動跟徐鳳年見麵?而且多半更是謝觀應從中攛掇,好不容易才說服這位白衣兵聖出蜀入涼。


  大概謝謝果真是陳芝豹的心腹,深知此次會麵的輕重,所以哪怕給徐鳳年調侃得七竅生煙,給她七寸上狠狠砸了一錘子,她也沒如何甩臉子。


  一行人進入這棟江南風格的遮奢宅子,徐鳳年和陳芝豹在最前並肩而行,接下來是澹台平靜和謝謝,最後才是謝觀應和徐偃兵。呼延大觀和鐵木迭兒沒跟著。呼延大觀說瞧著不像是馬上要開幹的架勢,他得去這座陵北大城的街上買些奇巧物件捎給媳婦和女兒,然後這個北莽武道大宗師就直接走了。事實上這趟陵州之行,呼延大觀之前在清涼山就已經跟徐鳳年挑明,他不會幫著北涼殺誰,但徐鳳年一旦有性命危險,他則會出手相救,徐鳳年對此當然不會苛求什麽。到了呼延大觀這種無比接近王仙芝境界的武夫,除非是類似徐偃兵、曹長卿這樣有太多放不下的牽掛,否則誰都不會在意世道如何。比如鄧太阿,雖然跟徐鳳年好歹還有個親戚身份,一樣不願也不屑理會涼莽大戰的走勢。隋斜穀亦是如此,之所以逗留北涼,恐怕說到底還是想著在澹台平靜身邊偶爾露個臉討句罵而已。


  拋開弱不禁風的謝謝不說,北涼這邊是境界受損的徐鳳年,“隻差半步”的徐偃兵和煉氣士第一人的澹台平靜,西蜀那邊,不確定是否已經超凡入聖的陳芝豹,和那幅陸地神仙圖上位列榜首的謝觀應。


  應該屬於勢均力敵。


  六人在幽靜院中落座,謝謝作為兩次登榜胭脂評的女子,實在是有太多值得稱道的“獨門絕學”,其中她煮茶便有“羽化茶”一說。謝謝雙手已有“蓮苞”美譽,且精於茶道,蜀地無數道教真人都稱讚其茶“中澹閑潔,韻高致靜,飲之兩腋清風起,猶如羽化飛升”。謝謝此時煮茶所用茶葉,正是騎火第一珍品的明前春神茶。她從春帖草堂攜帶而來的茶器茶具,零零散散,竟然多達十八件,想必就是那一整套價值連城的“十八學士”了。饒是徐鳳年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西蜀女子的烹茶,確實賞心悅目,舉手投足皆是風情萬種,最重要的是蘊含一種坐忘的意味,難怪西蜀道士都對她推崇不已。


  謝觀應最先喝了口茶,放杯後,率先打破沉默,沒有任何不痛不癢的寒暄客套,而是直奔主題:“曹長卿心知肚明,西楚要一鼓作氣打到太安城下,一仗都不能輸,否則整個廣陵道局勢就會急轉直下。目前脫胎於大戟士的陌刀陣已經浮出水麵,幾支作為主力的野戰騎軍也都現世,除去水師六萬人,西楚陸上兵力有十七萬,在明麵上跟北邊盧升象領銜的朝廷大軍,以及南疆十萬兵力,可算旗鼓相當。但是戰爭從來不是紙上數字的多寡之爭,趙炳的南疆大軍,戰力總體要遠遠勝於西楚。”


  徐鳳年喝了口茶,委實沁人心脾,雙指旋了旋杯沿,微笑道:“局勢還是持平,曹長卿的水師必定會吞並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合流之後,有廣陵水師的廣陵江,會很大限度阻擋南疆大軍的腳步。謝西陲有西楚十七萬雄兵,跟兵力顯得劣勢的盧升象較量,勝算很大。然後就要看青州水師能否幫助南疆兵馬越過那道天塹,否則曹長卿就會一路打到太安城,顧劍棠的兩遼邊軍也會順勢南下……這也是太平令為何讓北莽最東線兩位捺缽,為何要對薊北袁庭山示敵以弱的根源所在。在這種急劇發展的態勢下,除了顧劍棠,其餘勢力,在朝廷看來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謝觀應好似胸有成竹,淡然搖頭道:“青州水師未必不堪一戰,盧升象也絕非等閑之輩。”


  徐鳳年看著這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子,一時間有些神遊萬裏。不愧是白狐兒臉的老爹,一大把年紀了,還是很能讓女子心動啊。就氣韻出眾來說,好像就隻有大官子曹長卿可以與之一較高低了。腹有詩書氣自華,真不是什麽騙人的說法。反觀那些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羊皮裘老頭、鄧太阿、呼延大觀,可都差了十萬八千裏。當然,年輕時候的李老頭兒,無論是劍還是人,自是世間無敵手的。


  謝觀應對著這麽個堂而皇之走神的年輕藩王,有些啞然失笑,瞥了眼身邊那個始終神情平靜的白衣男子,心想難怪當年趙長陵選擇了姓陳的他,而不是姓徐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歉意一笑,然後好奇問道:“謝先生在青州水師中早有謀劃,這不奇怪,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盧升象當時離開廣陵春雪樓,是元本溪的授意,他到時候會答應讓出入城之功?那可是意味著盧升象能否從離陽大將軍變成兵部尚書,畢竟以後的王朝,什麽大將軍不過是好聽一點,手握實權的尚書才是香餑餑。”


  謝觀應笑著反問道:“就算他盧升象想要做當初一舉定鼎中原的北涼王,可他想做就能做成嗎?何況今時不同往日,他哪怕成功圍城,也需要忙著去與南疆那個年輕世子做一場鷸蚌相爭。”


  謝謝敏銳察覺到她心儀傾慕的男子,悄悄皺了皺眉頭。


  煮茶之時,她能忘我,終究難忘他啊。


  世間女子,大多如此,無論如何神仙出塵,終歸有個男子讓她們回到人間,心甘情願為他素手調羹紅袖添香。


  徐鳳年輕聲笑道:“這麽說來,先帝趙惇是死早了,否則謝先生都不用如此傷神。”


  謝觀應點頭道:“如果先帝在世,我現在就不是身在陵州,而是在青州水師中了。”


  世人皆知趙惇對陳芝豹青眼有加,自然而然,趙惇沒死的話,一定不會像當今天子趙篆那樣婉言拒絕陳芝豹麾下“僅僅”一萬人的出蜀平叛。


  趙室先後兩任皇帝,有些事情是薪火相傳,比如趙篆跟先帝一樣對待北涼,始終都是在不影響中原穩定的前提下,務求最大限度消耗北涼軍力,否則隻要北涼徐家還在,削藩就成了天大笑話。但是有些事就悄然改弦易轍了,比如對蜀王陳芝豹的態度,趙惇是那種近乎偏執的信任和欣賞,作為自認開明的帝王,無比陶醉於那種“國有無雙良將,為朕驅策”的心結情緒,而趙篆則是轉為忌憚和猜疑。


  先前一直如舊友重逢言談溫和的謝觀應,搖搖頭拒絕了謝謝的繼續倒茶,氣勢驟然一變,語氣漸冷:“早先我與蜀王推演過北涼戰況,如果把王爺當成尋常官吏做出考評,不過是中下而已。若非王爺沒有在涼州北重塚南興建大城,那就連中下都沒有了。”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謝觀應繼續說道:“北涼的上策,隻有憑借十多萬天下最精銳的野戰騎軍,一戰功成!”


  徐鳳年臉色如常問道:“謝先生是說讓北莽百萬大軍全部屯紮在涼州虎頭城以北,重演一場西壘壁之戰?”


  謝觀應笑而不語。


  充當錦上花的謝謝心中有些小小的訝異,這個麵目可憎的年輕藩王倒也不笨嘛。謝先生可不是故意危言聳聽,而是跟身邊的他有過一次通宵達旦的沙盤推演,隻不過當時推演的基礎是有他坐鎮北涼,而不是這個姓徐的年輕人主持大局。在這種前提下,北莽根本就不敢分兵三路全線壓境,隻會也隻敢畢其功於一役,跟北涼豪賭一場——準確說來是跟他,跟謝謝身邊一言不發的陳芝豹孤注一擲。謝先生扮演董卓,陳芝豹作為北涼守方,雙方調兵遣將,極其相似當初的西壘壁大戰,雙方不斷減員,不斷增兵,比拚誰更早被拖垮,最終謝先生竭盡全力,仍是輸給了手頭隻剩下三萬騎軍和步軍全軍覆沒的北涼。在那場驚世駭俗的紙上談兵中,流州、幽州和陵州,都淪為看戲者。所有慘烈、詭譎和精彩的戰役,都隻發生在涼州以北。但這才是那場推演的先手,連中盤都沒有到,接下來會是北涼迫使元氣大傷的北莽矛頭轉向兩遼,北涼從離陽馬前卒變成擁有數年時間休養生息的“閑人”,在整合了流州難民後,合縱連橫,一口氣打通西域,收攏西蜀、南詔,在同樣的三足鼎立中,離陽、北莽不斷消耗,北涼在重整旗鼓後將會迅速恢複到手握十五萬純粹騎軍的兵力,然後南詔、西蜀起兵十五萬餘步卒,再度以總計三十萬兵力參與天下之爭。當時謝謝旁觀推演,在中盤臨近尾聲時,她本以為他會乘虛而入,率軍直奔太安城,一舉成為中原正統後,再與北莽最終在收官時決戰一場,但是他讓她猜錯了。當時他選擇了由涼州和薊州兩地北上,選擇了先踏平北莽南朝再去覬覦中原,最終在成為北涼、南朝、西域、西蜀、南詔五大版圖共主後,居高臨下,直接繞過本已遭受重創的顧劍棠兩遼防線,在淮南道境內跟離陽大軍決戰,繼而南下廣陵道,根本不用理睬太安城,再與南疆大軍一戰。那時候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戰與不戰,都已無關大局。


  謝謝開心地笑了。你徐鳳年大概隻能想到那場推演的先手而已,如何能猜到那之後中盤與收官時的蕩氣回腸?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了,隻聽那個家夥微笑問道:“按照謝先生的推演規則,顧劍棠豈不是又得當新王朝二十年的兵部尚書?”


  澹台平靜瞥了眼謝謝,這位煉氣士大宗師也笑了。


  一直如同完全置身事外的蜀王終於正視了一眼徐鳳年,這個可以算是他陳芝豹很多年冷眼旁觀,看著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北涼王。


  謝觀應抬了抬手,謝謝馬上倒茶,他笑著喝了口茶。


  這茶,似乎味道出來了。


  隻有這樣,才算是雙方勉勉強強平起平坐。


  在這之前,他謝觀應根本就沒有把徐鳳年看成真正的對手。


  謝觀應輕聲道:“王爺要守北涼,不惜畫地為牢,不管外人理解與否,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謝某人對此並不欣賞,但因為王爺既然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也就明白了。那麽在這個選擇後,北涼和西蜀即便成為不了盟友,可同樣能夠不用成為生死相向的敵人。無謂的意氣之爭,沒有意義,更沒有意思。”


  謝觀應盯著徐鳳年,笑眯眯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著茶,餘味無窮,而不是喝酒,一壇烈酒開了封,喝光了,撐死就是醉死一場,喝的時候很盡興,但是第二天少不了頭疼。”


  徐鳳年隻問了一個問題:“謝先生有沒有想過,中原會多死幾百萬百姓?”


  謝觀應陷入沉默不語,良久過後,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何才算真正繼承徐驍打爛豪閥根基的深層意誌?”


  徐鳳年冷笑道:“謝先生是想說,從大秦帝國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國,就沒有哪個堪稱中原正統的皇帝,是寒庶出身?隻有出了這麽一個皇帝,徐驍馬踏中原,才算功德圓滿?”


  徐鳳年放下茶杯後,緩緩說道:“或者按照謝先生的說法,有意思?”


  謝觀應針鋒相對道:“大秦稱霸時,洛陽是那中國之地;大奉時,青州是中原;到了離陽,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幾百萬人甚至是千萬人,卻能兼並整個北莽,讓北涼這西北塞外成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成之後,贏得數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後世少死之人。”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有些賬,不是這麽算的。”


  謝觀應並沒有因為徐鳳年的反駁而惱羞成怒,笑意輕鬆:“都說王爺向來不做虧本的買賣,跟西域爛陀山的六珠菩薩是這樣,跟徽山大雪坪的軒轅青鋒也是這樣,跟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還是這樣,跟魚龍幫那個叫劉妮蓉的小姑娘更是這樣。在來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讓呼延大觀正大光明出現,結果是我輸了。可見王爺這趟南下,看上去氣勢洶洶,其實還算有誠意。”


  徐鳳年笑道:“謝先生是一位謀國之士,但卻不是什麽精明的生意人,並不了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買賣的。再者,謝先生不如黃三甲,這麽多年不過是拾人牙慧。黃三甲把春秋當作一塊莊稼地打理,親力親為,風生水起。可謝先生你歸根結底,隻是個翻書人,前半輩子遠遠稱不上寫書人。春秋謀士,黃三甲,我師父李義山,元本溪,納蘭右慈,甚至不算嚴格意義上謀士的張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沒那麽畫地為牢,畢竟盡信書不如無書。當然,先生臨了,耐不住寂寞,試圖為自己補救一二,於是在天下找來找去,從頭翻了一頁頁春秋書,這才到了自古不成氣候的西蜀,想要別開生麵。”


  謝觀應神情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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