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宋貂兒腦生反骨,太平令無功而返(4)
石玉廬輕聲道:“大將軍,之前沒敢跟你說,死在前天戰場上的劉韜,就是在薊北村子裏等你的那個年輕斥候。這孩子臨終前說以後萬一有空的話,希望大將軍能給他們伍長在清涼山那塊墓碑前倒碗酒;如果能順手再幫他也來一碗,是最好不過了。”
都尉範奮伸出手掌抹著臉,看不清表情:“這孩子生前不喝酒的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
記起那個年輕的斥候,當初在村子裏等到自己返回後,很想說話卻又不敢說,最後還是沒有說上話,隻是靦腆憨笑著。
徐鳳年猛然一夾馬腹,提起長槍,直奔那一萬柔然鐵騎,和那洪敬岩。
當洪驃領著那一千兩百馬賊趕到戰場的時候,眼前那一幕讓他們畢生難忘。號稱南朝第一精銳的柔然鐵騎,戰死屍體築起一座座京觀,而那支白甲雪亮的騎軍讓馬賊感到陌生和震驚。馬賊中也有見多識廣之輩,看得出這支騎軍的配置介於重騎輕騎之間,一人雙騎甚至三騎,但比起鬱鸞刀率領的幽州騎軍,顯然要更加“氣勢雄壯”,因為每騎都懸有一支沉重槍矛,且就甲胄而言,是人馬皆“小全甲”樣式。馬賊進入戰場後,被命令砍掉一顆顆柔然騎卒的頭顱,繼續堆屍為塚,而那些“白騎”開始卸甲懸掛在不騎乘的戰馬背上,準備撤出戰場。馬賊在剁掉柔然騎卒腦袋的時候,大多會下意識凝望幾眼其中一騎,那一騎高坐馬背上,不戴頭盔,提了一杆長槍,身材魁梧。這一騎來到徐鳳年身邊,沒有下馬,跟徐鳳年一起望向南方,遺憾道:“可惜洪敬岩帶著幾百親衛跑回了葫蘆口,否則隻要他死在這裏,剩下的那支柔然鐵騎也不值一提。楊元讚等於失去了所有能夠靈活機動作戰的兵力,我們就可以直接殺入葫蘆口,跟北莽比一比誰更早形成包圍圈。現在不行了,兩個捺缽的七千精騎還在東麵觀望。”
徐鳳年搖頭道:“事情總不能十全十美,如果不是你們及時趕到,北莽太平令就會和洪敬岩、種涼還有慕容寶鼎聯手,不說鬱鸞刀和三千多幽騎,連我想走都難。那宋貂兒反水不算什麽,但是那個早早猜出我會出現在葫蘆口外的拓跋氣韻,此人不容小覷。他能說服堂堂北莽帝師來到此地,說明他在北莽中樞擁有分量大到可怕的發言權。袁二哥,以後我們跟他對峙,得多留幾個心眼。”
正是如今北涼騎軍統領的袁左宗細眯起那雙臥蠶眉,點了點頭:“北涼先前更多關注董卓,對拓跋氣韻確實忽視了。”
徐鳳年環視一周:“她人呢?”
袁左宗笑道:“王都尉帶著一標遊弩手先行西行了。大概是不敢見你吧。”
徐鳳年有些無奈。青鳥,當年梧桐院的二等丫鬟和死士,帶著那杆王繡遺物的刹那槍從北莽曆練回來後,就進入了大雪龍騎軍,憑借戰功晉升為一名遊弩手都尉。這趟趕赴葫蘆口“救駕”,她比誰都火急火燎,帶著一標遊弩手先行,能與主力大軍拉開將近百裏路程,如果按照北涼軍律,早就應該被主將罵得狗血淋頭然後逐出軍伍了。結果戰事結束後,她就立即消失了。袁左宗對這位槍仙王繡的遺孤,給予了最大信任和容忍。不是因為她是什麽“藩王近臣”,隻因為她雖是女子,卻是沙場上最好的士卒,第一顆到第八顆柔然鐵騎的腦袋,就都是她用刹那“弧槍”一口氣崩碎的。徐鳳年回頭看了一眼,遠處久別重逢的三徒弟呂雲長正在大弟子餘地龍身邊,看上去都是呂雲長在唾沫四濺,餘地龍則一聲不吭。徐鳳年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跟隨白狐兒臉去北莽練劍的王生那丫頭,有沒有屬於她的際遇。
袁左宗輕聲道:“該走了。”
徐鳳年點頭道:“是啊。”
鬱鸞刀來到徐鳳年和袁左宗身側,袁左宗微笑問道:“鬱將軍,大雪龍騎還缺一名副將,有沒有興趣?雖然我沒有任命權力,但王爺就在這裏,你要是答應,我保證王爺不會拒絕,隻會順水推舟。”
徐鳳年會心一笑。北涼邊軍中幾支親軍,都是徐驍留給子女的“家產”,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豪奢的手筆了。除了他徐鳳年的八百白馬義從一直在人數上不成氣候外,幼子徐龍象的“私軍”,已經從一萬騎增加到三萬,成為力保流州不失的中流砥柱。徐鳳年兩個姐姐徐脂虎、徐渭熊,也各有親軍,北涼近萬實打實的重騎兵都出自這兩支騎軍。北涼都護府對這些掛在大將軍徐驍子女名下的親軍都可調遣,但是具體的軍中任事,一般並不插手。
鬱鸞刀平靜道:“大雪龍騎是好,但是我幽州騎軍也絲毫不差。”
袁左宗笑而不言,對鬱鸞刀的“不識好歹”也不以為意,相反對這個北涼外人的堅持,多了幾分由衷敬佩。
徐鳳年突然說道:“當時為總領河薊兩州軍務大權的蔡楠阻攔,幽州三萬騎軍最終隻能出動一萬騎出境。老將田衡氣惱北涼都護府,或者準確說是我不夠強硬,氣得不願意當那副將,解甲歸田含飴弄孫去了。據說私底下還罵我徐鳳年的膽氣都在那次抗拒聖旨中用光了。”
鬱鸞刀心一緊:“田將軍的賭氣雖然不妥,但田衡老成持重,用兵極正,幽州騎軍不能少了這定海神針。如果王爺是要問罪,鬱鸞刀願意拿所有軍功為田衡贖罪。”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隻是希望你回到幽州後,幫我帶句話給田衡,讓他別慪氣了。他家怎麽個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兩個兒子在及冠前就都戰死,老將軍哪來的孫子來含飴弄孫。幽州三萬騎軍,他來做主將,你鬱鸞刀做副將。石玉廬、蘇文遙分別授檄騎將軍和驃騎將軍,各領一萬幽騎。到時候老將軍多半不肯當主將,你就說是我和都護府的命令,他要麽當主將,要麽繼續‘含飴弄孫’去。”
鬱鸞刀頓時笑逐顏開,抱拳道:“末將領命!”
徐鳳年沉聲說道:“這三千兩百騎,設‘不退營’,由你鬱鸞刀來兼任此營第一任校尉!營中士卒,我徐鳳年也掛一個名字,但不以現役騎卒來算便是。”
鬱鸞刀咬了咬嘴唇,紅了眼睛,猛然一騎轉身,疾馳出去數百步,從一名幽州騎卒手中接過一杆徐字旗,麵朝那三千兩百幽州騎,怒吼道:“大將軍有令,我幽州三千兩百騎,設‘不退營’!”
鬱鸞刀高高舉起那杆鮮血浸透的旗幟:“不退營!今日立旗!”
三千兩百騎,集體抽出北涼刀。
所有大雪龍騎軍,也紛紛上馬抽刀,心甘情願為這支幽州邊軍中第一個贏得“營名”的勇悍騎軍壯威。
袁左宗作為親身參加過一係列春秋戰事的北涼“老將”,在同樣拔刀後,下意識看了眼徐鳳年。
袁左宗沒有看到那種年輕武將都會出現的炙熱和渴望,輕聲道:“打仗死人,免不了的。”
徐鳳年輕聲道:“走了。”
這支騎軍向西迅速轉移,在他們身後,留給了葫蘆口外一座座柔然鐵騎堆積成山的駭人京觀。
大概半個時辰後,百餘騎緩緩來到這處慘烈戰場,為首兩騎是兩個三十來歲的北莽將領,其中一人望著那一座座京觀,神情複雜:“在人數相當的情況下,遇上那一萬騎,果真沒的打嗎?”
另外一騎淡然道:“單純就戰力而言,咱們耶律、慕容兩支王帳重騎,其實並不遜色。在雙方投入十萬兵力以上的戰場,在鑿穿陣形一事上,重騎還是有點優勢的,但你要說跟這一萬騎挑個地方玩單挑,還真是沒有半點懸念。沒辦法,整個北涼騎軍的拔尖精銳都在這大雪龍騎軍裏,騎卒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中低層武將都是四十歲左右,高層將領則無一不是打過春秋老仗的將領,每騎的戰馬都是北涼甲等大馬。我們北莽真要打造屬於自己的大雪龍騎,不是撐不起,但關鍵在於誰來當主將?董卓符合,但是他已經有十多萬董家軍,哪怕陛下放心,但別說北庭忌憚,就是南朝也沒誰願意。柳珪、楊元讚這些熟諳官場的大將軍,則是打心底裏不願意接手這燙手山芋的。”
那第一騎將領瀟灑下馬,蹲在地上撿起一柄血跡未幹的柔然彎刀,在鎧甲上一抹而過擦掉血液,嗤笑道:“洪敬岩也真是慘,整座柔然山脈的精兵都是他的,結果還是沒能搶到手那南院大王,還被封了個西京兵部侍郎。好不容易以為葫蘆口好欺負,想要領著兩萬騎在幽州境內大開殺戒,結果攻打臥弓、鸞鶴兩城都沒他的事情,楊元讚和種檀這都開始打霞光了。總算有了立功的機會,屁顛屁顛掉頭跑出葫蘆口。好嘛,一下子就給大雪龍騎打趴下了一半兵力,關鍵是這家夥都沒敢上陣。真不曉得他還能不能坐穩那‘柔然共主’的座位。至於以後再要跟董卓爭什麽,我想他自己也該明白,沒戲了。”
另外一騎沒有下馬,搖頭道:“洪敬岩此人沒這麽簡單。”
蹲著的武將拇指輕輕觸碰著柔然戰刀的刀鋒:“我很好奇那家夥怎麽沒跟太平令大打出手,要是能殺掉藥罐子拓跋氣韻,和那個快要被種檀奪去夏捺缽稱號的娘兒們,然後他英勇戰死在種涼手上,這該多好。”
另一人笑道:“由此可見,流州那一戰,這哥們兒真的受傷不輕啊。”
蹲著的北莽將領站起身,望向馬背上那位,笑道:“冬捺缽大人,薊州那個袁庭山可是親手逼著衛敬塘出城跟咱們打了一場,當時我可是都蒙了,七八百騎軍和四千步卒,就敢對我們近萬騎軍出城作戰,害得我以為離陽還有好幾萬伏兵,或者是遼西有大股騎軍在我們尾巴上呢。結果半個時辰,衛敬塘那些人馬全部死光了。袁庭山和他老丈人家的七千私家騎兵也沒放個屁,要不是今天給我看到這一萬具柔然鐵騎築起的京觀,我都要以為咱們北莽隨便拎出十萬騎軍,就可以繞開北涼一鼓作氣踏平中原了。”
被稱為冬捺缽的武將沉聲道:“袁庭山攏起的薊北騎軍和雁堡李家的那支私軍,此時肯定就在某地耐心等著我們返回東線,你我不可大意。”
秋捺缽撇了撇嘴,上馬後拋出那柄柔然彎刀,插在一座京觀頂上:“瘋狗袁庭山我還真沒放在眼裏,倒是那廣陵道上的西楚餘孽,有兩個叫寇江淮和謝西陲的,很感興趣。寇江淮撂挑子後,趙毅的那個福將宋笠,很快就帶兵輕輕鬆鬆收複了疆土。原本他們東線大好的局麵,現在淪落到給宋笠壓著打到不敢露頭。據說西楚那座小朝堂上所有嘴臉都變了,早先雪片一般上書彈劾寇江淮擁兵自重的,現在全傻眼了,所以開始給寇江淮歌功頌德了。”
冬捺缽輕聲道:“隻要曹長卿還沒有出手,就意味著西楚就算沒有勝勢,也沒有落下風。”
秋捺缽嘿嘿笑道:“反正越亂越好。”
突然,這位秋捺缽轉頭望向同為四大捺缽之一的同齡人:“王京崇,你說會不會有一天,謝西陲和寇江淮出現在北涼?”
冬捺缽王京崇愣了一下,神色凝重,沉聲道:“大如者室韋,你也有這種直覺?”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摸了摸下巴:“那就好玩了。不過我喜歡。”
王京崇在當年洪嘉北奔中還是一位十歲出頭的春秋遺民,是跟著家族私塾教書先生一起誦讀著聖賢書進入北莽的。他早已忘記兒時生活的環境,但是在那種顛沛流離的道路上,鄰近車隊之間都不絕於耳的書聲琅琅,至今讓這位家族進入姑塞州後仍是堅持耕讀傳家的秋捺缽記憶深刻。王京崇在馬背上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為一姓而複國,卻要害得又一次中原陸沉,曹長卿,你內心深處是不是很痛苦?既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麽你曹長卿到底又是圖什麽?”
大如者室韋瞥了眼這名秋捺缽,心情複雜。兩人年紀相當,但是這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戰功,倨傲自負的大如者室韋,也不得不承認王京崇不但比自己更多,比草原上的母狼耶律玉笏也更多,當然比那個剛剛在幽州葫蘆口戰場上一鳴驚人的種檀更多。種檀不過是才躋身軍伍,就一躍成為先鋒大將,才打下臥弓城,就已經被某些人說成是更加名副其實的北莽夏捺缽,而王京崇卻需要從底層士卒一步一步做起,伍長,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但是最終能夠成為秋捺缽,還要歸功於他有個跟甲字姓氏聯姻的南朝乙字家族作為靠山。大如者室韋對王京崇的複雜態度,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整個北莽對這些春秋遺民的左右為難。皇帝陛下何其開明,何等胸襟,仍是在登基時親手掀起一場被南朝文人暗中說成是“瓜蔓抄”的血案。慘案起因讓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一位丙字士族老家主的一壇骨灰。這種人的死活原本北庭都懶得看一眼,但是有一封奏折就突兀出現在陛下的書桌上,然後陛下下令把所有家族中有老人不願葬在南朝的家族,斬首之外,族品全部下降一等!哪怕是慘劇過後的十多年時間裏,時不時還會有年邁遺民死去,仍是希冀著能將骨灰埋在中原而在北莽虛建墳塚,然後被人揭發。直到太平令成為北莽帝師,這項禁令才開始鬆動,北庭準許南朝遺民在死後隻設衣冠塚,留下骨灰等待北莽大軍的馬蹄踏平中原。
大如者室韋開口笑問道:“王京崇,我們北莽也有被譽為塞外江南的地方,跟真正的中原風土,有何不同?”
王京崇平淡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