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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5章 陵州城兩王密會,廣陵江鬆濤戰死(2)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裏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粗劣酒壺,再把精致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裏出來的有錢人,隻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麽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利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采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麽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采石場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裏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麽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采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係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麽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場還說了,在做成八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麽也能多背個三四百斤,那就是三四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隻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賬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徐鳳年笑著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麽事。隻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裏頭就舒坦。村子裏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采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裏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過幾個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著遠方的天空,呢喃道:“聽采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裏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家夥,都說如果有天家裏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麽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采石匠詫異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背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閑。那人身後各個氣韻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家夥……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麽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麽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麽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采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隻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了一路嗑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胸脯說要把村子裏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裏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準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隻好笑著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的,與那些采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露身份,不承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麽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裏,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隻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著。暮色轉夜色再到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是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於采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台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台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餘福,見過澹台前輩。”


  澹台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台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著它沿江上遊。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著瞧的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眼神溫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著這對師徒,澹台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麽,不過是貧道想帶著餘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台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隻憑喜好,曲解為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為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底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台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靜,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台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幹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澹台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餘福。”


  李玉斧帶著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裏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餘福也跟著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麵的潭水有絲毫動靜,隻好看著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麽啊?”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後,實在是口幹舌燥,轉頭苦著臉。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之後為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其間吃過一些幹棗果腹的餘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著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深潭水麵輕起漣漪。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它遊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為人間興雲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它靜止不動。


  李玉斧笑道:“作為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麵,懸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歎息,低頭看著嘴角流著口水的小道童,聽著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著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著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著數位武道大宗師才敢離開涼州後,不由得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麵,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越發憤懣不平。


  隻不過當她陪著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時,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為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家夥了。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對那廝就不是憎惡這麽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為那個家夥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麽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


  相比狼煙硝煙迫在眉睫的幽涼兩州,作為北涼後院的陵州,值此柳條抽芽的青青時節,仍是有許多俊男美女聯袂踏青遊玩。城中許多稚童歡快放著風箏,有錢人家的孩子,還會在風箏線上串滿彩色燈籠,像他們這棟院落附近,天空中就遊弋著不下十隻風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無形中衝淡了兩撥人見麵後的緊張氣氛,不過徐鳳年那個出人意料的開場白,似乎有些煞風景。作為西蜀二十年來最出彩的女子,春帖草堂的謝謝,她十四歲便登榜胭脂評,以“肌膚如羊脂玉,捧手似蓮苞”著稱於世,十年後蟬聯胭脂評,如今真實年齡雖有二十六歲,但看她麵貌說她是二八美嬌娘,也不為過。謝謝的身段如大多蜀地女子一般,清瘦嬌柔,腰肢極細。謝謝尤其膚白,難怪又有“月宮仙人”的綽號,不知多少蜀地男兒為之魂牽夢縈,徐鳳年遠在北涼,都聽說西蜀道經略使對其垂涎已久,若非陳芝豹封藩西蜀,成為春帖草堂的座上客,恐怕當年謝靈箴在春神湖畔死在徐鳳年手上後,她就會淪為經略使府邸的籠中雀。


  徐鳳年調侃了謝謝後,牽馬前行,沒有馬上望向門口站在三人中間的白衣男子,而是看著那個中年儒生模樣的謝觀應。


  謝觀應字叔陽,自號飛魚,曾經跟李義山並稱“北謝南李”,共評春秋風流。當然最讓徐鳳年感興趣的,不是此人捕蛟養真龍的大手筆,而是他的一個身份——白狐兒臉的爹。白狐兒臉當年不知為何說他已經死了,而且也不跟謝觀應姓謝,而是姓了南宮,其中自然又是一本難念經糊塗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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