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四國士聯手造局,徐鳳年評點風流(1)
他輕聲道:“下一次出現在太安城外,我會告訴天下人,大楚當年沒有什麽紅顏禍水。”
這一日,大官子曹長卿的儒聖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徐鳳年和袁左宗在全軍中途休整的時候,並肩蹲在一處山丘頂上。徐鳳年轉頭說道:“如果今天的北涼三十萬邊軍不姓徐,而是姓陳,那麽北涼肯定可以少死人。”
袁左宗沒有否認:“很多人心底都這麽想,我也不例外。”
徐鳳年伸出手掌放在沙地上:“但是李義山說過,北涼一旦交給陳芝豹,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北涼更好,天下更壞。”
袁左宗有些疑惑。
徐鳳年輕聲笑道:“袁二哥,讓我先賣個關子。希望有那麽一天,我可以幫師父證明他沒有錯。”
袁左宗笑著嗯了一聲:“我等著便是,不急。”
記起那個生前住在聽潮閣頂死後骨灰撒在邊關的枯槁書生,徐鳳年閉上眼睛,在心中說道:“師父,你放心。”
徐鳳年原本打算在涼幽北部交界處就跟鬱鸞刀和幽騎不退營分開,然後前往褚祿山所在的北涼都護府,隻是臨時有緊急諜報說燕文鸞已經在趕來的路上,要跟他麵談軍務,於是徐鳳年就挑了個折中的地理位置,讓這位手握北涼十多萬邊軍的步軍主帥在胭脂郡等他。餘地龍一聽說要去胭脂郡,此前一路鬱鬱寡歡的孩子終於有了點笑容。隻可惜得知徐鳳年跟燕文鸞約在了郡城,而不是那個師父擔任過主簿一段時日的璧山縣,餘地龍就又沉默下去,有一種過家門而不入的失落。徐鳳年在深夜時分下榻在一座由拂水房精心安排的雅致宅子,一行人前腳才踏過門檻,身後就響起一陣驟雨急促敲打屋脊院牆的雨點聲。
徐鳳年沒有睡意,到了那間藏書頗豐的書房後,站在窗口看著院中雨幕,大概是正如古人語,夜深最憶少年事。徐鳳年沒來由記起許多年少輕狂的舉措,例如在那過手的不下百幅名家真跡上鈐印“贗品”二字,為途經北涼轄境的外鄉遊俠兒一擲千金。猶記得某位罵了北涼整整半輩子來作為官場終南捷徑的江南名士,自己不忿其人竊居高位後多有富貴詩詞傳世的行徑,還讓人送去一封驛信。大致意思是說你老兒被人捧臭腳誇讚成“雍容氣象”的玩意兒,都當不得真富貴,真要有錢了,是不談美酒珍饈金銀珠玉的,什麽“慵懶枕玉涼”,那都是窮講究。徐鳳年最後在信上寫了一句“雨來閑聽芭蕉一千聲,雨去坐看湖中一萬錦”收尾。聽說那位上了年紀的士林名流看到信後氣得不輕,然後很快就上書彈劾,先說那芭蕉不耐寒,枝葉受風即裂,在西北邊塞一株都不易見,清涼山竟然有“一千聲”即一千棵,所以此人得出結論,“定是北涼王徐驍侵吞軍餉,中飽私囊,全然不顧邊陲大事,有負皇恩,理當剝爵”。當然,那會兒這種“理直氣壯”的奏折在離陽朝廷一年到頭都有,先帝趙惇也沒有理睬,隻不過也沒有約束。徐鳳年清楚地記得自己寄出信後,在江南道文壇士林上很是惹起了一番熱議,一邊倒罵他罵徐驍罵北涼。剛剛去上陰學宮求學的二姐徐渭熊回了一封家書,說他徐鳳年寫得狗屁不通,不過最後她又親自寫了封信給那位名士,然後所有江南名士都夾起尾巴了。不過徐驍事後不知通過什麽手段竟然把那封信給要到他手上,在梧桐院跟兒子喝酒的時候,那叫一個馬屁不止,說他還是跟李義山請教了半天,才明白那“芭蕉一千聲”到底是個啥意思。喝高了以後,顛來倒去就是那幾句,說他是真的開心哪,兒子比他這個老子強,讀書多,瞧瞧,都會作詩了,以後肯定能當個比他徐驍更稱職也更能服眾的藩王。
徐鳳年哪怕記憶力遠超常人,但因為當時的散漫和應付,如今不太記得徐驍的言語神情,但是徐驍有一個動作,哪怕過了這麽多年,記憶卻越來越深刻鮮明。那是徐驍在走路腳步都不穩地醉醺醺離開梧桐院前,從酒桌上收起那封從江南道輾轉回清涼山的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當時徐鳳年就有些納悶,你徐驍這輩子一步步走向位極人臣的輝煌仕途中,連那麽多加官晉爵敕封又敕封的聖旨,也從來都是胡亂堆放的,一封寄給別人還是罵人的東西,值得你這麽當回事?
徐鳳年站在窗口一宿沒睡,好像才眨眼工夫就已是新的清晨,昨夜雨水斷斷續續下了三場,此刻拂曉時分也視野模糊。徐鳳年抬頭望去,最後一場驟雨初歇,天空仍是烏雲密布的陰沉景象,隻是隨著時間推移,有陽光透過烏雲間隙投射出一道道柱狀的光芒,灑落在大地之上。隔壁院落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是餘地龍和暫時沒有跟隨大雪龍騎趕赴涼州北線的呂雲長在切磋技擊。兩個徒弟都不用兵器,近身搏殺,雙方拳拳到肉,以誰最先扛不住後退三步為輸。沒多久,那個年紀最長卻隻能當小師弟的呂雲長就嚷著去拿那柄大霜長刀,大概是年紀最小卻是大師兄的餘地龍沒搭理,院中複歸寂靜。徐鳳年有些遺憾,不是自己在武道上像官迷那般“戀棧不去”,更不是深陷那種世間無敵手的滋味不可自拔,而是如果自己的境界還在巔峰,當時在葫蘆口外就不會一聽說那位北莽帝師有洪敬岩、種涼和慕容寶鼎作為後手,自己便束手束腳。不過話說回來,他徐鳳年如果仍是當之無愧的新武帝,太平令和拓跋氣韻等人也不會現身。徐鳳年估計自己當下與人捉對廝殺,僅就境界高低而言,他徐鳳年仍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隻比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徐偃兵、呼延大觀、陳芝豹這六人,小輸一線。但如果是此時與人生死相向,徐鳳年會把一個當今聲名直降的人放在前三甲之列——顧劍棠。
徐鳳年走出書房,站在台階上。一名相比涼地健兒身材顯得十分矮小幹瘦的披甲老人,獨自大步走入院中。徐鳳年沒有刻意擺出掃榻相迎的姿態,等到身上鐵甲仍有雨水痕跡的老人走上台階,徐鳳年和他一起走向書房。桌上已經擱有一壺熱茶,但沒有茶杯,而是兩隻大碗。正是燕文鸞的獨眼老人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然後燕文鸞雙拳撐在膝蓋上,看著對麵的徐鳳年,倒像是要興師問罪的架勢。徐鳳年靜等下文。這位老將,是北涼軍中最大的一座山頭,前任騎軍統領鍾洪武倒台後,袁左宗繼位時日尚短,始終牢牢握住北涼步軍大權的燕文鸞可謂一枝獨秀。但是很多邊軍士卒和北涼百姓都不知道一件秘事:北涼軍,更準確說應該是徐家軍,從一開始就無形中分為兩派。一派以“溫和”的謀士李義山為首,西壘壁之戰後主張徐驍立即北上返京;另外一派則以更為激進的趙長陵為核心,一鼓作氣拿下半壁江山後,竭力主張割據自守以謀劃江而治,與離陽趙家南北共享天下,最後再打一場類似西壘壁的大戰,以此來決定天下歸屬。這種潛在分裂,一直蔓延到徐驍之後的封王就藩,其中徐鳳年的舅舅吳起就是在那個時候心灰意冷,選擇離開軍伍,還有之後在北莽敦煌城隱姓埋名的徐璞,兩位名將之下還有許多人同樣意氣用事,從此離開徐驍身邊。可以說李義山一係的勝出,隻是一種慘勝,在很多至今還留在北涼軍中的老人眼中,這意味著李義山一手造就了徐驍“家北涼,趙天下”的格局。不能說錯,但十分中庸,更重要的是趙長陵的因病而英年逝世,導致了這一派喪失主心骨,加上趙長陵一手提拔起來的許多人,以燕文鸞這位春秋名將為首的北涼軍頭一向不願也不敢摻和徐家“家事”,又決定了很多年後陳芝豹好似負氣一般的單騎赴西蜀。
燕文鸞突然歎了口氣,給自己倒了碗茶,想了想,又給徐鳳年身前那隻碗也倒上。老人端起大碗,輕聲感慨道:“這麽多年來,我心裏頭一直有疙瘩,去了清涼山那麽多次,都故意沒去聽潮閣拜見李先生。大將軍當年勸過一次,也給我拿了個蹩腳借口搪塞過去,之後大將軍也就不提這一茬了。”
徐鳳年沒有搗糨糊說些雲淡風輕的話語,而是開門見山說道:“我師父生前從沒有後悔他當年的決定。他一直堅信,如果爭天下的話,徐驍和徐家鐵騎沒有這個大勢,那些想要成為從龍之臣的人,是癡心妄想。非是徐鳳年不敬趙先生,也不是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或是得了便宜賣乖。在聽潮閣內,師父和王祭酒,還有我二姐,三人就當時形勢,有過一場又一場的反複推演,結論都是一樣的。”
燕文鸞神情複雜,喝了口茶水,晃了晃大白碗,自嘲一笑:“當時王爺在世襲罔替的關鍵時刻,我燕文鸞也猜想是拿誰來開刀立威,想來想去,有一個最可能和一個最不可能。前者是讓我這個礙眼的老家夥,乖乖解甲歸田安心養老。最不可能的是拿下懷化大將軍,因為鍾洪武且不論其品行好壞,在京城看來一直是大將軍用來掣肘我和陳芝豹的重要角色。”
徐鳳年平靜道:“如果依舊是太平盛世的光景,我肯定會選擇鍾洪武,甚至不惜在他退出邊軍後讓他推選個心腹做北涼都護大人,也會變著法子讓你燕文鸞晚節不保,慢慢剪除羽翼,將趙先生的流風遺澤都驅除,讓陳芝豹徹底變成‘權柄可有,不可大’的孤家寡人。陳芝豹在北涼軍中的烙印也會自然而然逐漸淡去。”
燕文鸞冷笑道:“王爺不愧是李先生的得意弟子,果然善謀,且最擅絕戶計。”
徐鳳年不以為意,抬了抬手,輕聲笑道:“冷語傷人,不過好在還有熱茶暖心,喝茶喝茶。”
以性情剛烈著稱北涼的老將軍竟然也沒有當場掀桌子撕破臉,而是板著臉喝了口熱茶。
屋內氣氛僵硬。
徐鳳年率先打破沉默,卻是一句“題外話”:“聽說納蘭右慈放出話來,要和謝飛魚聯手評點新的武評、胭脂評和將相評。”
燕文鸞沒好氣道:“那破玩意兒,都是讀書人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
徐鳳年喝掉茶水,放下茶碗,神情凝重,沉聲道:“那我今天就跟老將軍說一說幾位讀書人聯手做過的一件正經事。嗯,是四個人。”
燕文鸞皺了皺眉頭。
徐鳳年說了四個名字。
分別是黃龍士、聽潮閣李義山、南疆納蘭右慈、離陽帝師元本溪。
燕文鸞下意識坐直身體。
徐鳳年把茶壺茶碗都推開,雙指並攏在桌麵上畫出一條軌跡,緩緩說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國以來,每次北方遊牧民族發動的遊掠侵襲,或者是中原內部的動蕩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禍南徙。曆史上數次大規模衣冠渡江,宗室門閥都是由北往南,隻有南遷南遷再南遷,從未有過北渡廣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覆滅後的‘甘露南渡’最為典型。可以說春秋九國中的‘楚薑’能夠成為執牛耳者,甘露南渡帶給他們的中原正統身份,功不可沒。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眾所周知,有兩條路線,其中這一條是遷徙入離陽國都太安城,以後宋、大魏和後隋三國遺民居多,夾雜有少量西楚和南唐遺民。”
徐鳳年又在桌上畫出一條稍顯彎曲波折的軌跡:“在這之後,大概相距半年時間,一場規模更大牽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難,開始了。風骨最硬的西楚,最喜糜爛豪奢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幾乎都出現在這股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數股人流,最終在如今的涼幽河三州形成會合之勢,進入北莽姑塞、龍腰兩州地帶,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況。”
燕文鸞點了點頭,說道:“當時褚祿山千騎開蜀後,咱們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軍丟盔棄甲,顧劍棠那家夥運氣好,作為南唐頂梁柱的顧大祖運氣又太差,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國君主上吊的上吊,自焚的自焚,階下囚的階下囚,所以離陽老皇帝這才說了句‘終於可以用趙家太平火報天下太平了’。但是這跟那四人有何關係?傳言李先生跟納蘭右慈曾經一起遊曆春秋,就算是真的,各為其主,也絕對不至於聯手做事,更別提跟那位咱們北涼死士殺了很多次都沒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鸞嗤笑出聲道:“王爺,我燕文鸞雖說是一介莽夫,但總算也知曉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說這四人像咱們此時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謀劃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這麽吹的嘛。”
徐鳳年臉色如常,搖頭道:“退一萬步說,各有陣營各有所謀的四人當真聚頭謀劃,在中原遊曆二十餘載的北莽太平令,又豈會察覺不到端倪?”
燕文鸞忍不住氣笑道:“那王爺你說個屁啊?!”
徐鳳年眼神平靜地看著老將軍,後者破天荒沒有瞪眼回去,隻是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接著說,我不廢話了。”
徐鳳年繼續說道:“以三寸舌攪亂春秋的黃三甲,其實在這場千年未有的變局中什麽都沒有做,之所以將他拉進來,隻是因為沒有他,就不會有離陽大一統的局麵,更不會有洪嘉北奔。要說春秋之事,黃龍士此人必然繞不過去,以後的史書也是如此。黃三甲用嘴皮子合縱連橫,我爹用鐵騎和徐刀,使得神州陸沉。於是有一個新的問題擺在某些人眼前,雖然中原事了,但是北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鄰居,這個時不時就要來南邊鄰居家搶東西的北方惡鄰,比西楚士人眼中沒有教化可言的離陽更加粗鄙野蠻。既然離陽都能打下中原,那麽更為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連離陽都給吞並了?”
燕文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隻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難題。有大將軍在的時候,連同燕文鸞在內所有北涼人,幾乎都擁有一種堪稱自負的強大自信,那就是北涼三十萬邊軍在,北莽蠻子就別想南下中原一步。這需要什麽理由?不需要。大將軍去世後,很快就是北蠻子百萬大軍壓境叩關,也由不得燕文鸞去深思什麽,至於洪嘉北奔這種陳年舊事,誰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