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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2章 西京城有缸養龍,勤勉房君臣奏對(1)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眯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這隻大缸名『蜇眠』,她隻有在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後,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而眠於缸底。


  祥符元年。初冬。


  臨近涼州城,一位衣衫單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舊的少年僧人結伴而行。


  “笨南北,這都快到涼州了,我咋越來越緊張了?差不多能有頭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給我爹寫的情書那麽緊張!”


  “近鄉情怯唄。反正徐鳳年的家,也算你半個家了。”


  “一個和尚說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爺打個噴嚏淹死你?”


  “師父還有師娘呢,也沒見師父怕刮風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說咱這趟也沒半顆銅錢去買漂亮胭脂水粉了,他會不會覺得我女大十八變,越長越難看?”


  “哪能啊!”


  “這可是你保證的,如果到時候不是這樣,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彌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個問題,你們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們佛家’,我當年是被師父撿到後帶上山的,還是師娘幫我剃的頭發,師娘說我當時哭得稀裏嘩啦,你瞧瞧,我那會兒才多大,就已經知道自己不喜歡當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為什麽佛門都說心無所住皆般若,那麽那些菩薩大發宏願,算不算執念的一種?若是的話,怎麽還能有望成佛啊?”


  “這個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後燒出了舍利,再來回答你?”


  “你以前就這麽跟那些大小光頭講法的?難怪老方丈總喜歡拖欠銅錢,娘讓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壞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棄你說法講經一塌糊塗。”


  “……”


  “咦?笨南北,你怎麽哭了?你有點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時哭,笑時笑,吃時吃,睡時睡,念時念,木魚響起時我即佛,這是師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這麽笨,連佛法都悟不透徹,萬一連你都成了佛,以後誰還願意信佛啊!”


  “嘿……”


  “對了,笨南北,說到木魚,怎麽沒見過我爹讓你敲過?”


  “我們家也沒有啊。”


  “也對,不過咱們的那個小氣鬼鄰居,慧能大光頭倒是藏了個賊名貴的木魚,聽我娘說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勁一敲,數十裏外都聽得到。你說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假的!有次師娘要下山買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師父手頭沒餘錢,就拉我跑出去躲師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頭喝酒。慧能方丈喝著喝著就喝高興了,坐地上捧著那木魚拍了大半個晚上。我當時就給他們站在門外望風,也沒覺得木魚聲有多響啊,就那麽回事。其實啊,師娘是惦念那木魚值錢哩!有回師娘看我洗衣服的時候說漏嘴了,她說將來一定要把這木魚順回家,然後給你當嫁妝,氣派!”


  “我的娘咧……難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見著慧能大光頭,就問那顆大光頭多大年紀了。唉,幸好我娘隻在山腳小鎮上轉悠,從不行走江湖,否則哪個少俠高人樂意搭理她。”


  “反正有師父緊著師娘,師娘也不樂意往江湖裏湊的。再說了,師娘總講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母老虎,就是光長皮囊不長腦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個太安城,滿大街盡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經的女子,一直就是師父的禁地。師娘哪裏放心師父,要不然這趟師父去京城,師娘也不會跟著,是吧?”


  “吳南北!信不信我告訴我娘去!?”


  “阿彌陀佛……師父,難怪你每次被師娘訓斥都不還口,說多錯多,徒增口業添煩惱。我有點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說了什麽?”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幫,一邊走一邊握緊雙拳做敲木魚狀。


  “咚咚咚~木魚響起時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過頭,偷著笑。


  這一天,陽光溫暖。


  作為北莽南朝中樞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經不過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城池,隨著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湧入,逐漸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風濃鬱的黑瓦白牆,有了耕讀世家的私人藏書樓,有了陌生的琅琅讀書聲,有了風流倜儻的高冠博帶,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錦繡長裙,有了讓當地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飽滿,直到一舉成為北莽的陪都。隨著不斷擴建,更有了本土隴關貴族和外來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製,人才濟濟,蔚然深秀。


  這座城池,隨著二十餘年歲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長成了體態豐腴的美婦人。


  然後在這個比往日略顯冷清的禦道上,有一行人緩緩走著,領頭之人是位老嫗,老婦人的歲數,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擬的。


  披一件舊狐裘子的老嫗身邊跟著一名年邁儒士,更後邊一些,又跟著一名佩劍的中年劍客和一位五十來歲的魁梧男人,二人並肩而行。


  老嫗突然輕聲笑道:“聽說咱們的軍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沒能打起來。”


  青衫老者嗯了一聲。


  老婦人感慨道:“牆內開花牆外香嗎?為何朕很欣賞的兩個人,都要前往離陽?一個敢單槍匹馬殺到帝京城牆腳下與朕對望,還有那個,一人即是一座宗門。如果朕沒有記錯,這個隻有一人的宗門,名次還要在公主墳和你們棋劍樂府之上吧?他們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說也罷。”


  棋劍樂府在最巔峰時坐擁四大高手,雖然躋身武評的黃寶珠或者說魔頭洛陽已經叛出北莽,但洪敬岩已是柔然鐵騎共主,劍氣近和銅人祖師也是北莽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


  世間誰敢小覷棋劍樂府?


  窮酸老儒模樣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老婦人轉頭望向那個佩劍的中年人,“黃青,與那人對敵,可有勝算?”


  不是問幾分勝算,而是“可有勝算”!

  被問之人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雖不讓人驚喜,但好歹也不至於讓老嫗大失所望。


  黃青,本名孫少樸。棋劍樂府詞牌名“劍氣近”,同時還是洪敬岩的師父。因為憤懣於離陽王朝大肆嘲諷北莽劍林的青黃不接,甚至有人揚言整個北莽江湖無一人可談劍道,他因此改名黃青。


  能讓劍氣近擔當扈從的老婦人,身份也就顯而易見。


  這頭日漸遲暮的雌鷹,飛翔在比大草原所有雄鷹更高天空的歲月,已經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宮城,然後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小心翼翼的引領下,最終隻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靜閣樓。


  樓內有一口不明材質的灰黑色陰刻螭龍缸,缸不過半人高,但是尤為闊大,霸占了整個閣樓大廳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眯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這隻大缸名“蜇眠”,她隻有在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後,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而眠於缸底。一眼望去,有無蛟龍看不出,但視線中那幅畫麵已經足夠詭譎。無風無浪,水麵明明靜止,卻處處不平。若是仔細辨認,依稀可見缸內有許多不同色彩的小鯉懸停水中不遊弋。


  慕容女帝抬起頭環視一周,除了身邊的太平令,屋內就隻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內地位僅次於國師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隱秘卻是最擅風角占敕的練氣士第一人,還有祖輩世代為北莽皇室推演讖緯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燭。這九個深居此地數十年的真正隱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黃宋濮也沒能都見過一麵,至於其他南朝權貴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內有這麽一座奇怪閣樓,有這麽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這麽多奇人異士。


  慕容女帝輕聲問道:“那個說自己身體有恙暫不朝會的離陽天子趙惇,如今身在何處了?”


  滿頭鶴發卻麵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著一根纖細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長竿,在距離水麵兩尺高的某個地方,輕輕畫了一個小圓。百歲高齡的道德宗老神仙連嗓音也如孩童無異,清脆說道:“以位置推斷,趙惇確實如朱魍諜報所言,已經秘密巡視兩遼了。”


  慕容女帝手指輕輕敲擊缸沿,譏笑道:“才知天命的歲數,就要死在朕這麽個老婦人前頭,還真是可憐。”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誰敢答話。


  她又問道:“除了象征陳芝豹的那條小東西突然生出了龍爪,還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情況?”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點了點比先前偏南幾分的地方,“張巨鹿那一尾,在缸內下墜了四尺,即將沉底。”


  老婦人哈哈大笑,“好一個離陽王朝自殺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點的位置,不出意外應該就是太安城了。


  這位在麒麟真人飛升之後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麵無表情,移動竹竿,在西北方位點了一下,“徐鳳年依舊在懷陽關一帶逗留。”


  突然,有一尾長不及兩寸的小黑鯉驟然躍出水麵,然後不是墜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了些位置。


  慕容女帝皺眉道:“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氣的語音不急不緩說道:“是徐龍象。有些不曾進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負氣運的武人,除非氣機外泄太過厲害,否則哪怕在缸內占據一席之地,他們的方位也會模糊不清。那些善於斂氣的練氣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泄露天機,就再難逃法網恢恢了。至於那些接近陸地神仙的人物,他們的本命魚甚至會擾亂缸中水。”


  “比如?”


  “武當掌教李玉斧。先前此人曾引發天機震動,導致缸水外溢。”


  “還有嗎?”


  “有。黃龍士,澹台平靜,謝飛魚。原本最是線索模糊的三人,陸續有了征兆。”


  “那曹長卿?”


  “既然成了儒家聖人,自然就已跳出缸外。”


  一問一答到這裏,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柳珪大軍主力已經跟龍象軍碰上了?”


  南溟真人猶豫了一下,搖頭說道:“不對。應該是徐龍象去了青蒼城以西的地方,遇上了那支羌騎。”


  老婦人臉色陰沉不定,但很快就神情舒展開來,“反正你有兩個兒子。”


  太平令猜出了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靜道:“既然露出了破綻,那麽可以讓黃青和銅人去刺殺徐龍象。這樣的機會,以後很難再有。”


  老婦人拇指微微用力按在缸沿上,問道:“趕得上?”


  作為北莽帝師的老儒生笑道:“盡量讓他們往那邊趕,之後就看雙方運氣好壞了。”


  老婦人笑道:“那就試試看。”


  這位太平令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出屋子,去跟劍氣近黃青麵授機宜。


  老婦人自問自答:“如果成了,那雙方鉤心鬥角這麽多回合的流州,還能有仗打嗎?”


  “沒啦!”


  嘉德殿設有勤勉房,有別於國子監,以供離陽趙廷宗室子弟求學,因正統一脈的皇子成年除東宮太子外,皆需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便多是在京郡王子女問學授業之地,少數一些因功封侯的公卿後代,也得以進入這座被譽為小禦書房的地方,這些公卿也莫不視為家族殊榮。勤勉房設少傅、少保兩職總領學政,此外還有二十餘位地位超然的授讀師傅,分別授教儒家經典,以及各自被皇帝欽點為某位皇子皇孫的單獨恩師,無一不是王朝當代文豪大儒,偶有學問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黃門入內講學。


  那群龍子龍孫與勳貴子弟於衝齡之歲進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動的五個時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無間,讀書不輟。這項傳統,自先帝起至當今天子,二十年來,不可撼動。而且勤勉房規矩煩冗,極其嚴苛,入學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論身份,路遇授讀師傅務必作揖行禮,犯錯輕則挨“竹罰”,重則貶低將來獲封爵位一級。當年馬上得天下的先帝親筆題寫匾額“尊師重道”以儆後人,當今天子書寫楹聯“立身至誠,求學明理”懸掛兩側,除去那名來曆晦澀的皇子趙楷,包括太子趙篆、大皇子趙武在內的所有子女,都曾在勤勉房度過漫長光陰。


  若說京城黃門郎地位超然,是日後有望封侯拜相的龍門之鯉,那麽勤勉房講學師傅則更是當之無愧的清流砥柱,已是乘龍之蛟,有“準帝師”的美譽。至於少保、少傅兩職,曆來都是實設一人虛設一人。宋家兩夫子稱霸文壇三十載,對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馬戎是先帝與當今天子的兩朝恩師,在京城以外名聲不顯,可是四年前馬戎病逝時,皇帝陛下攜皇後親自前往馬府靈堂披麻戴孝,為其守靈一夜。


  馬戎死後,少傅、少保兩職都已空懸,太安城勳貴門第都認為新入京的齊陽龍會暫時擔任少保,作為一個承前啟後的過渡位置,然後一舉成為離陽王朝的官員領袖。可是一個資曆清譽都不夠格的“年輕人”,很突兀地闖入了所有人的眼簾,將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號的尾巴上考取過進士,但遠沒有前三甲那般矚目,進入過翰林院擔任過黃門郎,一樣不溫不火,直到他成為禁中禦書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大人物多了幾眼打量。但也僅限於此,可是隨後此人悄然晉升考功司郎中,輔佐吏部尚書趙右齡和老上司“儲相”殷茂春,陸續參與了京察與地方大評兩樁足以決定離陽四品以上大員官帽子有無的大事,這個在廟堂上可算年輕人的書生,才真正讓人感到驚豔咋舌。


  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評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氣摘掉了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這才三個月的時間而已,很快他就被火速調回京城,否則朝野上下都堅信此人會死在南下途中。以至於當他破格成為勤勉房少保後,大多數人都有些麻木了,此人委實是在官場的升遷路線太過生僻隱蔽,完全就沒有給人燒冷灶的機會,到頭來隻知道他前些年娶了個籍籍無名的郡主,是個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親國戚,在朝堂上素來不摻和黨爭,與文武官員都不湊近,與宮中宦官更是從無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沒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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