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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敦煌城郡主臨世,青鹿洞書聲琅琅(2)

  婦人看著兒子沒有帶上院門,無奈搖了搖頭,走過去掩上,正要插上門閂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把門給徹底關嚴實,轉身走向屋子,輕輕笑道:“明寅,兒子長大了。像你。”


  徽山大雪坪,軒轅家的聲勢在軒轅大磐這一代梟雄巨擘手上都無法登頂江湖,如今竟然是儼然壓過了龍虎山天師府不說,連東越劍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隻有吳家劍塚可以與之比肩了。這一切都歸功於坐鎮缺月樓的那位紫衣女子,無數江湖豪傑都心悅誠服匍匐在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當武評有她的一席之地後,成為武林最新聖地的大雪坪更是人聲鼎沸,登山遊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讓人再別想下山。當胭脂評竟然沒有出現她的名字後,無數愛慕那一襲紫衣的年輕俠士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囂著要給納蘭右慈和那個謝觀應一點顏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經來此登山訪客卻被拒之門外,加上北涼王將聽潮閣武庫藏書請魚龍幫護送到徽山,這兩樁事情,對最喜歡捕風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無疑是擁有巨大渲染力的。許多人以此推斷出當今天子之所以對北涼徐鳳年不那麽待見,不僅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舊怨,絕對也有爭風吃醋的新恨。這種原本被離陽官場嗤之以鼻的胡亂猜測,在皇帝陛下親自讓人給徽山缺月樓送去“獨步天下”的親筆匾額後,開始站穩腳跟,而整個江湖對登基以後以種種文治舉措聞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觀感,也越來越好。畢竟之前的先後兩任離陽皇帝,那可都是喜歡“江湖傳首”的鐵腕君主,當今天子不說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濟也是沒啥深惡痛絕,這就值得不過年也要放爆竹慶幸了。


  軒轅青鋒站在一棵老桂樹下,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在洪驃下山後,作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經躋身指玄境界的黃放佛便越發獨掌大權。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黃放佛卻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當年她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無數江湖高手的內力,殘忍手法較之那些所謂的江湖魔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好歹還會講究一個兔子不吃窩邊草,她可是一開始就從徽山豢養的清客開始殺起,直到無人入她法眼,這才對準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與王仙芝攔江一戰後,武學造詣和武道境界突飛猛進,聽潮閣送來的某些秘籍,更是讓她如虎添翼。


  軒轅青鋒平靜問道:“常駐山上的二品小宗師有幾人了?”


  黃放佛畢恭畢敬回答道:“肯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隻願意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軒轅青鋒冷笑道:“錦上花。”


  黃放佛頓時遍體生寒。


  軒轅青鋒始終雙手負後,仰頭看著那棵唐桂的枝葉,語氣轉柔:“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風中絮,心頭刀。”


  然後她自嘲道:“世間女子,你覺得我是哪一種?”


  黃放佛當然不會天真以為她是在跟自己說話,默默離去。


  她等到黃放佛遠離後:“當時你以玉璽氣運幫我穩固境界,我沒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對付韓生宣,但是後來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煩……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趙黃巢和無用和尚兩人的武學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來那些箱的秘籍!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買賣?”


  軒轅青鋒沉默片刻:“還是說,你也覺得兩清了?”


  敦煌城。


  一座“無人問津”的隱蔽宅子,豐腴女子彎腰護著那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腳步搖搖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張懸掛門口的珠簾。


  作為孩子的娘親,她此時的眼眸中,有寵溺,有疼愛,有愧疚,有遺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個孩子,大人的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


  她柔聲道:“徐念涼,我的小地瓜,長大以後,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三騎稍稍繞遠路去了一趟青鹿洞書院。師徒三人在山腳停馬,將馬匹交給書院雜役喂養馬草,然後徒步拾級而上。徐鳳年雖然趕路很急,但登山很緩。正是在這條山道上,他曾經跟高樹露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相抵,那之後他得到了天人體魄,嗬嗬姑娘也戴著那頂不合時宜的貂帽去攔截王仙芝,以卵擊石一般。徐鳳年在半山腰涼亭歇腳時,眺望幽州山川,沒來由記起了大雪坪上的那個說出“請老祖宗赴死”的讀書人。徐鳳年斜靠著一根書院在年初重新刷過朱漆的鮮紅亭柱,自言自語道:“軒轅敬城,我去年贈書徽山,也許你女兒會疑神疑鬼,以為我又是想著跟她做什麽買賣,其實不過是希望能多一些江湖種子。軒轅青鋒以為我不知道趙黃巢臨死出竅後所做的手腳,我隻是不想追究計較而已。她想以女子身份做武林盟主,做徽山大雪坪的王仙芝,都隨她去好了。再過一百年,以後的草莽龍蛇,恐怕天象境界都比如今的陸地神仙還要稀罕,更不會有讀書人以讀書讀出一個儒聖境界。當年你說了一句話,‘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那會兒沒有什麽感觸,如今回想到我北涼的處境,確實難免心有戚戚然。”


  臉上瘀青還沒有徹底消失的呂雲長輕聲嘀咕道:“師父,去碧山縣也就罷了,畢竟有裴姨那麽風華絕代的女子,冷落了不好。可這座青鹿洞山,在半山這兒我就能聽到那些讀書聲,我腦殼子都疼了。師父你說你來做啥,我可事先說好啦,若是沒有第二個裴姨,而隻是來書院聽人背書,我可就真要翻臉的。到時候我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把那些讀書人砍殺得人仰馬翻。”


  餘地龍怒道:“呂雲長,還沒打夠是不是?信不信我一拳捶死你!”


  呂雲長也跳腳,一臉幽怨地望向徐鳳年,無比委屈道:“師父,你偏心大師兄!王老怪的秘籍交給他保管也就罷了,連師父你姥爺他老人家那部畢生心血的刀譜,也一並給了大師兄,我是路邊撿回來交給後娘養的是不是?”


  徐鳳年雙指彎曲,在呂雲長腦門上輕輕一叩,微笑道:“不是我小氣,或是偏心餘地龍,而是那兩樣東西與你不合心意,等我將來也有些武學心得,隻要有機會編撰成譜,到時候隻會送給你,而不是餘地龍和王生。”


  呂雲長驚喜道:“當真?”


  徐鳳年輕聲道:“繼續上山。”


  跟在徐鳳年屁股後頭的呂雲長得意揚揚地瞥了一眼餘地龍,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笑問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什麽佛教寺廟多建在山腳,大的道教宮廟卻多在山頂,而儒家的書院,往往喜歡在山麓半腰。”


  呂雲長不假思索道:“禿驢們喜歡香火錢,怕香客爬山太累。道教那些臭牛鼻子都是求什麽長生不老啊證道飛升啊,自然要挑一個離神仙最近的地方,每天誦經拍馬屁,神仙們才聽得到嘛。至於讀書人咋想的,大概是山腳山頂都給人霸占了去,隻好在山腰蓋房子了吧。師父,我這個說法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鳳年不置可否,繼續問道:“地龍,你是怎麽想的?”


  餘地龍不過是個牧羊童出身,這輩子就根本沒見過什麽道觀寺廟書院,對於儒釋道三教也從無了解,自然一頭霧水,可既然師父發話問了,這個孩子也就隻好硬著頭皮去想這個問題,他終於有點明白呂雲長所謂的腦殼子疼了。好在師父善解人意,很快就轉頭笑道:“暫時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但是長大以後,再遇到什麽事情,可想可不想的時候,多想一想,可做可不做的時候,不妨去做一下。人活一世,自保無虞之際,隻求自己念頭通達,不顧他人的順心如意,那樣的陸地神仙,不做也罷。”


  餘地龍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來到青鹿洞書院門口,這裏有武人入院卸甲摘刀的規矩,當然正是徐鳳年本人訂立的,隻不過餘地龍不願摘下那柄大個子的戰刀,呂雲長也不樂意跟被他昵稱為“大腳媳婦”的大霜長刀分離,兩人就隻好在書院外的開闊廣場上等著。徐鳳年把腰間北涼刀摘下放入擱在門口兩側的一隻大竹簍裏,裏頭已經有六七把劍穗華美的名貴長劍。如今北涼境內不許私人攜佩戰刀,否則就要給錦衣遊騎丟入監獄,沒有半點情麵可言。否則徐鳳年估計簍筐裏就是六七把刀柄鑲嵌珠玉的北涼刀了。離陽朝廷不禁各地書院,上陰學宮便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私學”,但是趙室也不對此扶持,書院創辦者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極少有當地守土官員擔任這類“山長”“洞主”。北涼則是個異類,在徐鳳年親自關注下,時下北涼幽涼陵三州的十幾家書院,不但由清涼山和各地官府出錢出力,且不許官員阻礙彈壓書院的各種針砭時事,像這座青鹿洞書院的洞主就是曾經享譽離陽朝野的地方言官領袖黃裳。雖說這些書院是徐鳳年這個西北藩王竭盡全力開辟出來的淨土,可那群赴涼士子可不講究什麽“有奶便是娘”,當幽州戰事告急的時刻,尤其是臥弓、霞光兩城接連告破,就以書院罵聲和非議聲最大,然後或多或少蔓延到民間市井,人心浮動。不但是燕文鸞這些功勳卓著的武將對此深惡痛絕,就連幽州刺史胡魁和正統文人出身的涼州刺史田培芳,都不約而同跟副經略使宋洞明表達了憂慮。但是如經略使李功德這些官場上的“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書院的走向,其實還得看北涼王如何一錘定音。當然,絕大多數北涼當地官員都覺得這幫繡花枕頭竟然敢明著讓北涼王難堪,下場多半好不到哪裏去,尤其是當鬱鸞刀萬騎在葫蘆口外建功使得幽州戰況得到緩解後,大家都覺得是時候殺雞儆猴了,好好殺一殺這股陰風陰雨了。


  然後徐鳳年就在這種時候走入了書聲琅琅的青鹿洞書院。因為他當時隻在院門口會見了黃裳等人,書院內又多外地士子,世外桃源般的此地也沒誰認出他來,隻當作是來書院求學的北涼世家子。


  徐鳳年進入一座書樓。書院講學以儒家經籍為主,旁及史書詩文,間或議論時政。今日就是一場由大儒主持的集眾講解,書樓寬敞,地上擺放了一百餘張蒲團,供士子聽眾們席地而坐,蒲團仍是不夠用,像從後門進入的徐鳳年就隻能在後邊隨便坐下。那位科舉功名不過舉人的大儒正在講解製藝之術,有點九品高手大肆評點武道宗師的嫌疑,不過徐鳳年認真聽了片刻後,仍是覺得受益匪淺,尤其是大儒在猜題一事上,頗有見地,涼地士子來年赴京趕考參與春闈,也許可以多幾人金榜題名。北涼對士子肥水外流一事,自徐驍起,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嚴傑溪到姚白峰入京任職,徐驍都沒有刻意刁難,而徐鳳年對那個孫寅也是樂見其成。原因很簡單,李義山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幼鳥長成尚有銜食喂其母的反哺,何況人乎?當時少年世子殿下還是疑惑不解,李義山笑著說也許十人中隻有寥寥一二人對北涼心懷感恩,但是已經足夠。如果把十人都禁錮在北涼當地,截斷了他們功名仕途的青雲路,那可就是十之八九都要對北涼心懷仇恨了。


  接下來那名大儒也揀選了幾個沒那麽枯燥的話題,讓一百多名年輕士子各抒己見。有皇帝陛下的設立六館,以及下令讓十二名畫壇國手為春秋功臣畫像,還有如何看待當今天子準其肖像入祀功臣廟、陪祭太廟,最主要是大儒笑眯眯讓士子們猜測那陪祭畫像之中,會不會有老涼王,若是有,又會是哪一位丹青聖手來描繪,是那有“賀家野逸,柳家富貴”美譽的賀、柳之一,還是那擅畫佛像、鬼神尤其以千手眼降魔璧像著稱於世的“小尉遲”,要不然是那位新近以詩畫相獻為當今天子親筆尾題“鄭家三絕”的鄭思訓?


  書樓內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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