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觀音宗舉宗入涼,徐鳳年探訪流州(2)
棧橋上身形搖晃的女子仙師點了點頭,雙手結印,悠悠然一吸氣,將湖中瘋狂流溢的龍息龍氣吸入腹中。
原本頭顱朝向賣炭妞的黃蛟,很快感受到身後小毛賊的偷竊行徑,緩緩轉過那顆碩大頭顱,死死盯住棧橋上的兩名練氣士。
宗主皺眉說道:“賣炭妞,別玩了。”
賣炭妞笑了一聲,嚷著“知道啦知道啦”,從袖中滑出一塊雕有雙龍銜尾的玉佩,露出一臉肉疼的委屈表情,唉聲歎氣著捏碎玉佩。
她的師姐望向湖岸,平靜地道:“孫啞,敕雷厭勝。”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聞聲,立即打開腳下那隻行囊,露出一塊青石雕刻、方方正正、不下百斤的仰臥磐龍礅子。礅子六麵各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電流轉。年輕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聲,拋向湖中。
棧橋上的宗主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齊隆中,結鏡!”另外一位中年練氣士頂著差點讓他窒息的巨大壓力,一鼓作氣長掠到湖邊,蹲下後雙臂伸入湖水中。以他為起始,湖麵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凍起來。
此時,湖中的賣炭妞已經捏碎雙螭玉佩,湖上幻化出兩條體型遜於黃蛟的小螭。橋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練氣士則在瘋狂汲取黃蛟的龍氣。年輕練氣士孫啞拋出那隻磐龍礅子後,礅子在湖上空懸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擊中礅子,頓時金光四射。電閃雷鳴之際,一條條金線在湖上綿延開來,像一張象征天道的黃金法網。負責結鏡的練氣士已經把整個湖麵都凍結住,湖上寒氣森森。
萬事大吉,隻欠東風。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賣炭妞正要祭出一樣壓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將一舉降龍之際,異象橫生!
那條黃蛟無緣無故消失不見了。
觀音宗宗主也瞬間從棧橋上消失。
山巔之上,她望向那個低頭俯視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書生,沉聲道:“姓謝的,你不要得寸進尺!”
書生抬起頭微笑道:“澹台平靜,別仗著年紀大就倚老賣老,女子這般作態,不可愛。”
宗主冷笑道:“你謝飛魚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空有一身修為,卻藏頭縮尾,到頭來連女兒也不敢認,就是大丈夫了?!”
書生依舊是笑眯眯地打趣道:“女子就是頭發長見識短。”
真名澹台平靜的高大女子臉色陰沉,顯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動肝火。雖說觀音宗向來不理俗世紛爭,興亡自有天定,可此人當年放出話來,隻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練氣士就不可越過廣陵江一步,這本就是在多此一舉地刻意針對觀音宗。
看不出真實年紀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靜的臉色,低頭望向水碗,碗中遊弋有一尾寸餘長的黃色小蛟,除此之外,還有兩條小螭和一條赤蛟,長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無蛟,盡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輕聲說道:“咱們都是順勢而動的世外人,知道天地運轉自有規矩。你想要用此蛟給北涼王徐鳳年補氣,可就壞了規矩。”
澹台平靜地譏諷道:“那你幫陳芝豹捕捉蜀地蛟螭,為他鋪路,就沒有壞了規矩?”
姓謝的讀書人搖頭道:“體悟天道,你差得太遠,咱們雖是縫補天道的同行,可我勞心,你們練氣士不過是出力。”
澹台平靜嘴角勾起,憐憫的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條黃蛟。
讀書人環顧四周,和顏悅色地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後手,鄧太阿的飛劍嘛,我打架的確馬馬虎虎,可打不過總跑得過,是吧?”
山頂上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從山頂到蜀中地帶,出現了連綿不絕的雷鳴聲。
澹台平靜身邊出現兩個男子: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和獨臂老人。
鄧太阿和隋斜穀。
她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悄無聲息遞出地仙一劍的鄧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這家夥腳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靜歎了口氣,有點惋惜,問道:“接下來你去哪裏?”
鄧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涼是絕對不去的,有隋老前輩陪你們就夠了。”
隋斜穀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當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幾年,真不給個機會?你要是答應,我就把一身所學都傳授給那賣炭妞兒。”
澹台平靜完全沒有理睬這個老不修,下山去了。
隋斜穀齜牙咧嘴。
比這兩位要年輕好幾個輩分的鄧太阿玩笑道:“老前輩,追女子可不像咱們練劍啊,哪能這麽直截了當。”
隋斜穀瞪眼道:“你不一樣是個光棍?到了老夫這個歲數,也還是老光棍一條!”
鄧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輩吉言。”
笑過之後,鄧太阿感慨道:“吳老頭兒也不真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總算做了件讓我覺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穀點頭道:“出塚九十九劍,加上老夫這把破劍,剛好湊足了一百劍,怎麽都夠北蠻子吃一壺了。”
鄧太阿猶豫了一下,說道:“可能的話,也許要加上我這一劍。不過到了那一步,也許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都說不上了。”
隋斜穀豪氣衝天,大笑道:“不說其他!到時候那可就是整個中原的好劍加上那三十萬北涼刀啊,這個場景!”
一支商貿馬隊進入流州境內,來到涼州與青蒼城中間的馬鬃山。一眼望去,盡是棕黃色的戈壁殘丘,難以耕作,山勢呈現出一排排南北向的雁行狀,山口之間,風急沙大飛如刀,由東往西的馬隊就要從此穿過。在朝廷將北涼原有三州納入版圖後,離開此地就算是出塞離邊了。近二十年來不乏詩人遠遊此地,多有膾炙人口的邊塞詩篇傳誦朝野。
此次北涼道設置流州,離陽朝廷大概半年後才下達詔令,數十人得以升官加爵,主要一封就是拔擢楊光鬥為流州刺史。中原官員根本就沒聽說過此人,但也心知肚明,這是趙廷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了徐家在北涼的隻手遮天。太安城的聖旨幾乎與北莽舉國兵馬南侵的消息一同傳出,京城馬上就有人幸災樂禍,傳出“且看你北涼橫行到幾時”的說法。北莽陳兵西線邊境的傳聞得到確認,竟將廣陵道征戰失利的陰霾衝掉了許多。在許多人看來,隻要不打顧劍棠大將軍把守的東線,一來離陽不用兩線作戰,二來涼莽死磕本就是狗咬狗。如果說北莽是一頭垂涎中原肥肉的野狗,北涼也好不到哪裏去,對離陽朝廷而言,始終是一條不太聽話的看門狗,野性難馴。
隨著北涼道對流州逐漸解除許多禁令,一些流民不但可以返鄉祭祖,甚至還能投軍邊關,而且舊三州的老北涼也能順利進入流州,尋覓淘金的商機。這支穿梭於馬鬃山的馬隊就是如此。馬隊主人是陵州的大戶,世代經營茶馬鹽鐵這些大宗生意,祖上是跟隨“人屠”南征北戰多年的武人。徐家紮根北涼後,官職隻爬到從四品武將的老人死於沙場舊疾,據說當時連北涼王也曾親臨靈堂拜祭,這份殊榮,在將種門庭多如牛毛的北涼境內屈指可數。隨著老涼王徐驍的去世,那次待遇就越發成了這戶人家的護身符,別家的邊境生意開始凋敝難行,他們做生意反而越來越暢通無阻,甚至還順利把家族枝蔓伸入了流州。將近百人的傅家馬隊中夾雜有兩個外人,是一對師徒。馬隊幾位常年行走邊關險地的主事人對此都不太歡迎,隻不過聽說是陵州一位連傅家也招惹不起的當紅官老爺發話,說是那世家子吃飽了撐的要遊曆塞外,馬隊不得不予以收容。傅家雖然有老家主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但因為之後兩代都遵循祖訓遠離官場,難免露出疲態,還是要看人臉色行事。傅家名義上的領隊是傅家三房的長孫傅震生,由兩名熟悉邊境的老江湖幫帶著。這傅震生一身書卷氣,不過傳言族內武藝教頭對其習武天賦讚不絕口,至於手腳把式的深淺,從沒人見過他出手,趙家寶和馮千祥兩位在江湖沉浮中練就火眼金睛的老人也吃不準,江湖規矩是看低易看高難,想必傅震生的身手差不到哪裏去。
馬隊在一座雁形山後小作休整暫避風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地拎起新製羊皮水囊,喝了口難掩溫臭的水。傅家一直有這個傳統,傅家子弟頭一回行走邊關,便由家中長輩婦人縫製水囊,再由男性長輩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經過烘幹祛除腥味,儲水之後依舊讓人難以忍受,這對富貴子孫來說無異於一種折磨,不過傅家家風淳樸,子孫後代大多性子堅韌,傅震生經過初期的不適應後,每次喝水已經可以麵不改色。他瞥了眼站在遠處的那對師徒,做師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紀,長得玉樹臨風,本該在陵州風月場合做那班頭人物,不知為何要來邊塞自討苦吃;徒弟是個不起眼的孩子,不過進入流州後,比許多走慣了塞外的傅家人還要如魚得水。傅震生一路細致觀察,此時跟兩位前輩說道:“趙伯、馮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邊塞的人物,不須咱們提醒,每次飲水的分量十分恰當,從不因口渴而暴飲,待人接物也八麵玲瓏,不像是那些不諳世故的士族子弟。況且能讓咱們傅家忌憚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沒有聽說有這麽一號人物。”
給傅家當了二十多年門客的趙家寶在家主那邊都無須卑躬屈膝,跟三房家主更是關係莫逆,故而一路行來對自家晚輩一般的傅震生傾囊相授,聽到傅震生這番老到言語,不由得老懷大慰,那張老態龍鍾的滄桑臉龐堆出一份由衷笑意,點頭道:“那叫徐奇的年輕人雖說走在馬隊中間,比少東家要少吃許多風沙苦頭,可那份氣定神閑,不是想裝就能裝出來的。騎馬隨行和下馬飲食,都跟我和千祥這些喝慣西北風的老骨頭一樣沒講究。照理來說,確實透著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東家能夠多長一個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東家開口了,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嘍。”
身後背了一柄長刀的馮千祥笑了笑,沉聲道:“少東家放心,家主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趙交代過,這個徐奇雖說來曆不明,但可以保證身份清白,絕非歹人。不過我跟老趙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東家能否自己瞅出那對師徒的異樣,這才沒有明說,少東家可不要見怪啊。”
“理當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與尋常將種門戶迥異的家風,性情內斂,此時緩緩收起羊皮囊子,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自嘲道:“自己走過這一趟,才知道西北風的味道,當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歎了口氣,說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環伺之地,先前北涼王府心腹幕僚陳亮錫確有婦人之仁的嫌疑,太過注重一時一地的得失,拒不棄城,結果被一萬馬賊圍困青蒼城中,白白葬送了幾十位白馬義從的性命。北涼鎮守邊關這麽多年,這種損失可不多見。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楊光鬥是一個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陳亮錫這位清涼山大紅人一脈相承,我們傅家此行恐怕前途叵測。退一萬步說,傅震生死則死矣,耽誤了北涼大業,爺爺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許我這個不成材的孫子進家門了。”
趙家寶顯然對前程也不看好,憂心忡忡道:“咱們傅家為北涼奔波勞碌了將近二十年,名義上是闖蕩邊境生意,實則暗中四處找尋礦山。北涼金礦、鐵礦可謂大半出自傅家之手,這回去流州鳳翔一帶確認那座鐵礦的質地產量,我看有些懸。”
馮千祥笑道:“終歸是盼著北涼能打贏這一仗,否則老子攢了大半輩子的家底可就打水漂了。到時候就算北涼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一通。”
趙家寶哈哈大笑,看見少東家一臉茫然,解釋道:“一聽說要打仗了,陵州那邊許多沒良心沒膽子的大戶都開始往外跑,可宅子和田地又帶不走,就隻能賤賣了,原本兩千多兩白銀都不一定買下的好宅子八百兩就能到手,千祥這不就趁火打劫了四棟,為此還跟我借了一千兩。說來也怪,這麽大的動靜,官府那邊完全視而不見,什麽遍問親鄰的規矩也都不管了,誰去衙門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還不是白契,是實打實的赤契。不過好在都護府總算在最後關頭卡了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許攜帶一百金一千銀以上的金銀。”
傅震生好奇地問道:“才這麽點金銀,難不成派人來回出入北涼?那些有錢人也不嫌麻煩?哪怕隻有十萬兩銀子的家底,一百金一千銀,也得跑個一百次啊。”
馮千祥搖頭笑道:“也簡單,其實不用攜帶金銀出境,都買了古董字畫珍玩,還輕鬆方便,反正這個帶走再多也沒人管,到了北涼以外,一樣能換到銀子。那些精於鑒賞的士族破落戶,搖身一變,成了家家戶戶的座上賓,如今可都撈足油水了。咱們陵州那個莫名其妙崛起的魚龍幫,少東家聽說過吧,我比起他們的吃相,簡直不值一提,人家那架勢,簡直就是萬金散盡,全部買了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麽多銀子是哪兒來的。粗略算過,就我所知道的地產,魚龍幫已經砸出去八十多萬兩銀子,真實數目還不得翻一番?這都要成為坐擁半個陵州的大地主了。魚龍幫那女子幫主的魄力,我這個大老爺們兒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少東家,要不你去娶了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不過仍是感到有些無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樣名動天下的女中豪傑,哪裏瞧得上我?”
趙家寶咦了一聲,一臉驚訝,那對師徒竟然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失蹤了,靠近他們的幾個傅家人也都沒有察覺。傅震生此行身負北涼和家族兩份重擔,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張,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等他們半個時辰,如果還找不到他們,咱們也隻能動身了。青蒼、鳳翔之間,才是真正難走的路程,不能縱容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