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懷陽關諸將議事,廣陵道西楚告捷(1)
師父笑言,這種讓世間男子捶胸頓足的光景,大概隻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時,才有過。
如今啊,江南美嬌娘,幾人不思徐?
驚蟄已過,臨近春分時節。徐鳳年單騎沿著戒備森嚴的涼州北邊驛路來到懷陽關。此時不僅僅是北涼戰事漸重,天下亂象已現,廣陵道東線在寇江淮撂挑子辭去主帥歸隱田園後,由西線年輕主帥謝西陲兼任東線主將,與在朝野聲名鵲起的離陽青壯將領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內連續大戰了三場。先前用兵如神大敗閻震春鐵騎和楊慎杏薊州精銳步卒的謝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厚望後,竟是連戰連敗,連敗連退。曹長卿領銜的西楚水師也終於不再按兵不動,不得不開始向下遊推進。為了給陸路上的謝西陲減少壓力,開始與廣陵王趙毅的水軍對峙。而南疆燕剌王趙炳起十萬精兵,浩浩蕩蕩向北進。與此同時,南征主帥驃毅大將軍盧升象和數萬南京畿大營兵力緩緩南下,跟南疆大軍南北呼應,朝廷形勢一片大好。而顧劍棠坐鎮的兩遼邊線,在袁庭山在薊北打出一個開門紅後,與蔡楠都是顧劍棠心腹大將的唐鐵霜,也在東線上主動出擊,斬首六千北莽首級。為此離陽皇帝下旨,由唐鐵霜赴京替補上盧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職,這名有“虎賁悍將”美譽的南下入京,恰好趕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許拱前腳踏入兩遼之後,故而在榜眼吳從先與離陽新棋聖“十段”國手範長後並稱“先後入京”後,又有了龍驤將軍許拱和虎賁悍將的“龍虎屯兵”的說法。
離陽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發襯托出西北的動蕩不安。據傳北涼道在失去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後,關外最後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搖搖欲墜,而涼州關外最北的虎頭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讓離陽百姓感到失望和憤怒的一個小道消息是,幽州葫蘆口號稱戍堡林立,能擋下北莽鐵騎十多萬,可是都說北莽由楊元讚領軍的三十萬兵馬,打到現在,如今不減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了三十五萬。離陽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會有揣度,那北涼蠻子是不是投靠了北莽蠻子,否則天底下哪有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懷陽關以北、龍眼兒平地以南的虎頭城,一直有“獨占鼇頭”的說法,在徐驍手上這座雄鎮大城裏安置了多達三萬的兵力,騎軍近萬,步卒兩萬多,無一不是善戰老卒。加上又有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座軍鎮作為依托,在這一線之後,還有以錦源、清河、重塚三大關和玄參、神武兩城作為兩翼的防線。這之後才是大雪龍騎軍、顧大祖的步軍和何仲忽的騎軍。不同於幽州葫蘆口的被動挨打,涼州以北除了虎頭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都具有主動出擊的騎軍實力,也正是擁有這種靈活機動的強大戰力在後方遊弋支援,才讓當下虎頭城的守城充滿了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壯烈。
當徐鳳年在一隊白馬義從護送下走入都護府議事大堂時,褚祿山正在和徐渭熊還有騎軍副帥何仲忽等人討論戰況,看到徐鳳年到來,也沒有什麽客套寒暄,徐鳳年便順勢毫無凝滯地加入其中。褚祿山當然不可能全然不顧徐鳳年這位北涼王,稍稍幫忙做了一番概括:“虎頭城劉瘸子口氣大,說他就算孤軍守個一年半載也沒問題,要我們柳芽、茯苓和懷陽關三支騎軍接下來的一切出擊,都建立在虎頭城能夠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關鍵時刻,虎頭城的一萬精騎可以隨時出城作戰。現在我們就在算計董胖子的那十多萬董家私軍步卒會怎麽用,又會在何時起用。迄今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還都是姑塞州的邊鎮兵馬,給他們搗鼓出來近千架投石車,三百一批,輪番晝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熱鬧。劉瘸子說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如今虎頭城守軍就根本不理會那些故意惡心人的夜間投石了,該吃吃該睡睡,軍心和士氣都沒問題,讓我們放寬心。”
褚祿山說到這裏,忍不住輕聲笑道:“所有軍隊,都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了幾十人就把戰況說得危如累卵,就數咱們北涼邊軍是異類,生怕‘爹娘’擔心,就算給打得滿身是血,也要咬緊牙關扛下。”
褚祿山繼續說道:“柳芽、茯苓兩支騎軍已經各自主動出擊過兩次,戰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沒敢放開手腳圍城而攻,否則給那千架投石車全線拉開,別說打虎頭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氣勢。在此期間,北莽出動一支人數三萬的輕騎,試圖截擊柳芽騎軍,給咱們懷陽關找到機會,他們沒能打出圍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們輕鬆宰掉了六千騎。如果不是董卓讓人接應,咱們還能多吃一萬人。我們騎軍向北推進到虎頭城一帶,人手一顆蠻子首級齊齊丟擲出去。王爺你是沒看見前線上那幫蠻子的臉色,跟憋了好幾個月沒能拉出屎來。”
徐鳳年會心一笑,問道:“楊元讚在幽州那邊具體戰損是多少?”
老將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蘆口內,已經過五萬了,加上王爺和鬱鸞刀帶著幽騎的成功攔截,別看他們增補了東錦、河西兩州的十餘萬軍鎮兵力,其實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那兩州兵源本該是給兩遼東線的,結果這麽早就用上,在北莽內部存在很大爭議,都在罵那位南院大王拆東牆補西牆,已經有人建議兵權交由拓跋菩薩。如果不是太平令給他擋下,董卓就有可能卷鋪蓋滾蛋了。”
徐鳳年看著沙盤,點頭輕聲道:“咱們先不急著打那種一錘定音的大勝仗,一點點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了。沙場一直是廟堂的延伸,我們爭取這場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丟掉南院大王,就算我們北涼贏了。接下來的整個祥符三年,可以輕鬆很多。”
徐渭熊悄悄點頭,讚同徐鳳年這個分明有“無過是功”極有保守嫌疑的說法。
褚祿山看了眼沙盤上的虎頭城:“那麽這就得先保證虎頭城不失,不讓董卓喘氣。”
徐鳳年平靜道:“所以不管劉寄奴和虎頭城守不守得住,都得守!傳話給他,以前虎頭城是用來做那種幽州葫蘆口的大戍堡,如今不一樣了,他可以死,但是虎頭城絕對不能丟。因此每當虎頭城有失守態勢時,不論用什麽方式,都必須立即讓都護府知道,然後我們就算用上錦源、清河、重塚和玄參、神武五支兵馬,也要為他們減緩壓力。甚至連那一萬大雪龍騎和八千重騎兵,在關鍵時刻都可以一並用上。”
何仲忽和幾名功名顯赫的老將麵麵相覷,欲言又止。
在北涼既定方略中,在損耗一定北莽兵力後,幽州葫蘆口三城所有戍堡都可以丟,而涼州以北關鎮城池也可以丟,不存在不計代價死守到底的情況。
為了一個董卓,值得嗎?
顧大祖閉上眼睛,開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戰局和權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識望向北涼都護褚祿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敗將,照理說褚祿山最該反駁這個提議,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祿山,沒有言語,而是雙手十指交錯在腹部,視線在沙盤上快速遊弋。
在這種連褚祿山都不開口說話的時刻,大概也就隻有徐渭熊敢出聲了,她皺眉道:“虎頭城的定義做出更改,整個涼州防線就要隨之變動,這對後方陵州的影響極為巨大。”
徐鳳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邊地帶,也會讓涼州糧草運轉無礙。”
顧大祖自言自語道:“戰於國門之外嗎?雖然這是我顧大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但對於之前都在不遺餘力擴大縱深的北涼來說,真的合適嗎?”
這肯定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關事務上表現出一種毋庸置疑的強硬姿態。
都護府內氣氛格外凝重。
徐鳳年突然問道:“袁統領當時要走了我穿過的那具鎧甲,說是都護府的意思?”
徐渭熊臉色古怪。
褚祿山嘿嘿笑道:“本來是想擺在這座大廳裏的,看著氣派,後來又一想,就讓人送入虎頭城了,劉瘸子又送給了別人。”
徐鳳年一頭霧水。
褚祿山收起笑意,道:“給我們第一個戰死的北涼將軍穿上了。”
徐鳳年低頭看著沙盤:“我知道,是虎頭城的馬蒺藜。當時在城內院子裏,他坐在最後頭,因為罵過我,不敢見人。”
廳內除了徐鳳年和徐渭熊,以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大統領袁左宗、副帥周康,和步軍副帥顧大祖這四人官位最高權柄最大。對於徐鳳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頭城,褚祿山和袁左宗暫時都沒有表態,竟是周康和顧大祖最先有了爭執。後者在春秋戰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勢論,以及提出南唐務必要戰於國門外作為“保國”方針而著稱於世,但恰恰是看上去進攻意識極強的顧大祖有了異議,不同意北涼邊軍傾邊關之力幫助劉寄奴的虎頭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鷓鴣老營出身的周康讚同徐鳳年的觀點。顧大祖根本不顧及徐鳳年就在當場,毫不留情地說道:“這種倉促做出的戰略變更,比起臨陣換將更加禍害北涼邊軍!軍國大事,豈是兒戲?”
周康也針鋒相對說道:“水無常勢,兵無固陣,伺機而動,有何不妥?”
在反問之外,周康又說了些意味深長的言語:“想我北涼當年製定幽涼兩州的用兵方略,大將軍和李義山都還在,那時候的初衷僅是設想北莽會經由北涼和薊州兩條路線南下中原,北莽蠻子隻將北涼當作一座固若金湯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繞城而過,也隻是在此安置五六十萬兵力掣肘我北涼邊軍,而非今日舉國攻打幽涼流三州的糟糕局麵。策略和規矩是死的,我北涼將士則是活的!涼州十多萬邊境騎軍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個“我北涼”,以及提及北涼早年軍政和邊境騎軍,言下之意很明顯:你顧大祖一個晚來的外人,不過是當上了步軍二把手,北涼以騎軍為尊,涼州更是如此,那麽你顧大祖就在此時此地“識趣”一點。其實軍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資排輩,而且講究出身,在北涼像那些從步軍體係進入騎軍陣營的校尉將領,就少不了白眼和長時間的磨合。北涼邊軍中對徐鳳年一手提拔上來的顧大祖,自然不可能沒有半點非議。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顧大祖也沒有當場翻臉,不過臉色也算不上多麽好看,冷聲道:“本將隻是就事論事,沒誰否認我北涼邊關騎軍戰力不行,隻不過擁有強大的戰力,不代表我們領軍帶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揮霍。沙場戰事,恰如棋盤廝殺,隻會下力棋的國手,哪怕一時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龍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償失。本將不希望北涼軍是一位空有十段國手力量卻隻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涼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數以百計的城池、軍鎮、要隘和雄關,拿虎頭城單單一子來決定過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權衡?”
周康嘖嘖道:“這口氣,我怎麽聽著像是陳芝豹在說話啊?”
顧大祖終於怒色道:“你這周鷓鴣!今天我顧大祖就當著周大將軍和北涼王的麵,把話撂在這裏!北涼軍根本就不該全盤否定陳芝豹,連北涼王都明確提出邊軍之中不該禁止《武備輯要》,為何獨獨在你周康的涼州騎軍中不得出現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學鍾洪武做那油鹽不進的邊軍山頭不成?你看我不順眼這麽久,我看你不順眼的時間也不短了!”
若是平時,騎軍主帥袁左宗會當個和事佬,甚至會略微幫襯顧大祖這個“外人”,大致意思就是為了一家團圓。他這個如同當婆婆的在兒子跟兒媳吵架的時候,幫兒媳才是真的幫兒子。隻是今天既然徐鳳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練習閉口禪,輕鬆養神。褚祿山這家夥更是一肚子壞水,笑眯眯看著兩位副帥在那裏麵紅耳赤,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
徐鳳年平靜道:“有資格在這裏議事的,頭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該把話都說開。不過虎頭城一事,可以查漏補缺,但死守一年的決定,不會更改。”
這句話是對顧大祖說的,然後徐鳳年對周康說道:“陳芝豹的那部《武備輯要》不要禁,周將軍你回去以後,帶頭抄錄一卷,包括都尉在內,校尉和將領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後寄到北涼都護府,我親自審閱,誰找人代筆,或者是誰不肯抄寫,我直接去你軍中跟他好好談,如果還談不攏,再讓他去幽州當步卒。”
周康一臉苦相,小心翼翼地討價還價道:“王爺,那部書十多萬字啊,一卷也有將近萬字,這會兒戰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說?”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倆先好好談談心?要不要順便喝點小酒,再讓我二姐做點下酒菜?吃飽喝足了,周將軍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趕緊擺手笑道:“不用不用,回頭我就挑燈熬夜抄書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內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騎兩位副統領離開都護府前往各自帥帳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來是各打五十軍棍啊。”
徐鳳年憂心忡忡道:“周康是挨了五十棍,但是顧大祖可能會覺得自己挨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問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談一談。顧將軍不是那種冥頑不靈的人物,隻要道理說得通,老將軍聽得進去。”
徐鳳年有些無奈:“但問題在於我沒信心說得通,到時候反而火上澆油,隻會讓顧大祖更加堅持己見,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我故弄玄虛。顧大祖不清楚我葫蘆裏賣的是仙丹妙藥還是狗皮膏藥,捏著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鳳年看著大廳內隻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祿山三人,苦笑道:“現在都是自家人了,終於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裝高人風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