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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0章 帥帳內莽軍議政,葫蘆口戰火初起(2)

  “烏龜爬爬”這個典故,在北莽流傳已久。這二十年來,涼莽戰事大多發生在涼州北線上,幽州一向狼煙寥寥,北涼步軍大統領燕文鸞這頭“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沒什麽威勢可言了。年輕一輩的北莽將領,對北涼都護褚祿山,或者是新任騎軍統帥袁左宗,都還算服氣,畢竟很多年前那幾場戰於北莽腹地的大型戰役,袁左宗的戰功都有目共睹,那祿球兒更是一路攆著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殺了差不多千裏路程。再者北莽鐵騎如風,對慢悠悠的步軍怎會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鸞在北莽就有了一個“烏龜大將軍”的綽號。


  董卓終於出聲,麵容肅穆道:“你們都清楚我十多萬董家軍以步卒居多,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調教步軍,都是亦步亦趨跟那燕文鸞學的。雖然如今足以傲視絕大多數幽州步卒,但被你們笑話成‘烏龜大將’的燕文鸞,別的不說,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鐵士,其戰力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步軍。‘董步卒’的戰力如何,還需要我自誇幾句嗎?”


  董卓抬頭看了眼在場眾人,眼神冰冷:“幽州騎軍上不了台麵?別忘了,那支打得咱們姑塞州變成篩子的龍象軍,老底子可就是幽州軍。”


  董卓陰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對了,忘了跟你們說件秘事。大將軍楊元讚在得知自己要對陣燕文鸞後,已經安排好後事了。你們要是覺得我董卓這是在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沒關係,嘿,反正我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誰被幽州守軍打疼了,記得可千萬別跑到我和陛下麵前訴苦啊。”


  在場披甲武將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沒少遭受白眼的軍機郎則隻覺得大快人心。前段時間,後者不厭其煩地給先鋒將校詳細講解葫蘆口北部戍堡群的地勢、構造和兵力分配,幾乎詳細到了每個寨堡每座烽燧,這些看似瑣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諜子用鮮血換來的珍貴軍情,隻是當時軍中武官大多都打著哈欠潦草應付,在他們看來,北莽鐵騎馬蹄所至,降者殺不降者更殺,打仗就是這麽簡單,哪裏需要跟個娘兒們繡花似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官職不過從六品正七品的軍機郎們無法改變,但是一時風頭無兩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駕光臨,所有武將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將軍楊元讚安排後事,讓帳內幾位楊元讚心腹將領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氣爽的持竿軍機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來:“以連綿成片的寨堡阻滯我軍攻勢,那隻是十幾年前離陽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實在當時薊北的戍堡雛形就已經明確告訴兩國雙方,在沒有雄鎮大城作為防禦核心的情況下,離陽所謂的‘使莽騎不能深入為患’的想法,太過天真。薊北當時邊寨也不在少數,相距遠者五十裏,近者三十裏,可謂緊密羅列於關防要害。但當年我大莽用無數場成功奇襲證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但想要阻擋靈活騎軍南下,癡人說夢而已。薊州堡寨林立,分兵各處,如何敢戰?所以後來離陽言官紛紛彈劾那些薊北戍堡校尉,罵他們‘寇大至則龜縮,寇小至仍不敢出鬥,唯有寇退去數百裏方敢出’。”


  說到這裏,軍機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離陽言官老爺們所說的這個‘寇’,就是指咱們北莽鐵騎了。”


  帳內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臉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數萬帳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軍機,你要早這麽說話,咱們這幫大老粗也就不會不耐煩了嘛。老說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厲害了得,也不好好誇一誇咱們大莽兒郎,咱們這幫覺得讀書識字比砍頭還可怕的糙爺們兒,可不就聽不進耳朵啦?”


  董卓這次來幽州主要就是給東線將領潑冷水的,不過未嚐沒有改善軍機郎與實權武將僵硬關係的心思。對於帶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為南朝廟堂第一人,要做的就是讓南朝的腦子與北庭的武力結合起來,雙方不但不能扯後腿,還要盡力合作。這絕非董卓在白日做夢,因為那些更了解中原戰事精髓更精通紙上兵略的軍機郎,跟前線武將本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說到底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要董卓捅破那層窗紙,雙方就能夠勠力同心,大家馬背上賺軍功,馬背下分軍功,把幽州、把北涼一鼓作氣打下來。那就等於將中原這個假清高的雍容貴婦衣裳給脫光了,到時候北莽鐵騎勢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該隨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識牙齒敲著牙齒,眼神熾熱。隻要打下北涼這塊硬骨頭,大勢就到北莽手中,以後能夠抵擋鐵騎南下的,靠什麽離陽名將就別想了,北莽的真正敵人,隻有那一座座礙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這裏,董卓走向帳內一張偏桌,桌上放有葫蘆口內三城的木製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有四十餘件,囊括了北涼所有重要城池,專門讓前線將領知曉北涼城池的構造。東線幽州有八件,帳內暫時擺出來三件。當時馬車顛簸,其中按照長庚城仿製的木件就給顛簸得碎爛不堪。眾多軍機郎去找那負責運送的一名宗室官員討說法,那仗著自己姓耶律的家夥摳著鼻屎說愛咋的咋的。當時他身後有數十名健壯扈從,都已經抽出了戰刀,差點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軍機郎。然後沒過幾天,一封聖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員被當場砍頭,隨行扈從悉數賜死!長庚城的嶄新木件也一並送來,傳旨內侍隻對那官員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親自督造。”於是那位戰戰兢兢的耶律將軍立即就打消了為侄子喊冤的念頭。


  軍機郎又一次為帳內武將講述那座木製臥弓城的構造,解釋何謂雉堞垛牆,何謂女牆睥睨,何謂馬麵墩台,以及各處弩弓配置,中間穿插著某個朝代的中原守城戰役。


  等到口幹舌燥的軍機郎終於說完,董卓沉聲道:“諸位,中原城池機關重重,布局精妙,你們要記住一件事情,我們身為攻城武將,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禦,那我們北莽兒郎就可以多活無數!”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蘆口方向:“臥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為了拔掉它,屆時我們肯定有數千人乃至過萬人戰死在那裏,注定無法再回到草原故鄉。我當然希望我軍所有人都可以活著進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們離陽的襄樊,打到那燕剌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但是這不現實,打仗就會死人,否則大將軍楊元讚也不會心存必死之心來打這場仗。”


  董卓突然麵容猙獰,厲聲道:“我董卓今天趕來這裏,其實隻想跟諸位說兩句心裏話!


  “我北莽兒郎即便要死,也要戰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北莽九萬先鋒大軍如決堤洪水湧入葫蘆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淺灘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間淹沒。


  葫蘆口最北的蜂起堡,連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戰死。


  清鳳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涼刀全部出鞘,戰死。


  白馬堡被破,兩百一十三人,堡內無一處不起硝煙,全部戰死。


  葫蘆口北部堡群核心,棗馬寨,遍地屍體橫陳,除了被戰損嚴重氣急敗壞的北莽騎軍在屍體後背補上一刀外,無一人死於逃跑途中,傷口全在身前!

  棗馬寨周邊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後那座雞鳴寨,全部為北莽大軍攻破,無一人降。


  雞鳴寨不同於其他大多建於河穀的堡寨,而是位於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無數北莽騎軍在山腳兩邊快速打馬而過,呼嘯如風。大概是為了追求兵貴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外,並沒有理會這座既孤立無援又無關緊要的小寨。


  寨內,甚至都不是都尉而僅是副尉這麽個芝麻官的主將,把所有士卒召集起來,兩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聽到山腳北莽馬蹄踩踏的巨大聲響,以及那些北蠻子策馬狂奔喊出的怪叫聲。


  雞鳴寨副尉唐彥超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漢,典型邊關老兵痞一個。軍中禁酒,可他幾次都是因為酗酒誤事,本來早就可以當上都尉的漢子就這麽在雞鳴寨耗著。每次喝酒,唐彥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輕的屬下吹噓他當年曾是前任騎軍副統領尉鐵山的親衛,早年是如何跟隨尉將軍在北莽境內大殺四方的。寨內的年輕人起先還聽得心神搖曳,可年複一年聽著那些東西,耳朵都起老繭子了,於是每次唐副尉酒後吹牛,很多人都開始搖頭晃腦做鬼臉。如果唐彥超沒有醉死,瞧見這些小王八蛋在背後模仿自己的腔調,倒也不如何生氣,隻會罵上一句兔崽子不曉得敬重英雄漢。


  以前就算有幽州將校來巡視寨子,也穿不整齊甲胄的唐彥超,今日破天荒穿戴得一絲不苟,連那邋遢的滿臉絡腮胡子也給刮了去,差點都讓人認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時,肯定會有一些膽大的年輕士卒湊上前去嬉皮笑臉說,喲,副尉挺人模狗樣的啊,咋還沒找著嫂子啊。可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人都隻有心思沉重,半點笑臉都擠不出來。寨子那幾名年歲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彥超身邊,也都在默默檢查甲胄和弩刀。


  唐彥超環視一圈,語氣淡然道:“沒過二十歲的,還有,在家裏是獨苗的,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彥超和他左右兩側七人,前方二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來一大半。


  唐彥超舉目望去,突然指著一個娃娃臉的士卒笑罵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沒有記錯,你小子才十八歲,瞧著更是連十五都沒有,給老子滾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點“本官”的架子,這才幾句話,就馬上露餡了,一口一個老子,活該一輩子都摘不掉那個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漲紅了臉,大聲道:“阿爹說了,當兵打仗吃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麽上陣殺敵,也是應該的!”


  唐彥超一手扶住腰間那把今年才新換過的北涼刀,笑道:“那你娘就沒偷偷告訴你別真拚命?”


  白有福滿臉尷尬,輕聲道:“還真說了。”


  頓時笑聲四起。


  唐彥超抬起手後,複歸先前的寂靜無聲。


  這名恐怕連幽州刺史聽都沒聽過的副尉,沉聲道:“燕將軍先前有令,要我們葫蘆口堡寨隻需據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敵!”


  唐彥超停頓了一下:“所以這次出寨殺蠻子,是我唐彥超違抗軍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內,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對,下了山,這輩子就算交待在山腳了。這沒什麽好隱瞞的,誰都不是傻子!我唐彥超活了四十來年,上陣四十多次,算起來一年一次都有餘,這輩子除了沒找到媳婦,沒啥好說的了。你們那些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小娃兒,離活夠的歲數,還早呢!好好活著!”


  唐彥超指了指北方,惡狠狠道:“老子當不上都尉,當不上大官,不丟人!但是北邊寨堡李景、胡林、劉知遠那幫家夥肯定都戰死了,老子要是躲著不死,丟不起這個臉!就算老子丟得起這臉,咱們雞鳴寨也丟不起!”


  唐彥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頭,沒了軍法管束,唐彥超再跟各位兄弟們一起喝個痛快!”


  這一日,雞鳴寨包括副尉唐彥超在內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戰死於寨外的山腳。


  隨後,年紀都不到二十歲的其餘八十人,戰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衝鋒的北莽騎軍用彎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隻有一個念頭,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內,死在那邊就更好了。


  沒過多久,一名白發蒼蒼的威嚴老將在這處山腳停馬,下馬後望著屍體分作兩撥的血腥戰場,向身邊一位鐵甲上血跡斑斑的將領平靜問道:“我方折損多少了?”


  那名武將狠狠抹了把臉:“幽州堡寨弓弩極銳,且人人死戰到底。隻知道我們戰死的就有四千多,受傷的更多。”


  正是東線主帥的楊元讚臉色凝重,重重歎息一聲。這還沒有見到葫蘆口三城的臥弓城,更沒有見到燕文鸞的精銳步卒啊!


  楊元讚看著山上那座注定空無一人的雞鳴寨,自言自語道:“這仗沒法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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