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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6章 敦煌城郡主臨世,青鹿洞書聲琅琅(3)

  徐鳳年有些感慨。趙篆在薊北給一萬幽騎下了個套後,又在兵部觀政邊陲的“示威西北”後,很快就來了一手剛柔並濟。有小道消息傳出宮外,說皇帝陛下認為在徐驍諡號一事上“朝廷有虧”,要追諡大將軍徐驍。至於這個“有虧”,當然是當時的首輔大人張巨鹿造就的,而他新君趙篆和他的新朝則是竭力補救。如果說這是中書令齊陽龍的手筆,徐鳳年不奇怪,如果是趙篆自己的意思,那就很值得憂慮深思了。徐鳳年不擔心一個小肚雞腸的離陽皇帝,相反趙篆越是不拘小節,北涼的處境隻會越是艱險。趙篆對北涼或者說對他徐鳳年是心懷嚴重敵意的,薊北和漕運兩事已經表露明顯。趙篆給徐驍越多,必定要從徐鳳年手上索要更多。給的,都是虛的;要的,則都是實打實的。但這種取舍,在離陽朝野上下眼中,卻又是很“講理”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然後突然被一陣吵架聲打擾。原來是身邊陣營對立的七八名外鄉和本地士子突然開始爭吵起來。是在爭吵那霞光城何時被北莽攻破以及虎頭城的穩固程度。對於霞光城在幽州二十多萬兵馬攻勢下的淪陷,雙方都沒有異議,但是北涼當地讀書人覺得起碼可以再支撐個一旬半月,外地士子則在臥弓、鸞鶴的前車之鑒下,認為霞光城指日可破。至於號稱西北第一雄鎮的虎頭城,爭執更加激烈。前者覺得堅持一個月就算大功告成,後者近乎盲目相信虎頭城可以成為第二座“中原砥柱”的襄樊城,成為北莽騎軍洪流中的北涼砥柱。在這期間,又有鮮明對立,雙方就徐鳳年親自出現在葫蘆口外打得北莽補給線癱瘓,又是吵得麵紅耳赤。外鄉讀書人信奉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說徐鳳年這種以身涉險的幼稚舉動,是想做那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是幼稚心態作祟,非但不能稱讚,如果是那皇帝,還要遭到彈劾,得下罪己詔!北涼士子終究是嘴拙一些,許多辯駁都詞不達意。赴涼士子飽讀詩書,總能拿出一環扣一環的聖賢道理來冷嘲熱諷。到最後,罵仗輸了的北涼讀書人不愧是土生土長的北涼人,差一點就要卷起袖管跟那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王八蛋用拳頭說道理了,結果被一名上陰學宮士子斜眼罵了句火上澆油的“蠻子”,這下子就徹底亂套了,一時間徐鳳年身邊拳頭口水齊飛,好不熱鬧。北涼讀書人本以為罵架不占便宜,仗著人高馬大,打架總不會吃虧,不承想有兩個外地士子還是習過武練過把式的文武雙全之才。


  始終席地而坐仍是被殃及池魚的徐鳳年抬手擋住一隻鞋底板,輕輕推開。很快就得轉頭躲過某人的一口唾沫,然後扶住一個給人打得踉蹌後仰的讀書人。


  那些個登山求學把佩劍放在竹簍裏的北涼將種世家子稍加打聽,當場就怒了,幾乎是跳著躍過很多士子的頭頂,投入了戰場,一下子就把劣勢局麵給扳回來了。


  那個曾經在上陰學宮負責講經卻喜好兵學的大儒,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有辱斯文,非但沒有厲聲嗬斥,反而笑著撚須,席地而坐,對雙方那些拳腳功夫進行精彩評點。


  敢來北涼的外鄉士子,如果沒有點血性是沒有這膽識氣魄的,所以這場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見血,但即便如此,也無人退縮。先是那些聞風而來的將種子弟作為北涼一方的援兵加入戰場,他們的出手,很快就引發了所有書樓內北涼士子的共鳴,大家紛紛起身,向書樓後方“沙場”狂奔過去。然後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離陽各道各州同鄉身份抱團,前去助陣。那名大儒仍是不著急,眼睜睜看著坐著的讀書人越來越少。許多小胳膊細腿的士子也起身衝了過去,就算不打架,也會在外圍鼓吹造勢。


  徐鳳年出手幫了本地人幾次,隻不過極有分寸,隻是幫他們擋下一些出手過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將種子弟的狠辣撩陰腿也給他悄悄扯住領口往回拉了幾步。


  到最後,書樓後方戰事告一段落鳴金收兵,雙方氣勢洶洶對峙,大眼瞪小眼,隨時準備開始下一場大戰。徐鳳年當然是站在本地士子這一邊,身邊有個幽州將種門庭的紈絝子弟嘴角滲出血絲,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扭頭對幫他擋下一拳頭的徐鳳年笑著說道:“哥們兒,剛才謝了,回頭下山請你喝花酒。這幫龜孫子,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對了,我叫楊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內,報我的名字,保管你萬事太平。當然,別做殺人越貨的勾當,這種事情連我都不敢做……”


  洞主黃裳聞訊趕來,跑著進入書樓,怒喝道:“書院是讀書人修齊治平之處,你們成何體統?!有力氣打架,去投軍北涼邊關!”


  黃裳也不看那涇渭分明的兩幫人,對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講師輕聲歎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隨意指了指身後懸掛在牆壁上的一幅字畫:“我們讀書人,不怕道理講不通,就怕不講道理。心平氣和是講,大打出手也是講,總比憋在肚子裏等著秋後算賬來得好。什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多年後,在官場上位高權重的教訓官小的,官小的欺負不當官的,不當官的就隻能去欺侮老百姓,豈不是太可怕了?還不如今天大夥兒打完了架,把氣給消了,也就能坐下來繼續說道說道了。洞主,我這不是等著他們打不動了,靜下心來,我才開導勸解一二嘛。書樓內這些半桶水,平時一個個晃蕩得厲害,不吃過虧,是不會記事的。”


  黃裳哭笑不得,無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黃裳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個身影,頓時心頭一震。


  現在北涼官場可都是在等著看各大書院的好戲,黃裳對於文人議政一事,是絕對持有支持態度的,可是對於“山上”書院內對邊關軍務指手畫腳導致“山下”民心動蕩的苗頭跡象,老人不是沒有憂慮。雖說當初北涼王答應了他和官府不摻和書院事務,也放話準許書院絕對不會因言獲罪,甚至庇護讀書人不受兵戈之災武人之辱,但是黃裳心底還是不太相信年輕氣盛的北涼王真能當個甩手掌櫃,何況此時的確是書院“鬧事”在先。所以當青鹿洞洞主看到徐鳳年出現在“戰場”之中時,頓時透心涼,難不成徐鳳年要上綱上線?北涼的讀書種子還未紮根,就要半途而廢?


  黃裳不愧是硬骨頭,越是心涼,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幾步,對徐鳳年直言不諱問道:“北涼王來此,是要興師問罪?是要關閉書院?是不許北涼讀書人讀書?”


  徐鳳年搖了搖頭,看了眼那幅字,平靜道:“我原本隻是想來看一看,看了就走。不過現在放心很多,牆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費思量’。”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讀書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後,聲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鳳年麵朝那名講學大儒,對其輕輕作揖:“這個道理是先生教的,徐鳳年受教了。”


  薛稷本該也本想趕緊起身還禮,但是不知為何,那一刻,這個在上陰學宮鬱鬱不得誌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團,直起腰杆,不言不語,承受了這一揖。


  在年輕北涼王和洞主黃裳離開書樓很久後,薛稷仍是紋絲不動,老人最後低頭伸手在蒲團外的地麵上摸了摸:“誰說北涼土地裏,隻出騎馬披甲的將種,出不了讀書種子?”


  薛稷麵對那群至今還沒有緩過神的年輕讀書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態意氣飛揚:“你們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後就講一講如何思量,才是我輩讀書人該有的思量!”


  青鹿洞書院的山長黃裳獨自為徐鳳年送行下山。兩人下山途中言語寥寥,黃裳是因為氣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年輕藩王不是來青鹿洞山麓跟他的學生們秋後算賬的,那麽黃裳也就無的放矢了。總不能還得寸進尺,跟徐鳳年再多要一些地方衙門官吏的交椅。清涼山對於赴涼士子擔任各州郡縣的要職,已算極為大開方便之門,黃裳的臉皮再厚,也開不了這個口。徐鳳年愈是沉默,黃裳就愈是忐忑,臨近山腳,老人歎了口氣,苦笑道:“王爺,你這刀子總擱在老夫脖子上,又不幹脆利落砍下,也不痛痛快快抽走,老夫渾身不得勁啊。要不然,給個痛快話?實在不行,我就說句心底話,換個人來當這青鹿洞山長。書院就像一塊莊稼地,好不容易有了點好苗子,王爺要是覺得我打理不好,那就換上一個聽話的,千萬別遷怒於那些才冒尖的稻秧苗子。”


  徐鳳年沒有停步,緩緩說道:“先生,你多慮了。書院士子議論北涼軍政,沒什麽不妥,天底下的事,隻有不辯不明的,沒有越辯越渾的。”


  黃裳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徐鳳年繼續說道:“但是你們作為山長和授業恩師的前輩,要因勢利導,不能冷眼旁觀。我不是要你們幫著北涼邊軍說好話,因為那沒有意義。我希望在我北涼紮根的讀書人,都明白一件事,他們之所以能夠指點江山,是因為邊關前線上每天都在死人,是那些死人和也許即將戰死的北涼邊軍,讓北涼境內不起一縷狼煙。無論他們在沙場上是勝是負,他們總歸都沒有半點錯。當然,罵我和清涼山或者是北涼都護府調度不當和謀劃有失,沒有問題,不過若是抱著隔岸觀火且幸災樂禍的初衷,這樣的讀書人,北涼從來都是敬謝不敏,大可以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這點盤纏清涼山還是掏得出來的。”


  黃裳臉色重新凝重起來。徐鳳年看了老人一眼,淡然笑道:“總覺得別人這裏不好那裏不好,總以為經世濟民舍我其誰?讀書讀書,是養浩然正氣,不是養那戾氣傲氣的。我自己就是過來人,整天怨天尤人,舉目四顧皆不平,心胸積鬱更難平。也許先生這輩子沒經曆過這個曆程,所以我這才專程來一趟青鹿洞書院,多嘴幾句。”


  黃裳半信半疑:“當真隻是說這幾句話?”


  徐鳳年笑道:“對於書院士子談論邊關軍務,堵不如疏,我會讓官府給各地書院贈送幾套陳芝豹編寫的《武備輯要》,你們不妨讓熟諳兵事的大儒名師牽頭講解,先搞清楚我們北涼的涼刀、槍弩和馬政曆史,弄明白我們北涼到底是如何具體治軍的,再來言談邊軍大事。”


  黃裳感慨道:“好一個‘堵不如疏’。”


  黃裳猶豫了一下,補充道:“王爺這件事做得……漂亮。”


  黃裳是出了名的吝嗇溢美之詞,這種溜須拍馬的活計,實在是難以啟齒,可見這次徐鳳年登山拜訪書院,確實讓老人很是滿意。


  徐鳳年笑著自嘲道:“技術活兒,當賞?”


  心中沒了芥蒂的黃裳也言語放開許多:“黃裳隻會治學,敢說不出五年,便會讓離陽對北涼的文章經學刮目相看。”


  徐鳳年上馬臨行前,對黃裳說道:“清明前夕,還請先生帶著書院士子書生前往清涼山碑林,到時候會有一場祭酒。”


  黃裳愣了一下,沉聲道:“理當如此!”


  離開青鹿洞山,三騎疾馳途中,呂雲長問道:“師父,咱們現在是去北涼都護府,還是去正在打仗的虎頭城?”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回大雪龍騎軍,其他別管。”


  餘地龍喊道:“師父,我想去虎頭城殺蠻子!”


  徐鳳年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地龍,你和雲長一起去流州,去青蒼城暗中護著楊光鬥和陳亮錫,如果真有大戰發生,你們可以自己看著辦,我準許你們自作主張。”


  在一處官道岔口上,呂雲長驚喜交加,搓手道:“師父,那咱們現在可就要分開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不忘提醒道:“雲長,到了戰場上,盯著點你師兄,別讓他殺紅了眼什麽都不管不顧。總之,你們誰都不要死在流州。你們真正的沙場,是以後的江湖。”


  餘地龍咧嘴笑道:“師父,等我還完大個子的債,再有人頭軍功,賞銀可別忘了啊。我還要寄送給裴姨的,她造四合院等著好多銀子要用呢,總不能讓裴姨跟外人借錢賒賬不是?”


  徐鳳年笑罵道:“小小年紀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行了行了,真有那一天,北涼邊軍少不了你一顆銅錢的。”


  呂雲長哈哈大笑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嘛!”


  餘地龍揚起拳頭,急眼道:“你罵誰是娘兒們?!皮癢了是不?幫你捶捶?”


  徐鳳年在驛路岔口停馬不前,笑望著追逐打鬧的那兩騎背影,猛然鞭馬前行。


  昔年錦衣少年郎,怒馬揚鞭涼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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