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徐鳳年新獲輔臣,兩謀士縱論戰局(3)
太安城萬人空巷,趙家天子與皇後趙稚一起擺駕於城外等候,帶上了翰林院所有的黃門,隻為了等待一個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發“偷懶”來到城外聚頭,連兵部尚書盧白頡也從百忙中抽身,更別提吏部尚書元虢這樣的大閑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趙右齡,與之師出同門卻最終分道揚鑣的戶部王雄貴,兩人身後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員,顯得涇渭分明。還有包括皇親國戚嚴傑溪在內諸多地位清貴超然的殿閣大學士,以及許多上了歲數後可以不用參與朝會的元老勳貴和他們的子孫後代。可以說,就隻差了那位身在京外負責地方官員大評的儲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細心人才會發現,其實這場盛況空前的露天宴會,稍顯美中不足,因為少了兩位分量極重的大人物:首輔張巨鹿以及手握門下省大權的坦坦翁桓溫。不過,太安城外實在是聚集了太多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這兩位朝堂重卿有意無意的缺席,並不影響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家大小夫子做文壇霸主的時候,是誰讓這對父子雪夜拜訪卻吃了個閉門羹?心氣極高的徐渭熊的授業恩師,又是找誰吵架才丟掉了唾手可得的上陰學宮大祭酒位置?又是誰有資格讓姚白峰領銜的理學世家不惜傾全族之力與之抗衡?是誰當年讓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蒼生何”的感慨?春秋末尾,是誰當時麵對徐家一萬鐵騎壓境,獨自走出,三言兩語就讓那“人屠”主動繞道而行?
這個被朝野上下公認“學問之高與天高”的大人物,就是上陰學宮現任大祭酒齊陽龍。
離太安城還有五十幾裏路,一條稍顯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隊古怪的羈旅人,年紀最老的已是滿頭稀疏雪發,身材矮小,風塵仆仆,背了隻破舊的竹製書箱,三十幾歲模樣的男子背著個綠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紀還學年輕人負笈遊學的老頭子囊中羞澀,賴上他們蹭酒蹭飯不肯走,硬要結伴而行。身穿綠衣的小女娃就不怎麽待見這個為老不尊的老家夥——瘋瘋癲癲,總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言語,這不是半桶水在那兒顯擺學問是什麽?尤其是老頭子說起北涼那邊的事情就格外絮叨,綠袍兒打心眼裏恨死了那個讓自己再也見不著第二爺爺的藩王,就越發不願意搭理那個被她取了個“矮冬瓜”綽號的老人。何況老頭子一路上還喜歡見著美婦人就轉不開眼珠子,小女孩幾次跟她的“小於”告狀,他也總是笑笑,卻不答應。
這時候,官路上有一群鮮衣怒馬的世家子弟縱馬而過,那老頭兒視線好不容易從一名騎馬的富家女子身上挪開,然後又開始念叨了:“唉,今兒的閨女真是越來越水靈俊俏嘍,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從武帝城離開後一路北上的於新郎輕聲笑問道:“老先生,還有這個講究?”
老人小心翼翼地捋了捋日漸凋零的雪白頭發,有些心疼這一路行來那些從頭上掉落的老兄弟,眯起眼後唏噓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紀越大,就越羨慕你們年輕人。小夥子,等你上了歲數,也會這般感慨的。”
被稱呼“小夥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於新郎本就不是喜歡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說話。
老人張嘴說話就跟水閘泄洪似的,完全刹不住,自言自語道:“世道如水長流,但是春秋戰事結束後出現了一個大轉折,流向變了,以後大體上隻會越來越好。道理是什麽,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懶洋洋趴在於新郎後背上的綠袍兒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歡說,你以為我喜歡聽?”
老人笑道:“小丫頭,知道什麽叫喜歡一個人嗎?”
綠袍兒轉過頭,幹脆不去看這個讓人糟心的老頭子。
老人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見到對方之前,不知情為何物,錯過之後,更不知情為何物。”
境界深遠不見底的於新郎似乎心有所觸,皺了皺眉頭。
老人蹦跳了一下,大概是希冀著能看到太安城的城牆,但是背著沉重的書箱做出這個滑稽的動作,讓其實在偷瞄他的綠袍兒哈哈大笑。老人對這個女娃娃做了個鬼臉,綠袍兒翻了個白眼,把小腦袋擱在於新郎溫暖的肩膀上,問道:“矮冬瓜爺爺,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我年輕那會兒,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歡我。”
綠袍兒拿手指刮了刮臉頰,嘲笑這個老頭子不知羞。
於新郎走到官路岔口處,微笑道:“老先生,我們還要繼續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日還能相逢。”
老人擺擺手,灑脫笑道:“今日一別,再相見就難嘍,我是黃土都埋到脖子這裏的老頭子了。不知姓名的綠丫頭,以後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綠袍兒哦了一聲。於新郎背著小女孩繼續往兩遼走,老人則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話,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說話的對象,很多年來就隻能自言自語。
“老洪啊,你收了一籮筐的弟子啊門生啊,才出了張巨鹿和桓溫兩個成材的,看來你廣撒網,也沒撈到多少大魚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謝飛魚、元本溪,就這麽三個不記名的學生。
“老洪,我這趟進京,你可別怪我以大欺小啊,不過你要是有本事能從棺材裏爬出來罵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著走著,老人一抬頭,終於能夠看到太安城的雄偉輪廓,他顛了顛書箱,沙啞地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從山中來,背著老書箱啊。我往鬧市去,何處是吾鄉啊……”
坦坦翁拎了一壺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兩側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門大宅,不過此時都到城外迎接那個比自己還要老不死的老家夥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倒是省去許多他這趟拜訪的飛短流長。在一處府邸外停下腳步,他抬頭看了眼那塊皇帝手書的金字匾額,衣著樸素的“宰相”門房瞧見了這位意料之外的貴客,都有些愣神,不過,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簡單,他們也就沒有自作主張地興師動眾——到時候反而會被左仆射大人揪住小辮子,隻是畢恭畢敬地上前打了聲招呼。桓溫笑著點了點頭,隨口說了幾句“老馬你那小女兒到底成親了沒啊?要是沒有的話,要不要我幫你從門下省綁架個年輕人?”之類的熟絡話,把姓馬的張府老門房給樂壞了。桓溫對這座府邸比自家的還要熟門熟路,都不用別人領路,徑直走到了首輔大人的書房,也不敲門,跨過門檻。正習慣性站著捧書閱讀的張巨鹿斜瞥了眼,沒有說話。桓溫把從禮部那兒順手牽羊弄來的那壺禦賜美酒擱在書桌上,坐在書屋內唯一的椅子上,說道:“還真是‘蟬噪林逾靜’了。”
兩個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話說那就是你碧眼兒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麽屎了。張巨鹿很快心領神會,平淡地道:“這可不是什麽蟬噪,齊陽龍入京,是走陽關大道,更是蛟龍入海。”
桓溫冷哼一聲,隨手撿起書桌上的幾份疏策,頓時心一沉,問道:“你真要大動那北地勳貴一手操持的漕運和被京城裏那撥春秋新貴視為命根子的鹽政?加上前幾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視邊關的規矩,好嘛,朝廷兩個讀書人紮堆的大本營,還有以顧劍棠為首的地方將領,再加上你的削藩,這四頭龐然大物,一個沒落下,你碧眼兒是嫌仇家少?”
張巨鹿頭也不抬,說道:“你算少了一個,我還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進階之後,並不能一勞永逸,依舊要講規矩才行。”
桓溫喃喃道:“瘋了瘋了。”
張巨鹿收起手中書籍,一絲不苟地放回書櫃原位,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輔站在陰影中,緩緩說道:“我們離陽不是當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餘孽何時熄滅,朝廷將東南富庶之地的糧食和物資源源不斷運輸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經營的國之大計,何況邊疆戰事馬上到來,已成燃眉之急。我當年提出海運押糧一事,事實證明並不可行,風險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隊的失蹤,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難還是給人劫走。這條運河有著刮盡東南膏腴的惡語,但也說明了它對朝廷的重要性。我當初定下的方略,確實是以東南賦稅養北遼甲兵,順帶著逼迫西楚謀反,甚至運河沿途的百姓年年為爭河水而激起民變,我也刻意不去彈壓,但是這幾年,出自龍興之地的北方勳貴手握一國命脈而獲利卻不自知,行事越來越猖獗,永徽六年還有九百萬石的漕糧入京,後來年年遞減,如今竟然已經銳減至不足八百萬石,去哪裏了?就算任由草寇馬賊大搖大擺背走糧食,他們能拿走多少?朝廷為了安撫那些所謂的開國功勳,不惜專門設置正二品官職的漕運官,下轄包括漕糧轉運司、發送司在內八個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養老官衙,若是他們能夠安安分分撈銀子也就罷了,可如今西楚複國,他們竟然膽敢以漕糧北送尚未結束為借口,連兵部尚書盧白頡的調兵令都敢拿出所謂的祖製強硬駁回,我不去動漕政,誰來下手?到時候難道要北邊將士餓著肚子去跟北莽作戰?難不成要為國赴死的甲士吃口糧食填飽肚子還要看人臉色,甚至求爺爺告奶奶去求那些從不把戶部放在眼裏的漕運官員?”
桓溫歎了口氣,抖了抖手上一封折子:“那這鹽政?誰賺錢不是賺,本來就是要一塊吃進外人嘴裏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張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鹽印頒發的權力給他們捏在手裏十幾年,賺到了子孫後代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朝廷的犒賞還不夠豐厚?天大的軍功也該賞賜到頭,是時候換一撥人坐莊日進鬥金了!”
桓溫問道:“你是打算送給自詡兩袖清風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門?”
張巨鹿點頭道:“不這樣,他們豈會真心實意為朝廷出力?否則朝廷跟西楚纏鬥個幾十年,他們也能優哉遊哉賞他們的幾十年風花雪月,豪閥陋習一向如此。能讓他們主動低頭的就兩樣東西:官帽子,錢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