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故人他鄉憶故人,相濡相忘纏不清(4)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說了,我天賦異稟,是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龍虎山上的齊大真人比劃比劃!北涼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個詞怎麽說來著?”
婦人柔聲道:“有眼無珠。”
又是滿堂笑聲,這兒童的父親一臉無奈。
這座酒肆內有那漢子和稚童這般一打一鬧,其樂融融。突然,酒肆外傳來一陣喧嘩,很快就有人跑進來嚷道:“那離開天師府遊曆江湖多年的小呂祖齊仙俠,也從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僅是這座酒肆,附近茶攤上的人也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聽到齊仙俠這個名字後隻是撇撇嘴,大概是還沒能入他的法眼,他不樂意挪窩,就趴在桌子上,看著爹慢慢喝酒,趁著酒肆沒什麽人,用一種中原人士聽不懂的腔調低聲說道:“爹,北涼王是不是不屑參加這種武林大會啊?”
若是闖過北莽的徐鳳年在場,肯定聽得出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劍客微笑道:“他忙著應付咱們百萬大軍南下,是沒空搭理,否則我想他會來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隻手掌,唉聲歎氣道:“離陽江湖走了這麽多頂尖高手,咱們就要幸運多了,五大宗門,就死了一個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墳大小念頭都還在,棋劍樂府洪敬岩、劍氣近和銅人更是一個沒死。”說到這裏,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與他們不一樣,你一人就是一個宗門,還排在棋劍樂府前頭。要不是娘是離陽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戰北涼王老人家啦,然後輸給他,我呢,剛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認識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純正的遼東方言笑道:“媳婦啊,瞧瞧,這閨女還沒長大,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後還了得?”
男子原本笑臉溫煦,突然間渾身綻放出一股滔天氣勢,那柄原本劍氣昂然的古劍反而驟然收斂鋒芒。那婦人輕聲笑問道:“誰來了,值得你如此對待?總不是你那死敵拓跋菩薩或那新秀‘白衣魔頭’吧?”
男子望了她一眼,磅礴氣勢緩緩鬆懈下去,略帶苦澀地道:“不巧,都來了。”
婦人雲淡風輕地道:“你早就說過退出北莽江湖了,總不能綁著你回去吧?”
容貌並不顯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當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婦人瞪眼,擰了他一把:“想什麽當年?!不就是想認你做女婿嗎?怎麽,娶了我這麽個拖你後腿的黃臉婆,後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語,這時候說什麽都是錯,說多錯多,還不如修閉口禪。
世間癡情男兒,不論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歡女子便是錯了,也希望能一輩子知錯不改。
那稚童問道:“爹,你又不是劍客,為什麽總喜歡佩劍?以前你總不告訴我緣由,給說說唄。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訓娘親,反正咱們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己媳婦,見她沒動靜,這才輕聲笑道:“你娘啊,年輕時候隻仰慕那青衫仗劍的遊俠兒,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領,你娘卻瞧不上眼,後來隻好佩一柄劍裝裝樣子。媳婦,我都佩劍多少年了?”
那婦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溫柔地道:“孩子有幾歲,你便佩劍幾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長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漢子看了眼酒肆,猶豫了一下,繼續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將生平第一次進入離陽王朝的落腳點選在徽山,是因為王仙芝不等他,而徐鳳年已經在涼莽邊境等著他,那麽群雄會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選。
在此人上山後,酒肆來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一位紅袍,加上一名背負行囊的魁梧男子,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對麵。
不練劍卻佩劍劍氣更驚人的男人笑了笑,沒有看向那位英氣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問道:“鄧茂,手下敗將的手下敗將,怎麽,仗著有幫手,要以多欺少?”
鄧茂冷著臉說道:“你不也是三人嗎?”
那男子被這個很冷的笑話給弄得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臉還真是一如當年。”
然後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斷矛的鄧茂,轉頭望向那白衣和異常紮眼的紅袍女子:“洛陽,你在極北冰原毀掉那柄神兵,壞了拓跋菩薩和王仙芝的那場大戰,他為何跟你擦肩而過,卻不找你麻煩?”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沒有作聲。
稚童突然開口打破沉默,笑嗬嗬地道:“你是叫洛陽吧?天下男兒,我隻佩服北涼王這位我未來的師父;女人中,我隻佩服你。你們兩個人怎麽不在一起啊?以後我可以喊你們師父師娘!”
洛陽哈哈大笑,仰頭一口喝盡杯中酒。
一抹紫色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紫色天雷,驀然從大雪坪之巔墜落在渡口,無數登山遊客大驚。
出關出樓的軒轅青鋒站在渡口,望向一艘青州水師轄下的黃龍戰艦。這艘巍峨樓船的船頭站著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劍戟森森,散發出異於本地青州甲士的氣焰。
隨著樓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麵旗幟,上書一個他們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認清這杆在王朝西北獵獵作響的王旗後,那些甲士腰間對中原地帶來說相對陌生的佩刀,其稱呼也就呼之欲出:涼刀!
軒轅青鋒眯起那雙狹長的眸子,心情遠比她恬淡的神情要複雜許多。她毫不在意那船頭所立的北涼校尉——洪驃,這人曾是徽山僅在黃放佛之後的次席客卿,雖是江湖武夫,卻因為精於兵法韜略尤其是騎戰,後來追隨那人前往北涼,不惜背負兩姓家奴的罵名,希冀在沙場上建功立業,隻是進入北涼軍伍後一直名聲不顯,軒轅青鋒原本以為洪驃會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達大雪坪,信上說,在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將由幽州新任驍騎都尉洪驃領著一百精銳,護送九十餘隻大箱子贈禮缺月樓,恭賀她軒轅青鋒榮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還用了“一統江湖”這樣調侃意味十足的四個字。
軒轅青鋒冷笑著喃喃自語:“明明人之將死,也沒見你說話有多好聽。”
樓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涼山聽潮閣這座武庫的珍藏秘籍,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軒轅青鋒望著眼前的滾滾江水。大江東去不複還,你是要千金散盡不複返嗎?想當年大難當頭,對上“人貓”韓生宣,我為了徽山家業和父親遺願離你而去,那時候你不過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螻蟻,依然沒有躲沒有退,怎麽,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不過是對上一個北莽,就開始為自己安排身後事了?
閉關修習天道大成的軒轅青鋒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在心底,她其實一直將他當作自己的追逐目標。他們兩人,跟離陽、北莽幾乎所有的武評高手都不一樣,他們練武的時間都太短了,天賦也稱不上百年難遇,隻是靠著一次次搏命而賺取機緣,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頂點。她軒轅青鋒在大雪坪高手幾乎死絕後,為了力挽狂瀾,自甘墮落,墜入魔道,幾乎自毀性命,然後在北涼與他做買賣,汲取了那枚玉璽的氣運,才能穩固境界。與王仙芝一戰後,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斬去己身之情,斷去一切塵緣因果,凶險萬分地渡過了“自己關”,返璞歸真,比那佛子、道胎、劍坯還要高出一籌。最終又因為他的出竅遠遊殺天人,跟離陽趙室有莫大牽連的趙黃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條殘缺黑虹,躥入牯牛降大雪坪,將一生所學所識灌輸給她,讓她軒轅青鋒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自信可以與拓跋菩薩、鄧太阿也可傾力一戰,不過是勝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到三十歲,她的境界更是氣勢如虹一日千裏,什麽北莽武神什麽桃花劍神,遲早有一天會被她踩在腳下,成為陸地天人軒轅青鋒的墊腳石。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了武庫家底,隻留給她一個麵北的背影。
我攔江,是為了跟你兩清。你贈秘籍,是為了跟我兩清?
不知為何,隻在徽山這邊,大雨驟至,滿山泥濘。
也不知為何,軒轅青鋒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氣機,去抵擋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間,她的身影一閃而逝,下一瞬,她已經走在一條登山小徑上,任由大雨潑在身上。
紫衣浸濕,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