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徐鳳年新獲輔臣,兩謀士縱論戰局(4)
桓溫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樁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兒翻來倒去沒日沒夜地討論,直到確認無大害於民生,才聯手將一條條國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導整個帝國的經脈。
張巨鹿走出陰影,暮色中,昏黃的餘暉照映在高大老人一側的臉龐上。
桓溫歎了口氣。張巨鹿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咳嗽很厲害?”
桓溫瞪眼道:“小病小災和不知節製地給自己猛灌烈酒,你說哪個死得快?”
張巨鹿一笑置之。桓溫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張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門下省的那個北涼年輕人,我會給他一個‘機巧有餘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評語,總能保他幾年安穩。”
桓溫深深地看了眼這個老友,然後默然走出書房。
張巨鹿張了張嘴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望著桓溫蒼老的背影,輕輕擺了擺手。
坦坦翁離開如今都有人敢投書於門口辱罵首輔大人的張府後,徑直來到趙家甕,來到無人當值,除了雜役小吏,幾近空無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澀澀地笑了笑,太安城都認為,隻要那條老龍出世救濟蒼生,還需要什麽鹿?
桓溫走到一間僻靜的屋子前,要人拿來鑰匙打開。雖然很多年都沒有大小黃門在此辦公,但經常有人打掃,還算素雅潔淨。當年,他和碧眼兒就在這間屋子裏,他桓溫意氣風發,目無餘子,喝酒之後誰都敢罵,天下何事我桓溫指點不得?碧眼兒則從不喝酒,都是在聽,每次等他桓溫喝醉之後,還得背著他回家。
桓溫從角落一隻書箱裏翻了翻,找出那副杯筷,放到桌子上。桓溫坐下後,拿一根筷子輕敲瓷杯,叮叮作響。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舊綠,人老古稀無人伴,隻聽伐木丁丁。”
叮叮叮。
一座小小的青蒼城,當下可謂蓬蓽生輝,不但北涼徐鳳年、徐龍象兄弟二人都在,聽說還多出一個離陽王朝從未設置過的副經略使,暮色中,趕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駛入青蒼,護駕騎卒竟然出自渭水營,這在北涼道上肯定是隻有與徐家聯姻的皇親國戚才會有的殊榮,不是青州大族陸家便是出了個財神爺的林家。果不其然,負責迎駕的流州典學從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風塵仆仆的高大身影。原本柳珍還有些忐忑,王林泉畢竟曾是給大將軍扛旗的馬前卒,是親信中的親信,如今又成了新涼王的老丈人,是“兩朝”權貴,他一個典學從事哪裏敢在這麽一號紅人跟前拿捏架子,不過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說話,雖未刻意熱絡客套,不過看人的眼神都帶著股真誠,這讓柳珍心底舒坦了幾分。柳珍先前有所耳聞,北涼那兩條同出自青州的過江龍,大文豪陸東疆領銜的陸家極難伺候,北涼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則待人周到,也從未傳出王家下人仗勢欺人的風言風語,現在親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領著來到舊“龍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靜別院,一路上並無劍戟森嚴的嚴密護衛,眼光毒辣的王林泉開始心裏頭還有點疙瘩,覺得刺史大人楊光鬥太不上心,不過很快釋然,當今天下,有幾個高手敢來北涼王身前顯擺武藝?
不過,當王林泉和柳珍跨過院門,看到眼前的一幕時,不由得麵麵相覷。隻見年輕藩王正坐在台階上,卷起袖管,給弟弟徐龍象洗頭,那位三萬龍象鐵騎的少年統領則蹲坐在下兩級石階上,撅起屁股,朝著水盆低頭。柳珍不敢多待,連忙告辭。徐鳳年一手握著徐龍象的束發,一手給弟弟塗抹就地取材的土製胰子,見著老丈人後,隻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邊。徐龍象轉頭咧嘴一笑,算是見麵禮了。王林泉難免受寵若驚,在北涼,小王爺對誰都沒熱臉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邊,也少有笑臉。徐鳳年一邊給徐龍象洗頭一邊隨口說道:“流州大小生意隻有交給王伯伯打點,我才能放心。閑言閑語肯定不會少,有人會說我任人唯親,說我掉進錢眼裏,隻顧徐家的錢袋子,不顧北涼的千秋大業,否則就算是舉賢不避親,為何獨獨重用王家,卻把人才輩出的陸家置之不理?這裏頭的彎彎道道,別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陸家自從上柱國陸費墀去世後,陸東疆暫時還撐不起陸家,咱們這位陸擘窠陸大家啊,入涼之後先是為了陸家子弟求官,被女兒陸丞燕拒絕後,這會兒又開始跟人爭奪北涼文壇領袖的位置,一刻都沒閑著,我也不好說什麽,隻能由著他折騰去,隻要他不過界,清涼山這邊的年夜飯,總有他們陸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歎了口氣,沒有多嘴說什麽。雖說徐家、陸家和他王家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榮辱同根,可清官難斷家務事,陸家看不長遠,他王林泉總不能跑去陸東疆麵前說三道四,而且陸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讀書人,一個比一個心高氣傲,從不會把他這麽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放在眼裏。陸王兩家因為各自女兒得以在北涼平起平坐,王家不覺得有什麽,代代仕宦的陸家那可是引以為恥的事情。徐鳳年幫著把弟弟的頭發擰幹,抬頭看著始終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問道:“怎麽,王伯伯,不認識我了?”
王林泉輕聲苦笑道:“王爺,小女初冬向來不諳人情世故,這會兒又跑去書院瞎胡鬧,實在不成體統,王爺該打罵她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
徐鳳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別人娶妻後是怎麽個樣子,反正我們徐家一向沒有把女子藏在家裏的規矩。王伯伯,你是見過我娘親的,徐驍敢嗎?”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爺說笑了,王妃是世間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與王妃相提並論?大將軍對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當得起。”
徐鳳年抬起袖口胡亂擦了把臉,問道:“王伯伯你要不說些徐驍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黃蠻兒聊天,總喜歡揀他的英雄事跡講,每次我問起那些著名的大敗仗,他總是避而不談。”
王林泉點了點頭,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憶往昔崢嶸歲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歲數的老人大多如此,回憶往事一如翻開一本泛黃老書,讀那些個老舊故事。王林泉坐在台階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開始說那幾場讓徐家軍跌倒後幾乎再也沒能爬起來的血腥戰事。當年那些讓徐驍吃足苦頭的戰場對手,如今都已無人問津,正史上也大多沒有給予筆墨,其中有舊離陽王朝的兩位藩鎮將領聯手給徐驍下套。王林泉說那是一場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戰,徐驍當時不過是一員校尉,帶著麾下六百精銳入城,結果對上了三千步卒,最後逃出城的隻有包括徐驍在內的四十六人。這不算什麽,那兩名藩將最後還把徐家士卒的首級當作叛軍首級,上報朝廷領取軍功,朝廷允之。徐驍在短短一年後就帶著私兵踏平了這兩座名義上歸順趙室的藩鎮。徐驍最窮困潦倒之時,其實與流徙匪徒無異,朝廷不給軍餉,當地官衙視為仇寇,就隻能剪徑劫掠,不過盡量不傷人,奪人財物後也會悄悄記下姓氏,在徐驍平步青雲之後,那些當年被徐家甲士搶過財物糧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筆豐厚的回報,其中就有差點位列《佞臣傳》的赤水郡柳家。當年不過是被徐驍奪了價值兩百餘兩的貨物,對柳家而言無關痛癢,可若不是徐驍發話,柳家一旦登上《佞臣傳》,那就真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滅頂之災了。
王林泉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睛,卻笑道:“記得決定打西楚那一次,軍中有很多人對朝廷的排兵布陣意見很大,都覺得要打葉白夔領軍的西楚,還這麽鉤心鬥角,這仗根本沒的打,咱們徐家軍南征北戰那麽多年,沒理由頂在最前頭送死。當時有幾名已經封官授爵的老將軍喊得最凶,那會兒可真是人心浮動軍心不穩啊,徐驍找他們談了一次。我當時是大將軍親兵,就護著營帳,記得很清楚,吵得很厲害,反正那之後,這些將領大多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沒幾個,然後褚都護、袁統領和燕文鸞、尉鐵山這些當時還算青壯的一撥人臨危受命,當上了將軍。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們,其實自己人也都心裏沒底,好在褚都護和袁統領帶頭打了幾場硬仗勝仗,贏得那叫一個匪夷所思。我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見過幾個當初退出徐家軍的老人,加上許多因傷不得不退出軍伍的徐家老卒,發現很有意思的一點: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歡經常說北涼的壞話,陰陽怪氣;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終籍籍無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報,這麽多年下來,一直說著大將軍的好話,隻是當年人微言輕,沒人願意聽他們的絮叨。”
徐鳳年點頭道:“眼下北涼的境況也差不多。其實道理也不複雜,很多人在本質上是生意人,做什麽事情都講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孫聯姻、詩詞唱和等等,心裏都有一本記得清清楚楚的賬簿,但這種人畢竟還是少數。”
徐鳳年笑了笑,淡然道:“因為從沒有付出過,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爺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
徐鳳年幫徐龍象洗完頭發,又幫著束發,然後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這位財神爺手頭上還有一大堆事務等著他定奪,就不再留在這裏。徐鳳年看著老人離開院子的背影,心想,看來是該挑個良辰吉日娶妻納妃了,否則這麽拖著,現在還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陸兩家說不定就要惡言相向,吵來吵去,到頭來裏外不是人的還是他這個女婿。一個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著他身後的整個王家就人人淳樸,而陸家雖然暫時看來給清涼山惹了許多笑話,但以後北涼不得不靠著這個親家陸氏去跟轄境內的讀書人打交道。徐鳳年端著木盆站在台階頂上,自嘲地笑道:“都是斤斤計較的生意人。”
徐龍象站在哥哥身邊。少年嘴邊已經冒出微青的胡楂子,瘦還是瘦,但個子高了許多。
徐鳳年正想要跟黃蠻兒說些積壓在心底很多年的言語,驀地,空中那頭青白隼衝刺而墜,帶來一封簡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兩個消息:
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家劍塚一百騎,直奔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