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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1章 徐鳳年密會暗棋,徐偃兵截殺三子(1)

  那襲白衣,如一隻不願破繭而出的纖弱白蝶,怯生生躲在繭中看著外麵的世界。


  世上再無那女子獨處時,摘下麵紗,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對鏡卻看他。


  徐鳳年進入薊州境後就覆上一張生根麵皮。麵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筆,當初徐鳳年潛行北莽,就多虧了這些奇巧物件。四騎跨境,拂水房諜子早就準備好了四份無懈可擊的戶牒路引。如今北涼道豪紳像是被稚童搗亂老窩的蟻群,紛紛向境外逃竄,徐鳳年寥寥四騎根本不紮眼。樊小柴知道他要去薊北橫水城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是他們四騎雖然馬不停蹄晝夜不息,可並沒有走那條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薊州心腹處,最終來到那座建於大奉朝寶華末年的大盞城。


  徐鳳年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馬而停,神情複雜地望向這座沉默的高城。作為昔年舊北漢的陪都,可謂滿城官宦貴戚,當年還是征字頭將軍之一的徐驍率軍攻打北漢,整座薊州都給徐家鐵騎踩踏得稀巴爛,唯獨剩下這麽個大盞城逃過一劫。當大軍緩緩兵臨城下後,大難當頭,那一夜無數士子對酒當歌,據說城外三裏遠都可以聞到濃鬱的酒氣,所以就有了後世野史“三百漢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柴自幼便因國破家亡而顛沛流離,但是作為忠烈樊家的後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體上依舊還算安穩,也曾在大盞城居住過大半年時光,衣食無憂,元宵賞燈,郊遊踏春。那時候她還會有許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漢猶在,她也許會更錦衣玉食些,會按部就班嫁給一位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頭偕老。爺爺和爹,還有那麽多叔伯也不會戰死沙場,到最後隻剩下一個她。如果不是後來自己被趙勾相中,那樊家就等於連一個清明祭祖的人都沒了。


  執著於武道的糜奉節沒有這麽多傷春悲秋的感觸,身後劍匣已經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勢,這位離開正統江湖太多年的沉劍窟主可沒什麽宗師風範,隻像是個不諳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鳳年輕輕說了聲“進城”,四騎就撒開馬蹄前往城門,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憐惜的樊小柴給城卒狠狠多剜了幾眼,並沒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後,徐鳳年熟門熟路領著他們前往城北,一路走街過弄穿巷,樊小柴難免訝異,照理說徐鳳年不該如此熟稔大盞城格局的。


  四人最終在城北一處通衢鬧市叫青竹酒樓的地方歇腳。酒樓生意興隆,一樓見縫插針找張空椅子都難,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進錢眼出不來了,大咧咧牽過了四人坐騎去馬廄,接下來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飯喝酒,等著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還能換地方。四人隻好在堆滿青竹板子的櫃台前等空出張桌子落座。徐鳳年百無聊賴地拿起一塊青竹板,上頭刻有菜肴名字,附有價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趕上京城的咋舌水準了。當真是滿樓的冤大頭啊,當然現在又多了他們四頭待宰肥羊。


  徐鳳年欣賞著竹板上的秀媚楷體,眼角餘光看到那名透著滿身伶俐勁兒的年輕店小二上了二樓。徐鳳年會心一笑,心想這廝多半是瞧出他們四匹馬的來曆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將那四匹幽州戰馬換成了河州驛騎,進入薊州境內前,暗中接頭的拂水房諜子又給換成了四匹上等薊南軍馬。徐鳳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絲馬跡,除了餘地龍,糜奉節和樊小柴自然也都察覺到這青竹酒樓的不同尋常,尤其是剛剛因功晉升為拂水房玄字號大璫的樊小柴,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發出一絲隱藏極好的嗜血氣息。糜奉節厭惡地瞥了她一眼,擁有如此皮囊的絕色女子,當死士做諜子也就罷了,怎的還打心眼裏喜歡上了殺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殺。樊小柴挑釁地回了糜奉節一眼,這讓早就對這瘋婆娘滿腹怨氣的沉劍窟主越發心生殺機。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糜奉節背後劍匣藏有精心挑選出來的八柄絕世名劍,他不介意將這女子大卸八塊。


  酒樓內眾多來此一擲千金的豪客其實都挺精明,故意酒後吐真言,都在嚷著什麽——“老板娘!來給爺敬個酒,放心,爺是斯文人,隻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從沒見你相公露過臉,真是個王八蛋,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難熬?!”“掌櫃的,老子在青竹酒樓連吃了十幾頓飯,開銷都夠把大盞城二流窯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給摸一下,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這般做的?”


  一樓也不全是這些滿嘴葷話的醃臢糙漢子,不乏青衫儒雅的士子書生,大多堪堪及冠歲數,對於耳中這些汙言穢語,都竭力忍受著。如今薊州的世道不太平,讀書人的行情也就每況愈下,越發不景氣了,要是擱在前幾年,他們早就拍案而起罵得這幫市井潑皮狗血淋頭,別說動手,他們都不敢還嘴。隻是薊州動蕩連連,先是薊州定海神針楊慎杏大將軍帶走了所有薊州老卒,然後是袁庭山那條過江龍來薊州成了山大王。其不但是大柱國顧劍棠的乘龍快婿,之後更拐騙了薊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權,薊南薊北所有江湖宗門幫派可都唯袁將軍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工夫就將薊州幾條不服氣的地頭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聽說北莽數萬騎軍叩關南下,薊北邊境上的銀鷂城已經都給丟了。薊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韓家沉冤得雪,當今天子親自下旨追諡韓家老家主韓北渡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頭,最多配一個“忠定”或者是更靠後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諡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離陽奪取天下前的諡號泛濫,離陽趙室自永徽年間起,對待臣子在諡號賜敕一事上,始終有重文輕武之嫌。拋開北涼王徐驍這個極端特例不去說,幾位春秋戰功煊赫的老將死後的諡號都是“忠”字起,輔以“簡”“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將軍顧劍棠死後有望登頂,得以諡號“武寧”。以此可見離陽新君對當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韓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獎了。


  更振奮人心的是在韓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薊州就已經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有一位當年逃過一劫的韓家遺孤出現了。隨著他的橫空出世,薊州市井也開始流傳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話,說是那韓家老家主的嫡長孫當年之所以沒死。並非韓家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義客卿聯手一位早年受過韓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師,硬是背著韓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難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遺言“韓家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雖說此人姓名隱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師則是二十年前薊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梟雄,實力極其接近一品境界,號稱二品小宗師中無敵手,叫侯萬狐,綽號“萬戶侯”。北漢覆滅前擔任過軍中校尉,被譽為薊州萬人敵。國破後,在薊北邊關拉起了兩千多遊騎馬匪,此人揚言終有一日要砍下徐驍頭顱當酒壺,不料很快銷聲匿跡。原來是為了報恩救下了韓家那嫡長孫,傳言如今被關押在雁堡地下鐵牢中,可見韓家忍辱負重多少年,這名薊州豪俠便不見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這段時日無數人打著各類幌子登門拜訪,要不是最後袁庭山親自派遣一支弩刀鮮亮的騎軍故意駐紮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寧了。


  樓上樓梯口出現一個曼妙身影,但不知為何立即打了個轉,一閃而逝了。樓下眼尖的漢子頓時噓聲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來是那掌櫃的徐氏婦人給樓下酒客來了一出猶抱琵琶半遮麵。這些錢囊從不缺銀子的漢子哪裏肯罷休,怪叫連連,往死裏喝倒彩。這讓那些忍無可忍的年輕士子各自與鄰桌怒目相視,脾氣好點的粗魯漢子就翻白眼,脾氣差點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勢去問候讀書人祖宗很多代的。說來奇怪,那老板娘其實姿色出彩不假,但怎麽也稱不上如何傾國傾城,但不管是糙爺們兒還是斯文書生,就算沒有一見鍾情,都偏偏越看越歡喜。前者眼窩子淺,垂涎的是那婦人沉甸甸的胸脯、滾圓挺翹的屁股,還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們對罵比他們還葷的獨到風情。後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門,有說那徐氏販酒娘子趴在櫃台後偶爾發呆的神情,很有韻味,有說瞧出了老板娘剛烈貞婦的本性,更有說她對讀書人天然親近,保不齊是舊北漢哪家豪閥流落民間的大家閨秀。


  但真正讓酒客隻敢嘴上揩油卻萬萬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讓青竹酒樓生意火爆冠絕大盞城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關校尉的韓家嫡長孫,是徐氏的義弟!


  那個店小二笑臉燦爛卻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樓,畢恭畢敬請徐鳳年四人上樓就座。徐鳳年摸出一塊碎銀丟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謝公子賞”。店小二不奇怪這四人上樓,但直接去三樓雅間可就太奇怪了,大盞城那麽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門豪客頭回到此,可都沒這份殊榮。店小二把四人領到了三樓房門外就止步,徐鳳年推門而入,糜奉節站在門口。樊小柴跟隨徐鳳年跨過門檻,她瞥了眼那位站著不動滿臉驚喜的婦人,確實有些妖嬈韻致,尤其是胸口風景,能讓尋常男子恨不得跑去雙手托住減其負擔,不過也就那麽回事了。樊小柴本身姿色就在婦人之上,走的路數更是截然相反,大體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坦然坐下後,微笑道:“青竹娘,傻站著幹什麽,倒酒啊。就算重操舊業,做那人肉包子的行當,那也總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張生根麵皮的徐鳳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鳳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見的青竹娘,開黑店賣黑酒,若不是山腳那夜,她無意中吐露心扉說了一句醉話,事後徐鳳年也不會跟忠義寨大當家韓芳有牽連,更不會一路殺上六嶷山長樂峰的沈氏草廬。那麽韓家嫡長孫可能就會在沈氏草廬的欺壓下連山大王都當不了,隻能跟那張秀誠換個山頭重新豎旗。那麽薊州就不會有自投羅網等候問斬的韓家長孫,不會有之後的改天換日,韓芳突然從囚犯一舉成為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後,成為壓死首輔張巨鹿的最後那根稻草。可以說,這兩年潛伏在整個薊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諜子,都在圍繞著一個人展開隱蔽且謹慎的複雜活動。這個幸運兒正是率領二十一騎重返薊州的韓芳!哪怕拂水房耗費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韓芳能夠最終在一次次試探中成功脫穎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韓家十數代先祖英烈的庇護,連遠在北涼遙掌薊州諜報事務的徐渭熊和褚祿山都對此嘖嘖稱奇。


  這顆棋子是徐鳳年親手埋下的,距離開花結果尚早,但對如今雪上加霜的北涼來說,薊州有和沒有韓芳,肯定是天壤之別的兩種格局。


  徐鳳年這趟來薊州大盞城,要見的不是韓芳本人,而是那個自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張秀誠。當時忠義寨樹倒猢猻散,隻有此人堅定不移在韓芳身上押注,將其視為可以幫自己雞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實也證明這個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賭對了,而且賺了個缽滿盆盈。如今已經有了正兒八經的離陽官身,在南麓關輔弼校尉韓芳。徐鳳年當然不會冒冒失失直接跟韓芳碰頭,哪怕現在接連數次重創後元氣大傷的離陽趙勾已經在薊州不如往昔,老軍頭楊慎杏的走,新權貴袁庭山的來,更是使得薊州趙勾裁減嚴重。韓芳的運氣是好,但徐鳳年對自己的運氣可沒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後給徐鳳年倒了一杯陳年花雕,酒香迅速彌漫,心情激蕩過後,她顯然有些局促不安,輕聲問道:“徐朗,你怎麽來大盞城了?”


  韓芳的韓家遺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獄之災才後知後覺。至於徐鳳年的身份,連韓芳也是進入薊州紮根後才被一名找上門的拂水房老諜子告知。這種秘事,韓芳當然不會跟青竹娘一個無親無故的婦道人家多說一個字。這次徐鳳年來大盞城會見張秀誠,後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風。韓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隨之水漲船高,在大盞城寸土寸金的地段開了這間酒樓。在九嶷山山腳身世淒慘到連名字都幹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層的北莽諜子都沒聽說過,就更別提薊州這邊的趙勾了。時至今日,青竹娘還隻把他當作龍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閥子弟,至於“徐朗”的身手,她從頭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義寨也好在沈氏草廬也罷,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後來道士張秀誠順嘴提過幾句,隻說徐公子的武藝是生平僅見,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遠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張秀誠都沒說,她真正想要聽到的,張秀誠也沒提。


  她甚至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否再見他一麵。


  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竟是又想著他趕緊離開大盞城,這裏畢竟是離陽的兵家重地啊,你一個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腦袋嗎?

  徐鳳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來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指挑了挑鬢角青絲,生怕自己哪裏被挑出毛病來。她雖然沒有跟那柔弱女子長久對視,但電光石火間的眼神交錯,就已經讓她很是自慚形穢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氣韻上佳,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賢淑閨秀,關鍵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輕啊!


  她突然驚醒似的,壓低聲音說道:“張真人其實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這樓靠窗的最裏間。他比我更早見到公子,方才說稍後就到,得揀個沒有客人進出的間隙,讓我托話給你,說是請徐公子海涵。”


  徐鳳年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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