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觀音宗舉宗入涼,徐鳳年探訪流州(1)
有一物劈開湖麵,露出一顆巨大猙獰頭顱。與此同時,觀音宗宗主卻沒有盯住浮出水麵的湖蛟,而是轉頭望向山頂。
有人站在那裏,身前懸浮著一隻白碗。
有近百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采擷山巔雷電,收集無根陰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遊魂野鬼,唯獨繞過尋常百姓,並不輕易現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獵人撞上這一行神仙,也僅是驚鴻一瞥,誤以為撞見了山川神靈,慌亂中趕忙跪拜致禮,壯起膽子抬頭之後,一行人早已不見蹤影。
這九十八位觀音宗仙師來自南海孤島,與北方扶龍係練氣士宗旨相異,從不摻和廟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陸地,也是如這次一般隱於山林。觀音宗這次幾近傾巢而出,是開宗以來六百年不曾出現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下旨恭請島主入朝為帝王師,觀音宗拒旨不受,差點引發兵戎,隻是天高地遠海闊,大奉高祖隻能悻悻然作罷。這趟北上,觀音宗不但島主親臨,六位長老除去一位百歲老人駐留島上,負責看護觀音宗府門,其餘五位都跟隨隊伍。此外,自島主以下有四輩,總計九十八位練氣士,聯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飄然,有神仙之姿。
這一晚於舊西蜀某處深山野林稍作休憩,臨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為被,以地為床,除了各自攜帶的輕便行囊裝有簡單衣物和粗劣幹糧,並無一樣累贅物件。觀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過略顯陰盛陽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樣。觀音宗臨時駐紮的那片大湖,湖上有一座棧橋,岸邊有古老的晾架經幡,隻是荒棄了不知多少年,處處朽壞。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輝,如一大塊幽綠翡翠。大多數年紀不大輩分不高的練氣士都臨湖而坐,觀湖月而悟玄。與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為艱深的練氣士“近水樓台”,大多掌握一兩種指玄玄妙。
練氣士講究“年少早發”,開竅越晚,成材越難,少有大器晚成的情況。當代宗主便是在十六歲悟得指玄,此後一路坦途,境界穩固攀升,將近百歲高齡,卻童顏永駐。不過,要論百年來觀音宗天賦最優者,還是那位十二歲得指玄秘術、二十一歲真正躋身指玄境的女子,隻是當時陸地之上以年輕劍神李淳罡為尊,一柄木馬牛無堅不摧,竟將這名天資卓絕的女子硬生生打回了南海,至死也不曾踏足陸地。不過她在古稀之年終於尋覓到一位關門弟子,並傾囊相授。如她這個授業恩師一般,那徒兒年紀輕輕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這個師父要幸運些,尚未遭遇重挫,事實上也不過是一線之差,如果那位年輕藩王不是念著與觀音宗還有一樁三年之約,那就不光是奪走一幅陸地朝仙圖,這位昵稱“賣炭妞”的妙齡女子恐怕是要“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莊拐走徐鳳年一百多柄劍,結果還了觀音宗兩大鎮島重器之一,虧大了。隻是不知為何,她被指玄劍客糜奉節監視著送返海邊,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內後,腦子裏想好的幾十個理由借口一個都沒用上,她隻須喊一聲師姐的島主竟不聞不問,更別說苛責了。直到現在再度踏上陸地,賣炭妞還是想不明白其中緣由。此時她跟師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師伯祖的女子練氣士一起走在那座古老的棧橋上,大概是心虛,賣炭妞這次北上全無以往在島上的跳脫行徑,老老實實,乖巧得讓那一幫師侄都感到匪夷所思。
賣炭妞的師姐,即觀音宗宗主,果然與中原江湖傳聞一致,姿容如初嫁婦人,原本不論女子如何保養,都極易泄露真實年齡的眼角亦是不見絲毫皺紋,肌膚更是光潔如玉,在月光的映照下,隱隱約約有光華流淌。她姿容嫵媚,隻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還要高出小半個腦袋,可謂體態雄健非凡,腰間懸掛有一柄古樸銅鏡。她望著波光搖曳的湖麵,輕聲問道:“英毅,入蜀以來,可有所得?”
麵容瞧著比她還要年長一些的女子,背後負有一柄烏鞘符劍。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實年紀已經將近三十,但瞧著撐死也不過二十出頭,依舊可算風華正茂,隻是比起她身前幾步外的島主,就相形見絀了。她畢恭畢敬地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陸高低之間的過渡地帶,就如東西兩股勢力在此爭鋒對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穀與冰鬥等地貌。蜀國一隅之地,曆來皆是數蛟內鬥不成龍,氣數難出也難進,因此成不了世人眼中的龍興之地,那些偏安政權,從來無法影響中原王朝的大勢。這一點,不因陳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見,離陽趙室將這位兵部尚書放到此地正是一箭雙雕,既鉗製了北涼向外擴張,也限製了陳芝豹本身的氣運。隻是……隻是英毅看不透一點,我宗入蜀以來,有一股龐大的浩然氣湧入蜀地,陳芝豹裹挾此勢,趁機出蜀進入南詔,南詔境內有一位離陽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陳芝豹本該吞並了此人的氣運,如虎添翼,可是陳芝豹偏偏不取,這又是一怪。”
賣炭妞皺了皺鼻子,說道:“蜀地自古即是鎖龍的牢籠之地,不過當初離陽天子並無算計陳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將其安置在南疆北境,與顧劍棠一北一南,互守國門,隻是陳芝豹本人執意入蜀。要我看啊,陳芝豹就是個心比天高的瘋子,覺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家,也同樣能成事,要做出前無古人的壯舉給別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負的男子了。師姐,你說是不是啊?”
觀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問道:“賣炭妞,那股躥入蜀地的浩然氣,你可有辨出根柢?”
賣炭妞眨了眨眼睛:“師姐,真要我說嗎?”
宗主出現片刻不易察覺的恍惚,撇過這個話題,輕聲說道:“這趟趕赴北涼,在入境之後,不許生事,尤其是你,賣炭妞,聽到沒?”
賣炭妞低頭哦了一聲。
宗主微微加重語氣:“如果被我獲知你去找那北涼王的麻煩,兩罪並罰。”
原本眼珠子急轉的賣炭妞頓時一臉頹喪,懨懨地問道:“師姐,鄧太阿也太牛氣了吧,一劍掀起浪濤淹了咱們觀音宗不說,為何由著他在島上做客,還讓他大搖大擺離開?若不是師姐你提前出關,他還叫囂著要打爛咱們那口鎮壓無數妖魔的天鏡呢。這種闖進家門搗亂的家夥,叔叔能忍,嬸嬸也不能忍啊!師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過他。再說了,就算沒有必勝把握,鄧太阿當時剛跟那個老家夥打了一架,兩虎相鬥爭執不下,師姐你隻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兩個,那咱們這趟去北涼那個破地方,不就能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了嗎?”
宗主笑了笑,曲指在賣炭妞腦門上一個板栗重重砸下:“心不正則氣不順,若是氣不順,你空有一身磅礴氣息不得出竅,就如名劍無法出鞘,又能做什麽事情?”
賣炭妞雙手抱著腦袋,一臉委屈。
宗主柔聲笑道:“知道你故意這麽說,是為了師姐著想,怕師姐被鄧太阿所阻,貽誤了心路行程。賣炭妞,你多慮了。師姐哪怕沒有提早出關,也勝不過鄧太阿,可這又何妨?我輩練氣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與誰一較高下,我們要做的,不過是降伏鎮壓那些恢恢天網之下的漏網之魚。”
賣炭妞歎氣道:“師姐,廣陵道接下來也會有無數冤鬼亡魂需要超度,一樣可以積攢功德,還安全,咱們怎麽不去那裏,為啥要去北涼以身涉險?”
宗主搖頭道:“一來那邊自有北方依附趙室的練氣士,我們去了,難道要做莽夫鬥毆不成?再者去北涼,還有一事要確定,即此代真武,是否當真是那‘止戈’之人。離陽好不容易統一中原,天下初定不過二十餘年,若是被北莽禍亂,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賣炭妞愣了一下,輕聲問道:“為了仇家平天下,如此說來,那姓徐的豈不是比天大的笑話更是個笑話?”
宗主轉頭問道:“那你還對他心懷怨氣?”
賣炭妞嘿嘿笑道:“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宗主望向平靜如鏡的湖麵:“那好,就由你牽頭。我們這次登門造訪,需攜禮而往。”
賣炭妞嗯了一聲,神情一斂,凝重肅穆。那名站在一旁的負劍女子練氣士有些訝異,卻不明緣由,隻能拭目以待。賣炭妞說了一句“先上敬酒再上罰酒”,翹起無名指,撥起一抔湖水彈向空中,如點起杯中酒,連續三次撥起湖水,分別祭拜天、地和先祖。在此之後,湖邊九十多位或靜坐或臥睡的宗內練氣士聞訊站起身,如臨大敵。三敬酒之後,賣炭妞雙手掐訣,對湖邊眾人朗聲說道,先對各自符劍注入氣機,然後放棄駕馭。觀音宗練氣士不論輩分,紛紛照做——須知賣炭妞是天生劍胎的奇異資質,練氣也好,習武也罷,都能事半功倍。
練氣士有三十六人佩劍,小半數人攜帶數柄符劍,最多者匣中劍有七,湖上符劍共計八十四,劍光四射,五彩絢爛。
有一物劈開湖麵,露出一顆巨大猙獰的頭顱。與此同時,觀音宗宗主卻沒有盯住浮出水麵的湖蛟,而是轉頭望向山頂。
有人站在那裏,身前懸浮著一個白碗。
湖中那尾黃蛟破開水麵,挺直身軀,俯瞰棧橋上的三名女子。這頭靈物無角有鱗,北方練氣士謂之地螻,相傳是龍鯤交媾所生,身軀似蛇卻有四足,兩縷深黃色龍須微微搖曳,兩顆龍眼中帶著與人相似的情緒,絕不可等閑視之。這條大蛟已經浮出水麵的身軀長達六丈,兩隻爪子按在湖麵上,眯起眼珠,嘴中吐出一股淡青色的氣息,似乎在嘲諷橋上練氣士的不自量力。蛟,龍之屬也,天地寵兒,傳說擁有無與倫比的威勢,尤其以所銜龍珠最為珍貴,僅存在於神怪誌異小說之中,無人得見,即便是擅長望氣尋龍點穴的練氣士,往往一輩子都罕見蛟龍真容。觀音宗絕大多數仙師此時就沉浸在驚豔和悚然之中,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大蛟啊!練氣士的符器,隻要是跟蛟龍沾邊,無一例外是價值連城的珍品。不過棧橋上的賣炭妞毫不驚奇,她在地肺山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條黑龍,這頭黃蛟比起那條竊據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龍,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如今杳無音信的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斬龍一役大放光彩,一舉成名天下知。
賣炭妞雙手結迅速印,躍入水中,在湖麵上淩波微步,圍繞那條黃蛟靈動地奔跑起來,同時吐出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輔以包括內外獅子印在內的九記手印。八十四柄飛劍留下三柄安靜不動,另外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組小陣,九小陣成大劍陣,一柄柄符劍懸浮於水麵上空,高低不同,劍尖朝下,分別吐出罡氣,相互牽引,湖麵上仿佛有無數水蛇遊走,最終結成寶瓶印,將那條始終巋然不動的黃蛟圍困當場。賣炭妞結印之後,雖說劍陣順利完成,她也一臉輕鬆,嘴上念叨著“本姑娘一定要抓住這條長蟲”,事實上並不輕敵,在湖麵上一個身姿曼妙的滑步,嬌軀傾斜的同時,一隻纖手在水麵上看似鬼畫符般胡亂勾畫,然後輕念一聲“起”,竟然握起一團形如大奉官員早朝所拿“玉笏”的湖水。
賣炭妞拎出的這團湖水被當作了製符的材質,這種事情當真是聞所未聞,隨後她繼續繞著那條黃蛟轉出一個半圓,神情異常莊嚴,口中念念有詞:“天真皇人,落筆成書。”
那塊碧綠色的水笏頓時大放光明,有紫薇氣旋旋而生。賣炭妞繞到黃蛟身後,雙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狀,沉聲道:“凶穢退散,道氣長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遠的玄秘符籙,莫不是取法天地,賣炭妞先前的劍陣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鎖龍形勢,隨後的“笏符”更是獨具匠心。隻見賣炭妞雙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憑空出現一塊氣機濃鬱的龐大笏板,朝黃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頭靜如塑像的黃蛟終於有所動作,提起一爪,輕輕按在湖麵上,懸停於湖上的那座劍陣頓時搖搖欲墜,距離破陣隻有一步之遙,但八十一柄劍靠著均攤黃蛟的一爪之力,總算一柄都沒有毀壞。背對賣炭妞的黃蛟似乎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略作思索,轉過頭,咬住那塊凝氣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將笏板撕咬得支離破碎,而賣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體,也出現一絲絲龜裂痕跡。黃蛟甩了甩頭顱,龍須飄搖,然後猛然間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張目狀,對著螻蟻一般渺小的女子猙獰嘶吼!
賣炭妞始終手持水笏,身軀在湖麵上倒滑出去,被這一口恢宏龍息吹拂得滿頭青絲飛舞。賣炭妞一路退到離湖岸還有幾丈遠的地方,這才鬆開手中笏,那笏板卻也不墜地。賣炭妞嘀咕了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了眼劍陣,再次在湖麵上奔走起來,同時輕聲說道:“一念玄台生紫蓋,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訴“一念”,餘下的三柄劍就拔高一次,急速升入月空,而賣炭妞本身也滿身紫金顏色,在旁人眼中恍如神祇。黃蛟凝視著那股熟悉的氣息,似乎有些忌憚,繼而怒火滔天,湖上雙爪猛擊湖麵,隱藏在湖底的龍爪也開始翻江倒海。困獸猶鬥,何況是它這種幾近化龍之後可與天地同壽的半神長靈。一整座湖當即便如熱鍋沸水,無數白霧升騰,天搖地動。雖然賣炭妞的三柄符劍陸續從高空刺入湖中,除了一柄被龍尾掃掉,兩柄都釘入了黃蛟背脊中,可黃蛟仍是沒有身受重傷的頹敗模樣,反而助長了它的瘋魔氣焰,四爪反複起落,龍頭抬起,龍尾砸水,嘶吼如雷鳴。湖水四溢,浸濕湖岸,觀音宗練氣士早已後撤,唯獨棧橋上賣炭妞的師姐紋絲不動,不過也不再望向山頂,而是略帶憐憫地看著湖中那條龍氣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黃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斂氣入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