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故人他鄉憶故人,相濡相忘纏不清(5)
黃龍樓船即將靠岸時,洪驃抬頭看了眼牯牛降那塊巨石,嘴角翹起,自己這算不算衣錦還鄉了?在離陽王朝這邊別說都尉,就是雜號將軍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誰敢輕視當下北涼的一員都尉,並且是有實打實“十六大老牌校尉”名號之一的驍騎都尉?這個稱號,前輩騎軍大將徐璞背負過,現任騎軍統帥袁左宗擔任過,甚至連蜀王陳芝豹也做過一段時間。洪驃身材敦厚壯實,光看長相,就像一個常年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黃放佛一直壓他一頭,而他自己也從沒有把大雪坪當作可以養老的地方。洪驃在北涼一直盯著一個人——幽州將軍皇甫枰,這個江湖出身靠賣家求榮上位的封疆大吏,簡直就是給洪驃鋪出了一條他完全可以複製的陽關大道。放眼徽山,除了軒轅青鋒不敢小覷,黃放佛這條幫人看門護院的家犬已經不在他眼中,這讓洪驃很難不心情舒暢。即便如此,洪驃還是得小心翼翼地看身邊一位年輕女子的臉色行事。這名女子就是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驃自然聽說過她跟北涼王千絲萬縷的關係。說實話,一路行來,洪驃實在想不通以徐鳳年的挑剔眼光,為何會偏偏相中這麽個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陳芝豹入蜀之後,好歹扶持了個胭脂評上名叫謝謝的美人,擱這麽個花瓶在身邊,最不濟還能賞心悅目。那麽北涼王又是圖個什麽?對此,洪驃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真是如北涼江湖人所言,是在調戲江湖?
旁觀者洪驃不懂,局中人劉妮蓉更不懂。她覺得自己和魚龍幫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場秋日的春夢,不合時宜。
劉妮蓉抬頭遙望著那座徽山,山巔那邊,僅見山上高樓的出挑翹簷。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道紫雷降世,好大的派頭,這般氣概雄奇尤勝男兒的女子,劉妮蓉打心眼裏佩服,她覺得那個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軒轅青鋒,若能跟那人一起遊曆江湖,才算登對。劉妮蓉沒來由想起當年那場出塞之行,這些年午夜夢回,不知為何,忘記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廝殺,卻唯獨清晰地記得那小小關城裏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邊與水販子討價還價的滑稽場景。
劉妮蓉收回視線,看著滾滾東逝的渾濁江麵,偶爾有幾尾遊魚躍出江麵,一閃而逝,落回大江,不知它們是返鄉還是離鄉。
樓船靠岸之際,大船緩緩撞在渡口上,身形微微搖晃的劉妮蓉喃喃自語道:“你要是離開廟堂不當北涼王,隻做個江湖人,該有多愜意?”
當年春秋硝煙四起,卻也沒有燒到這麽個不起眼的鎮子,因為它既不是兵家必爭之地,雖在江南,卻也無太多膏腴良田。聽幾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說,廣陵江以北那邊又遭災了,可對小鎮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遠隻有井口那麽大,平安是福,知足常樂。
今天的小鎮,秋雨綿綿,從一棟酒樓門口朝外看去,不斷有腳步匆忙的行人撐傘走過那座青石板小橋。酒樓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店小二就悠閑地坐在門口,等著那位心儀女子走近。她說今天會跟朋友一同到酒樓隔壁的胭脂鋪子揀揀選選,因為她的朋友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個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店小二歎了口氣,心底有些苦澀。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哪,她自是不在乎那些榮華富貴,否則也不會瞧上他這麽個落魄瘸子,可任何一個有點擔當的男人,總還是想著能讓自己喜歡的女子過上好日子。她雖不是鎮上的大家閨秀,卻是遠近聞名的良人,家境殷實,衣食無憂,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紅更是百裏挑一,都說誰娶了她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為此,她的好幾個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氣惱得幾乎要與她絕交,為她打抱不平之餘,少不得一些陰陽怪氣的言辭,比如遇人不淑和豬油蒙了心,都是當著他和她的麵直接說出口的。那時候,她望向他,纖細的小手怯生生地擰著衣角,那雙眸子裏滿是歉意。好在他臉皮厚,還能強忍著笑出來,可心中何嚐不是滿懷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頭,轉頭一看,那個關係還算熟絡的家夥一屁股坐在自己身邊,憨憨地笑問道:“溫大哥,想啥呢?”
他跟這小子算是同命相憐,不過這小子處境還要難堪些。去年才與娘親搬來鎮上,一本書攤開認不出十個字,打架也不頂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地痞當樂子耍弄,慘到好不容易買了雙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腳一腳踩得破破爛爛,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他娘親還有些積蓄,置辦了一間布鋪子,日子還能熬,熬著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他跟這家夥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澆油的當地人,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所謂的朋友,但他隻知道這小子姓王,爹出了一趟遠門還未歸來。
他笑了笑,看著雨滴順著屋簷串成線,問道:“竹子,聽說過一句話嗎?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搖頭笑道:“溫大哥,瞧不出啊,還是個學問人?啥意思,有講頭嗎?”
姓溫的店夥計哈哈笑道:“我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沒聽懂,當時也沒好意思問他,隻裝作聽明白了,早知道應該問問他的。”
綽號“竹子”的年輕小夥子疑惑地道:“溫大哥,你還有讀書的哥們兒?”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地道:“他可不是什麽狗屁讀書人,他就是打不過我,才瞎顯擺這些玩意兒。”
小夥子樂了:“那這人可真不咋的,連溫大哥都打不過,又不是讀書人,豈不是跟我一路貨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竹子是個管不住嘴的年輕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氣和江湖氣,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歡混跡大小酒肆、茶樓,聽那些自稱江湖人的家夥胡吹,這會兒就跟姓溫的店小二說那樁真真正正稱得上百年一遇的武林盛事,說他才知道徽山有個喜歡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絕頂,能號令群雄,還廣邀天下好漢去她家參加武林大會。竹子說得唾沫四濺,就沒注意身邊的溫大哥在那兒要麽不停地翻白眼,要麽滿臉恍惚的笑意。
竹子說得口幹舌燥,他也不是個講究人,彎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邁地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著打趣道:“還給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子轉頭盯著這個人,一本正經地問道:“溫大哥,你是咋拐騙到劉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頭我也好找個媳婦。”
店小二一臉高深地說道:“靠相貌。”
竹子呸了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還真別不信。我當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蕩,窮得叮當響的時候,他就是靠臉混飯吃的。我啊,什麽都比他強,就是這張臉輸了他。當年跟他爭誰做大哥誰做小弟,從年齡比到身手再比到家當,若不是輸了相貌這一場,我就能當上大哥了。”
竹子嘴角抽搐,終於還是心善,沒去挖苦溫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來兩人一時無言,就這麽聽著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聲說道:“溫大哥,跟你說件事,你可別說出去啊。”
店小二拆台道:“愛說不說。”
竹子猶豫了一下:“年初搬到鎮上那會兒,聽一位江湖高手說那天下有數的高手,其中有個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樂了:“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了,大聲道:“放屁,是當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輕聲道:“原來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語道:“不過我知道的,我爹其實就是個隻有幾斤氣力的莊稼漢子。這也沒什麽,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等著他有一天回家。”
店小二歎了口氣,也不知如何安慰,隻是拍了拍他的肩頭。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著小橋,嬉笑道:“溫大哥,不耽誤你了,我先走了。”
姓溫的店小二順著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撐傘過橋,姍姍而來,他站起身,笑容燦爛。
初見她時,是返鄉時在鎮上集市的那場萍水相逢,那時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話他這個瘸子,言語不善,把他當作了揩油的登徒子,隻有她不一樣。
以前,小年說他是見一個女子喜歡一個,對誰都一見鍾情。他原本以為,回家之前遇上的那個女子,會是自己最後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事實上確實如此,那之後,他就不再對誰一見傾心了。可是遇上小鎮上的她後,他覺得,如果這輩子都能跟她過日子,平平淡淡的,比什麽都強。
他小跑出去,她剛走下橋。
小鎮小有小的好,沒那麽多男女授受不親的刻板禮數,而她也不怕這些,臉色微紅,傾斜了一下油紙傘,替他擋雨。
他在她這兒,從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實上回家以後,他就再不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老實本分,平平凡凡,大概這也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擱在以往,才見著一個女子,他就敢當麵調戲一句“姑娘,哥哥我幫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還會說“姑娘你能遇見我是修了三輩子的福,不嫁給我,肯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黴”。若是女子惱羞成怒,他還有無數後手。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那時候見著水靈女子,他滿腦子都想著滾被窩,現在站在她身邊,卻連牽手的膽量也沒有。
江湖裏,有他。江湖外,有她。老天爺不欠他溫華什麽了。
她低下頭,鼓起勇氣說道:“我爹幫我說了一門親事,我沒答應。”
他撓了撓頭,沒說話。
她抿著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們以後生個兒子吧?”
她微微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他長呼出一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說道:“當年跟我一個兄弟定了一門娃娃親,誰生了女兒誰吃虧。當然,要是咱們生了個女兒,也很好。”
她撇過頭,漲紅了臉,但似乎點了點頭。
他無意中低下頭,看見她不撐傘的那隻手又習慣性地擰著衣角,一咬牙,終於壯起膽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輕輕抽了抽手,然後就由著他握住。
溫華咧嘴笑著。不握劍了,握著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