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雪中悍刀行(全集)> 第578章 徐鳳年新獲輔臣,兩謀士縱論戰局(2)

第578章 徐鳳年新獲輔臣,兩謀士縱論戰局(2)

  宋洞明問道:“北涼既然注定要獨力麵對那北莽百萬鐵騎,且不說勝負如何,但務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涼王以為然否?”


  徐鳳年點頭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朗聲道:“那就請北涼王在境內尋一處,做英雄塚,豎立起三十萬墓碑!”宋洞明死死地盯著徐鳳年,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死一人,記一名!”


  徐鳳年說道:“好。清涼山後山,就可做此塚。”


  宋洞明再度問道:“三十萬之中,可有你徐鳳年一塊碑?”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說道:“有。先寫下‘北涼徐鳳年’五字,與所有北涼甲士一般無二,當下隻記載生於何時何地。等到死後,再添上戰死於何時何處。”


  宋洞明看著徐鳳年的眼睛,許久過後,鄭重作揖,沉聲道:“宋洞明願為北涼臣子,願為北涼王出謀劃策!”


  徐鳳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頭後,徐鳳年走到這位鹿鳴宋氏子弟身邊,兩人並肩而立,徐鳳年放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實仕趙不仕徐,但這又何妨?”


  宋洞明同樣輕聲道:“北涼王錯了,我仕北涼即是仕離陽,不仕天子仕蒼生!”


  徐鳳年不置可否:“暫任北涼道經略副使,坐鎮清涼山,夠不夠?”


  宋洞明點頭道:“足矣。”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鳴宋氏宋洞明入仕北涼,朝野震動。


  一行人沒有急著返回青蒼城,徐鳳年、宋洞明和陳亮錫三人坐在一條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鳳年沒有對還未上任的副經略使遮遮掩掩,把許多北涼布局和盤托出。例如王靈寶帶兵奔赴鳳翔軍鎮剿殺反複無常的降將馬六可,是為了給曹嵬的萬餘輕騎清理路線,甚至可以說龍象軍的戰前臨時擴充,也是為了給這一萬騎埋伏筆,而鳳翔兵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涼跟爛陀山六珠菩薩的一樁隱蔽買賣。


  宋洞明聽了後沒有從細處著手,而是撿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擺放,自言自語道:“現如今三個戰場,褚祿山負責涼州以北的這條主要戰線,關隘軍鎮戍堡驛道,都極為完善,用‘固若金湯’四字形容也不為過。幽州以北有一個北涼占據天然優勢的葫蘆口地形,守易攻難,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廣袤,起伏極小,地勢如一馬平川,利於騎兵馳騁,我方並無雄城巨鎮可依。北莽總體兵力占優,調兵遣將無須陰謀奇策,他們如果選擇這條路徑南下,直接繞過幽、涼兩地,唯一需要防備的就是他們的糧草補給線被駐紮於涼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鐵騎一刀切斷,這就考較雙方的偷襲與反襲功底了。”


  徐鳳年瞥了眼陳亮錫,後者緩緩說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涼是否在流民之地設置流州,都會試圖從這裏打開缺口,否則打幽涼北方那條防線,他們就算有百萬大軍,一樣耗不起,畢竟我們北涼軍不論騎兵還是步卒,都極其善戰,何況騎卒下馬可守城,上馬又可以主動出擊,這是北莽真正頭疼的地方。大將軍很早就在邊線幾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糧倉武庫,以備久戰。”


  陳亮錫停頓了一下,笑道:“但事實上,我們北涼軍從來都不覺得一味守城是上策,這一點從大將軍和李義山,再到燕文鸞、褚祿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壯將領,一脈相承,都達成了清晰共識,所以北涼這麽多年頻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備。北莽那邊選擇現在開戰,因為徐驍終於老死了,而且北涼為了吸納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一來是讓他們覺得終於有機可乘;二來是他們拖不起,萬一給離陽朝廷把中原地帶的國力都演化成邊關戰力,兩國國勢隻會越來越此消彼長,北莽更沒的打。可以說,選擇流州作為開戰地點,既是北莽以為能夠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涼一個相當主動的抉擇,這並非北涼自負,而是自信,尤其是對我們騎軍在家門口作戰的自信。”


  宋洞明會心一笑,點頭道:“北涼軍政其實就像一塊精耕細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這個還沒領到官服的副經略使大人也不會去畫蛇添足。比起北涼,北莽可謂家大業大,不過多門之室難免多風雨,聽說慕容女帝為了沒有後顧之憂,要對耶律姓氏這個草原舊主大開殺戒,很多不願南下攻打北涼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們不妨火上澆油一把,隨便從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傳去消息,北涼願意尊其為北莽君主,而不認篡位奪權的慕容女帝。這種事情,肯定沒辦法讓北莽傷筋動骨,不過能惡心一下他們,終歸是好事。”


  宋洞明說到這裏,笑問道:“北涼多半就此事留有後手,對不對?”徐鳳年笑著點頭。


  宋洞明繼續說道:“具體的戰事謀劃,宋洞明不插嘴,北涼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將領,內行做事,我這個外行看熱鬧就是,但是北莽百萬大軍,看似氣勢洶洶,其實真正能拚命的就是董卓將近十萬的董家軍、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加上楊元讚、柳珪這幾位老將率領的嫡係軍伍,但更多的還是一些稱不上精銳的軍隊。到時候,我們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氣打掉北莽某支戰力平庸卻又人數足夠的軍隊,北莽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否則北庭草原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退出,他們對打西線北涼還是東線顧劍棠始終有異議,咱們慢刀子割肉,說不定有意外之喜。當然,這隻是宋洞明一個隨口的提議。”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插嘴說道:“這本就是褚祿山連環布局裏的一個小環節。”


  宋洞明愉悅地笑道:“僅是一個小環節啊……哈哈,總算知道為何人人懼怕那惡名昭彰的祿球兒了,難怪南院大王董卓也會在咱們的都護大人手上吃大虧。”


  宋洞明眯起眼,丟了一塊石子到溪水中,濺起一陣漣漪:“朝廷那邊,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糧和鹽鐵兩事,有一計可讓朝廷徹底鬆口。”


  徐鳳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著既讓牛拉車又不讓牛吃草的念頭,摳門得很,到現在為止,好不容易鬆口的那一半漕糧都還沒運到北涼陵州碼頭。如果不是西楚複國一開始就給了他們當頭棒喝,估計這批漕糧一百年都不會離開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地說道:“很簡單,咱們北涼上疏京城,主動要求出兵一萬靖難。邊境藩王既有戍守邊關之職責,也有為國靖難之義務,名正言順。朝廷接連打了兩個大敗仗,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被人甕中捉鱉,隻差沒有一鍋端;閻震春更是為國捐軀,將卒全部戰死,這不是明擺著在告訴朝廷西楚很難纏嗎?咱們北涼一向擅長啃硬骨頭,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們北涼來嘛。一萬不夠,三萬夠不夠?”


  陳亮錫微笑道:“看來太安城兵部要亂成一鍋粥了。”


  先前是徐鳳年問宋洞明一個從二品的官帽子夠不夠,現在宋洞明這個充滿調侃意味的“夠不夠”,真可算是投桃報李。


  徐鳳年笑道:“朝廷會恨死你的,我得讓高手貼身護衛你這個副經略使大人,否則趙勾死士肯定要來取你的項上頭顱。”


  宋洞明沒有絲毫笑意,眼神堅毅,輕輕地說道:“趙家如果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如何坐天下,真當北涼就該以三十萬甲士死絕換得他們的安穩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不假,可既然北涼也是離陽疆域,北涼數百萬百姓就不是他趙家的子民了?天底下沒這樣的荒唐道理!”


  陳亮錫歎了口氣,對此人心生折服。不知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齡人徐北枳,陳亮錫對宋洞明更加心生親近。


  就在此時,一人墜入溪水,岸上的餘地龍抖了抖手腕,一臉不屑。


  看到師父轉頭看來,餘地龍大聲辯解道:“師父,不怪我啊,是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剛才說了,站著不動還能一根手指頭就放倒我,還說咱們北涼高手其實就那麽幾個,說什麽他是三品實力,到了北涼之後就沒遇到過一個高手。”


  餘地龍瞥了眼溪水裏的那隻落湯雞,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了一半氣力遞出那一拳,早知道這麽不經打,就手下留情了。”


  韋石灰朝這個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餘地龍報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會那個一臉委屈和震驚的自家書童,笑問道:“王爺,聽說你收了三個徒弟,這是哪個?”


  徐鳳年有些無奈地道:“年紀最小的那個大徒弟。最不讓人省心,所以帶在身邊,要不然以後江湖上肯定要多出個行事無忌的大魔頭。”


  龍象軍一騎疾馳而來,翻身下馬後,道:“啟稟王爺,徐將軍和九十親騎已經到了十裏外的殺蛟丘。”


  徐鳳年起身笑道:“陳亮錫,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蒼城,我去看看弟弟。”


  陳亮錫問道:“這些白馬義從?”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你說是你們兩個需要保護,還是我?”


  陳亮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馬義從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開口說道:“王爺。”


  徐鳳年有些疑惑,平靜地道:“有話就說。”


  那名白馬義從深吸一口氣,年輕的臉龐上猶有尚未被邊塞風沙完全吹散的稚氣,他略微垂下視線,輕聲道:“戚華岩,就是那個先前陳城牧所說死在青蒼城內孩兒巷的,當時我受了重傷,坐靠在牆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擋下了馬賊的十幾下砍刀,死前也沒能留下什麽話,但我覺得應該替他跟王爺說一聲,他戚華岩沒有後悔加入白馬義從。”


  他眼神清澈,笑了笑,問道:“王爺,啥時候打仗?我想進先鋒營。”


  徐鳳年反問道:“戚華岩戰死了,要是你丁宣也死了,有幾個人記得住他?”


  那個被喊出名字的白馬義從咬了咬嘴唇,燦爛地笑道:“以後跟很多將軍一起葬在清涼山的後山,不怕被人給忘了。”


  丁宣撓撓頭,說道:“不怕王爺笑話,因為戚華岩,我是從青蒼城死人堆裏撿回一條命的,如今還是很怕死,隻是丁宣全家當年跟著大將軍一起到了北涼,已經把這裏當家了。我爺爺說了,就算死,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涼,這裏就是咱們丁家的根。家裏長兄也做了官,幾個弟弟都在讀書。我隻要去邊境上殺北蠻子,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了。”


  徐鳳年笑道:“先鋒營輪不到你去搶位置,老老實實做你的白馬義從,真到了需要你上陣的時候,別的不說,咱們的墳,還能做個鄰居。”


  丁宣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


  下一刻,年輕藩王的身形一閃而逝,眾人隻覺得清風拂麵,就連那個剛從溪水中走上岸的書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讓武帝城王老怪都有來無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沒來由記起一事。先前相逢,北涼王化名徐奇。“奇”字,用在名字裏,可不是什麽好字。命奇之人,在史書上一貫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頂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葉白夔,非但沒有幫助大楚問鼎天下,反而殉國。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認邊功第一,卻至死都沒能當上大將軍的駱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說法。


  陳亮錫輕聲開口道:“三十萬碑,恐怕要從王府後山綿延出去數十裏,工程巨大,而且大戰在即,宋先生,咱們會不會有‘文官動動嘴,武將跑斷腿’之嫌?”


  宋洞明平靜地道:“放心,此舉不需動用王府錢庫分毫,更不至於影響邊關兵餉,自有無數個家中子弟在邊關作戰的家族出錢出力。誰敢逃避,我這個新官上任的副經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燒在他們頭上!我就是要他們知道,打這場仗,不是徐家一家之事,是整個北涼之事!”


  陳亮錫動了動嘴唇。宋洞明看向這名鋒芒內斂的年輕書生,柔聲笑道:“亮錫,是不是覺得我這麽做不近人情?”


  陳亮錫搖了搖頭。宋洞明感慨道:“不這麽做,北涼是守不住的,到頭來苦的還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後家破人亡相提並論?黃龍士滿口胡言亂語禍害春秋,但有一句話發人深省!”


  陳亮錫問道:“可是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宋洞明笑著搖頭。陳亮錫繼續問道:“匹夫不可奪誌?”


  宋洞明還是搖頭,輕聲說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無愧。”


  陳亮錫神采奕奕,點頭道:“受教了!”


  殺蛟丘,是一處微微高聳的小山坡。史載大奉朝邊疆將軍駱公明曾經在此射殺蛟龍。山坡底部有九十餘騎兵下馬休憩,人人甲胄。原本漆黑的鎧甲,如今浸染了太多來不及擦拭的馬賊鮮血。


  如今被北涼百姓敬稱為“小王爺”的徐龍象獨自站在坡頂上,眺望北方。


  自從他帶著龍象騎軍一路把包括君子館在內三大軍鎮碾壓殆盡後,北涼都說大將軍次子開了竅,而且自幼便有神靈附體,才生而金剛,擁有龍象之力,甚至在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當陵州將軍的時候,塵囂四起,都說徐龍象做北涼王,北涼才能安穩。


  這趟徐龍象帶兵入駐流州,先是把那一萬藏有北莽精銳的馬賊殺得片甲不留,之後把麾下九十來個都尉都喊到身邊,也沒有說什麽,就是帶著他們一人兩馬,一刀一弩,四處殺人。


  大小戰事二十多次,殺敵一千四百餘,己方一人未死。


  這些實權都尉佩服得五體投地,將這個比所有人都要年輕許多的統帥奉若神明。


  隻可惜這趟遊獵,沒見著小王爺的那頭黑虎,也沒有見到小王爺身披那套鮮紅符甲。


  而且徐龍象對著誰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沒誰能有機會與之說上什麽多餘的言語。


  徐龍象站在殺蛟丘上,背對所有下屬。坡下沒有人知道這個還是少年的統帥在想什麽。


  突然,所有人幾乎同時抬起頭,看到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掠至山坡,眾人下意識地要抽刀,等到看清楚來人麵貌後才如釋重負。


  是北涼王!也就是他們主帥的哥哥。


  徐鳳年來到徐龍象身側,一隻手輕輕按住少年的腦袋,兄弟兩人一同望向北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