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陵州城兩王密會,廣陵江鬆濤戰死(1)
這一天,無用和尚戰死於廣陵江上。
這一日,海水倒灌廣陵江。
徐鳳年、徐偃兵、呼延大觀、澹台平靜、鐵木迭兒,五騎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躋身武評十四人。澹台平靜如今是世間最具氣象的煉氣士宗師,還有一位則是北莽最有希望問鼎劍道的天才青年,登評隻是時間問題。這個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陣容,比起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劍,仍是勝出許多。鐵木迭兒不知道為何要有這一趟南行,內心深處也頗為抵觸那個年輕藩王,隻不過呼延大觀說要他隨行,鐵木迭兒就隻能老老實實跟著。北莽傳言那姓徐的不但繼承了李淳罡的兩袖青龍,鄧太阿也傳授了飛劍術,雖然徐鳳年一直習慣佩刀示人,但鐵木迭兒毫不懷疑徐鳳年真要用劍的話,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鐵木迭兒一路沉默寡言,數次想要詢問從不願承認是自己師父的呼延大觀,想問這個男人自己這輩子有沒有可能在劍道造詣上超越徐鳳年,鐵木迭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練劍起少有勝負心的他,不一樣了。
五騎馳騁在那座被譽為塞外江南的陵州驛路上。鐵木迭兒一直在細心觀察徐鳳年的言行舉止,不是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徐鳳年雖然把涼刀懸佩在左腰,但這位北涼王其實是個隱蔽的左撇子,他與人為敵時是右手刀還是左手刀,必定有著天壤之別。再就是徐鳳年雖然看上去氣機流淌緩慢而幹涸,如逢枯水期,水麵極淺,幾乎見底,但是鐵木迭兒卻清楚,如果說自己的氣機運轉如正值汛期的一條河水,乍一看氣勢洶洶,那麽徐鳳年便是離陽的那條廣陵江,越是無水,越見崢嶸,水道之深之廣,讓人悚然。
五騎在陵州最北部一處停馬,折出驛道,沿小路轉入一座山脈。山路上不斷有健壯涼地健兒在北涼士卒的護衛下,將那石條、石塊、石板從大山中運出。為五騎領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諜子,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反而沒有太多諜子該有的精明,散發著近山之人獨有的粗糲氣息。漢子姓劉,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諜子小頭目,他隻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誰事先並未告知,等到遇到那夾雜有各地口音的五騎後,這名諜子也吃不準是什麽來頭,可既然統領陵州諜報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璫都破天荒說了幾句重話,他也就隻好小心翼翼陪著那五騎入山。漢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給他們介紹著這座采石場的曆史,說這兒在當地叫見魚山,陵州士子喜歡稱為大嶼洞天,大奉王朝在北涼更西的地方設立西域都護府後,如今青蒼、臨謠那幾座軍鎮的打造,石料大多是從此開鑿而出,後來清涼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涼州邊關那邊耗時六年的虎頭城更是如此。
徐鳳年五人到最後不得不牽馬而行,來到一座山頂俯瞰峰巒。開春後,滿眼景象鬱鬱蔥蔥,隻是視野所及,就如他們腳下這座一枝峰,其實早已是個空殼子。自大奉起,經過將近五百年的石料開采,這個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嶼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洞天。其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個洞體組成,在側峰一枝峰望去,羊腸小徑般的棧道爬滿山脈,主峰那邊偶有屋簷飛翹的道觀掩映在一籠綠意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北涼數以萬計的采石匠人在此為了生計勞碌奔波,而問長生之人則在此出世修道。
徐鳳年站在山巔,怔怔出神。大嶼洞天從年初開始便燈火通明瘋狂開采,迎來了采石量的最高峰,為此連那素來不問世事的幾座道觀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個年輕藩王真要鐵了心把整條山脈給徹底挖空,到時候他們上哪兒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邁真人聯袂拜訪陵州刺史府邸,言辭委婉地跟徐北枳提出異議,甚至不惜用上了此舉有傷北涼根基氣數的理由。徐北枳以禮相待,但是官府該用什麽進度采石還是照舊如常。作為罪魁禍首的徐鳳年當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話去,要在第三條重塚防線後再起一座虎頭城,而且隻用三年時間,由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擔任督監,他徐鳳年則會親自擔任副監。尚未命名的新城會枕蘅水而麵崧山,比虎頭城規模更加宏大,屆時便會成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會不會建造?當然會,徐鳳年就是要以此告訴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涼要在他們哪怕成功摧毀虎頭城、柳芽—茯苓和重塚三線後,依舊要再破一城才能進入北涼道境內。本就並不寬裕的北涼財政賦稅會不會因此而繃斷?答案也是當然,但是徐鳳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擲,整個涼州除了三線邊軍和鎮守關隘的軍伍外,其餘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帶,為建造新城而添磚加瓦。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一年後那場葫蘆口決戰打掩護做鋪墊。徐鳳年必須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視線都放在涼州一線。為此,徐鳳年甚至跟褚祿山討論出了一個涼州勝、流州輸的慘烈方案。因為流州隻有輸,才有縱深意義,僵持態勢下,流州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當然,流州即便輸,也隻能讓北莽和柳珪贏得隻有慘勝,那麽寇江淮就成為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來,才促使褚祿山生出這個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念頭,然後徐鳳年答應了。
這意味著三萬龍象駐軍,流州青蒼三鎮,尚未遷入北涼舊有三州的十萬流民,必定會陷入險境。
而他徐鳳年的弟弟徐龍象,首當其衝。
所以當徐鳳年答應的時候,褚祿山神情複雜。之後在清涼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對徐鳳年沒什麽好臉色,未必不是她內心深處對徐鳳年這個決定有所抵觸。
徐鳳年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洞窟,轉頭對澹台平靜笑問道:“自我聽說大嶼洞天采石後,就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麽洞窟那麽宏偉,洞口卻那麽狹小。當年隻聽師父說過,在洞裏采石其實沒外人想象的那麽艱辛,用子承父業、徒循師業的采石人的話來說,那就跟刀切柔軟豆腐差不多,隻不過石材給吊到洞外後,就會很快堅硬如鐵。澹台宗主,你知道這裏頭有什麽玄機嗎?”
澹台平靜輕聲道:“許多保存千百年依舊完好無損的墳塚古物,重見天日之時,都會煙消雲散。山腹石料出山變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現,是物氣相溶的結果。”
徐鳳年欲言又止,強忍著笑意,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年少時性子無良,又口無遮攔,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解釋:覺得那些石料由軟綿轉為堅硬,其實就跟雛兒在青樓裏見著世麵後,脫了褲子一般。結果跑去聽潮閣這麽一說,被師父罰抄了好幾萬字的聖賢經典,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襲白衣如仙人的澹台平靜深呼吸一口氣。
呼延大觀壞笑著把大致意思跟貨真價實的“雛兒”鐵木迭兒一說,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轉頭問道:“澹台宗主,再問一個問題行嗎?”
煉氣士大宗師冷笑道:“不回答行嗎?”
徐鳳年隻好厚著臉皮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幾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穀食氣,或者是佛門麵壁禪定,能否做到?你們煉氣士有沒有類似神通法門?”
澹台平靜默不作聲。
倒是呼延大觀開口說道:“隻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鳳年陷入沉思:那鎖骨穿鏈牽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是自他去武當山練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當時隻以為是自己境界不夠,不懂一品修為武道宗師的厲害,可當他達到金剛境界後,發現就算躋身金剛境也萬萬做不到,之後接連晉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鳳年仍是沒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後來在高樹露封山解開後雙方一戰,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個地步,唯有擅長養氣的陸地神仙才能勉強做到。但事實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鳳年眼中,其實並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絕對不到天象境界。這就足以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了。當初鎮壓與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一樣出身北莽公主墳的雙刀老人,是老黃出的力,但真正謀劃的是聽潮閣頂樓幕後的師父。可師父至死,也沒有給出任何線索。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相安無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嗬,說起來輕鬆,其實曆朝曆代,除了那些個幸運時值天下承平的享樂皇帝,身處盛世,要想著開拓疆土,身處亂世,要想著守住祖業。退一步說,真做到了文武並用,那麽智者出謀,到底為誰而謀,是為帝王謀,還是為百姓謀?張巨鹿的死,不正是民為貴君為輕的代價嗎?勇者出力,會不會得隴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過一過坐龍椅的癮?仁者養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沒有沽名釣譽?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樣偷藏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會不會有臣子愚忠,其實是在遺禍社稷?”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隻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鬆。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巨鹿才能安心閉眼。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曆,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巨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巨鹿才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著頭皮讓碧眼兒去死。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麵對那麽多取舍,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著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床榻上?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為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裏藏刀、反目成仇?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在山腳處,眾人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采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被采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采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發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著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采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采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製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隻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采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著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啟,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為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裏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為是官府網開一麵,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麵,那些負責采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裏的姻緣簽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裏求得中上簽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簽什麽都最靈外,就姻緣簽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說到興起,極為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抬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采石人喝得矜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裏喝得下嘴?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後,也就隻能作罷,笑著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後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裏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