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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四國士聯手造局,徐鳳年評點風流(2)

  徐鳳年停頓了許久,好像在醞釀措辭,等到燕文鸞一臉探詢望過來,這才說道:“我師父從不願意提起同為謀士的納蘭右慈,但跟此人是舊識,是真的。這場謀劃,也不是師父生前跟我說的,是我自己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來的。陳亮錫在聽潮閣頂樓遍覽筆記手劄,去年末他有過一封密信交到清涼山,證實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斷定,最初肯定是師父想到要設這個‘大局’,一開始念頭大概發生在西壘壁之戰尾聲,打下西楚,就等於收拾幹淨了黃三甲東一榔頭西一錘子敲出來的爛攤子。我猜在他陪徐驍北歸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當時追隨燕剌王趙炳一同北行的納蘭右慈,也可能兩人根本就沒有碰麵,但有過極為隱蔽的書信來往。後來擺在台麵上的事情,老將軍應該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西楚損兵折將的徐驍在廟堂上剛剛成為北涼王,就放出話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血洗廣陵江,要讓西楚士子的屍體堵住那條大江的入海口。沒過多久,趙炳也成為轄境疆土最為廣闊的燕剌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餘孽起兵殺死離陽三千留守士卒的驚天慘案,噩耗以八百裏加急傳入京城,當時趙炳在世人眼中心情肯定本來就很差,因為按照軍功本該敕封在富饒甲天下的廣陵道,根本就沒有趙毅的份。結果南疆給了他這麽一個下馬威,無異於火上澆油,藩王中最嗜殺的趙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傳‘趙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殺絕南唐青壯’。”


  燕文鸞嗯了一聲:“這件事確實是真的,大將軍當時還跟咱們當笑話說來著。”


  老人突然咦了一聲:“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老皇帝犒賞功臣,在最為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將軍擠掉顧劍棠成為北涼王,沒有誰敢多說什麽。顧劍棠隻能當個留京的兵部尚書,隻好在兩朝天子眼皮子底下搗鼓出那座破爛顧廬,有個說法是怎麽說來著?”


  徐鳳年笑道:“聊以自慰?”


  燕文鸞笑了笑,點頭道:“對。”


  然後燕文鸞轉回正題說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讓趙炳擔任淮南王,別說天高皇帝遠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當不上,隻能當個淮南王。幫著離陽趙室盯緊大將軍,趙炳肯定不樂意,就自己要求去兩遼當膠東王。大將軍後來跟我們這撥人親口說過,趙炳跟老皇帝私下有過一場聊天,說他不樂意在大將軍屁股後頭吃灰,要去兩遼打北莽蠻子,說他趙炳就算要死,也是戰死在馬背上。但是結果很出人意料,趙炳成了燕剌王。雖然比不上趙惇的胞弟趙毅,但比起那個憋屈了大半輩子的淮南王趙英,還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鸞重重拍了一下膝蓋,沉聲道:“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要想驅趕春秋遺民,逼迫他們北渡廣陵江,不把本該最不願背井離鄉的蜀楚唐三國逼得徹底走投無路,尤其是那些個‘百年國,千年家’的世族門閥,是不會甘心在亡國之後又當喪家犬的。王爺,這裏頭,就是後來成為離陽帝師的元本溪這第四位謀士,出了力,動了手腳吧?怎麽,李先生跟此人當年真的也有不為人知的牽連?”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元本溪隻是為趙家謀而已。”


  燕文鸞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向老師求教學問的蒙學稚童,好奇問道:“王爺,此話怎講?”


  但是徐鳳年走神了。


  燕文鸞有些無奈,老人也沒那個臉皮再問,再者你徐鳳年不說,我燕文鸞還不能自己想?然後老人認真思索片刻,突然大聲說道:“趕了這麽多路,光喝茶,淡出鳥來,不夠勁!王爺,來點酒?”


  徐鳳年笑著起身去拿酒,等他拎著兩壺綠蟻酒回到書房後,燕文鸞迫不及待打開一壺,接連痛飲三大口才罷休,狠狠抹了抹嘴,笑道:“王爺說元本溪為趙家皇帝打算盤,是不是說元本溪根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國版圖中根深蒂固的蛀蟲豪閥,既然不待見他們,又怕他們惹是生非,耽誤趙惇登基以後發動對北莽的那場大戰,擔心這些遺老遺少會在背後捅刀子,那麽幹脆就把他們攆出去?這就跟離陽文人必須異地為官是一個道理嘛。”


  好不容易才想到這一步的燕文鸞很快就自我懷疑起來,不得不再度開口問道:“但是元本溪舍得這麽多所謂的衣冠士族一口氣跑到北莽去?”


  說到這裏,猛然驚醒的燕文鸞眼神驟然冰冷起來,語氣也淡了幾分,死死盯住徐鳳年:“離陽自永徽元年起便頒發了一條重律,鐵器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入北莽,當地官員,流徙三千裏。薊州河州,還有東線兩遼,這麽多年來,邊境上許多人鋌而走險,因此暴富,事後也少有追究。可在咱們北涼,二十年來,在李先生主張下可是光那雜號將軍和實權校尉,就殺了十多個。”


  燕文鸞握緊桌沿那隻裝過了熱茶又裝烈酒的大白碗,眯起眼,陰惻惻說道:“王爺既然今天跟本將說起了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將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納蘭右慈是想著讓北莽實力大增,才讓北莽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掛在嘴上的近百萬春秋遺民。但如果王爺今天不能給本將一個說法,那本將可要替臥弓、鸞鶴兩城的陣亡將士,以及接下來所有戰死的北涼邊軍,鬥膽跟王爺討要一個說法了!”


  徐鳳年沒有著急辯解什麽,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彎腰在桌麵上南北兩端各點了一下:“要成此事,得先形成一個關門打狗的局麵。揚言要殺盡南唐青壯男子的趙炳,是做抄底的髒活。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到南疆那邊就殺了數萬南唐降卒,這些人裏,大概隻有幾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還得有人來關門,徐驍就是做這個的。隻不過他當年帶兵赴涼,走得出奇緩慢。當時覺得自己被我師父和納蘭右慈擺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補牢之舉的。元本溪跟你一樣,希望那些門閥勢力‘樹挪而死’,別影響他輔助趙惇打北莽的頭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樣不希望那個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會一口氣直接跑到死敵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讓徐驍的大軍快馬加鞭,趕在這之前堵住西北大門,好把這群待宰牛羊趕回京畿一帶,跟前一股洪嘉北奔的洪流待在一起。所以這就有了朝廷命令顧劍棠心腹將領蔡楠倉促西行的局麵,隻不過當時徐驍也好,薊州韓家也罷,出於各自的原因,都沒有阻攔,導致了當時手中騎軍不多的蔡楠沒能成功。之後,離陽不敢拿徐驍怎麽樣,但你一個韓家還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將韓家滿門抄斬,當年逃掉一個漏網之魚,如今又成了忠烈之後,都隻是一道聖旨的事情。當年張巨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殺韓家,但要說他是受恩師影響,因私怨而殺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鳳年提起酒壺後,始終沒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很簡單,是由於幾場大戰下來,離陽連戰連敗,趙家老底子的精銳損失慘重,然後突然發現北莽忙於消化南朝,想著幾年後畢其功於一役,這就讓趙惇主政的離陽朝廷得以喘息,一點一點勵精圖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覺得在將來比拚國力底蘊,離陽會輸給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漸成為無人問津的一筆爛賬。離陽朝野不敢就此出聲,因為這是以開明大度著稱於世的趙惇,唯一不能觸碰的逆鱗。”


  差一點就要摔碗翻臉的燕文鸞皺眉問道:“言下之意,是說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鸞迅速搖頭道:“不對!雖然那些春秋遺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風,但是對那老婦人來說,接納這些人,利遠大於弊。現在他們打幽州葫蘆口,打涼州虎頭城,就已經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攻城方式與中原無異,僅以葫蘆口為例,那先鋒大將種檀打臥弓城和鸞鶴城甚至都有練兵的閑情逸致。打臥弓,隻打一麵,表麵上看去跟孩子過家家鬧著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鸞鶴,就開始嚐試著圍三闕一,甚至破城之後,對敵對己都殘忍到故意打那入城的巷戰。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發嫻熟,在局部戰場上的傷亡人數驟減。打北涼就已是如此步步為營,以後萬一……萬一北莽真有機會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兩遼還可一戰,除此之外,誰守得住?!燕剌王趙炳的大軍?北蠻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還有意義嗎?就算不提戰場,那個太平令甚至已經準備好攻下北涼後,將以最快速度填補上大量精於政事的文官,以此穩固後防,讓北莽騎軍南下沒有後顧之憂。這擱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笑問道:“老將軍,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麽徐驍和李義山都完全不反對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態度?”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但沒了先前半點掩飾都沒有的殺心,輕輕搖頭。


  徐鳳年望向窗外開始明朗起來的天色,緩緩放下酒壺,輕聲道:“老將軍,耐心等著吧,我當年獨自一人去北莽,隻是在跟某些人傳達一個消息。很冒險是不是?但如果不這麽冒險,如何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冒更大的風險?至於北莽還有誰不忘當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數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嫗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鸞呆若木雞。


  徐鳳年站起身,低頭看著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麵:“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鳳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隻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曆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陽,更有自尋死路的張巨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澀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少。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少。”


  徐鳳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體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成為他黃三甲嘴上的‘讀書人’。”


  徐鳳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製禦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具體怎麽做,都太籠統縹緲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了,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隻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係,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著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壓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性,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衝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聖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後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兒捧起書本後,就都要死記硬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聖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隻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作‘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巨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背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後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巨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巨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以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遺書一句遺言的前任首輔張巨鹿,本該笑著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後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著酒壺,站在徐鳳年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聽著徐鳳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後,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麽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鳳年臉上有著他燕文鸞這種大老粗武人注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後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隻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歎了口氣後,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鬱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後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麽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後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麽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後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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