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元樸暗訪宋雛鳳,女帝南朝議軍政(4)
徐鳳年雙手籠在袖中,默不作聲,但心底有些暖意。
陳繇突然笑道:“貧道略通讖緯,有兩個好消息要說,就當感謝王爺的還贈大黃庭之舉。”
徐鳳年半開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應讓小柱峰三年後的香火不輸武當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闖入北涼境內,我也會保住小柱峰一脈。”
陳繇瞪眼道:“先不說好消息。王爺有一件事須謹記:越是心誠之人,越要慎言!豈不聞一語成讖?上古先賢創造文字之時,蒼天哭泣,這裏頭可是有大講究的。如今趙室王朝選擇豫語作為官話,更是用心深沉。這些都涉及極為複雜的命理氣數!”
徐鳳年點了點頭,不爭辯。
陳繇神情緩和了幾分,笑道:“一個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氣,自南海北上赴涼。第二個好消息,則是有一股主殺伐的黑蛟之氣,自東往西入北涼。”
徐鳳年想了想,疑惑地說道:“前者應該是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後者?”
陳繇一臉老神在在,並不泄露天機。
徐鳳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語道:“難道還真來了?”
陳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家的宋洞明,北涼可謂逐漸‘得道’矣。王爺此時還覺得北涼必輸無疑?這天下氣運有定數,此消彼長,離陽朝廷先是自殺其鹿,後有太安城接連數人悄然出走,於趙室而言,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但對北涼、對王爺來說,卻是千載難逢,務必不能錯失!”
餘地龍看著師父。
氣勢崢嶸。
身後有蟒抬頭。
氣衝鬥牛。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雖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兩季都身處王帳,王帳所在便是中樞所在。那是一座由無數大小帳篷匯聚而成的移動之城,而那位世間最尊貴的老婦人所住的帳篷獨享金色,就像一隻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與日爭輝。當這頂金色王帳出現在姑塞州時,南朝廟堂頓時黯然失色,一幹勳貴臣子都聚攏在王帳四周,安靜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見。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帳,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姑塞、龍腰兩州的持節令,南朝大將軍柳珪、楊元讚,這些在南朝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對毗鄰金帳。
今時今日,北莽女帝召集南北群臣,例行畫灰議事。眾人分別坐在一隻繡墩上,繞出一圈,座位並無高低之分,不過那位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嫗,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邊是棋劍樂府太平令,右手邊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一文一武,但兩人身邊依次排列下去,則文武混淆,並未出現離陽朝堂上那種文武對峙涇渭分明的光景。
董卓躋身為南院大王後,位置越發靠近慕容女帝,隻是仍然隔著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這樣身份顯赫的貴胄權臣。今天董胖子入帳後便心不在焉,一直抬頭張望,自顧自扳著粗壯的手指頭,數著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還差幾個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經是最大的官了,不過北庭兩大皇族姓氏,還有許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頭子占著茅坑不拉屎,哪怕一個個老眼昏花,都已經挺不直腰杆了,還是強撐著參加這場畫灰議事。董卓跟一個笑眯眯的老不死對視上,如果他沒記錯,老頭子叫耶律虹材,青壯時候還算做過幾樁壯舉,這些年卻一直沒有動靜。老家夥對著董卓傻樂和,董卓百無聊賴,就跟老家夥對著傻笑,兩人就這麽較勁鬥上了,結果董卓把臉都給笑僵硬了,對麵的笑意還是那麽活潑生動。董卓敗下陣來,揉了揉臉頰,朝老頭子伸出大拇指,一臉“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減,摳了摳鼻屎,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家夥就是那個身受北莽三朝顧命的“不倒翁”?聖宗耶律文殊奴臨終時,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場受命,席位墊底。神宗逝世時,在場五人,耶律虹材排在第三。先帝死時,他和大將軍耶律術烈、中原遺民徐淮南、拓跋菩薩、慕容寶鼎四人在場,已經高居第二。
接下來?董卓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女帝陛下。
眾人圍成的大圈中鋪有一張布製地圖,涵蓋了離陽京畿南部和廣陵道兩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頭子耶律虹材鬥法的工夫,女帝已經跟數位大將軍討論過了接下來的戰局走勢,都看好西楚短期內的爆發力,但是依舊不認為西楚可以成事,絕對不可能成功複國。女帝主要向武將們詢問這個“短期”到底是多短,幾個月,還是半年,還是能僵持到明年秋?然後在各種可能性之下,向文官詢問離陽朝廷的國庫會分別減少幾成。在探討大局期間,西楚有幾名年輕人也傳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謝西陲最多,多達四次;寇江淮緊隨其後,有三次,以至於女帝都給勾起了興致,但最後也不過是以一句“生對了時候生錯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帳內北莽武將一致認為,曹長卿主持的東線,跟廣陵王趙毅之戰,依舊會勝出,但接下來關鍵得看離陽趙室收拾殘局的主帥,是飽受掣肘之苦的盧升象,還是臨危受命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甚至有無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的心腹大患——大柱國顧劍棠。在太平令看來,離陽朝廷太過輕視西楚,而且兵部沒有顧劍棠坐鎮,跟二十年前離陽朝廷的運轉速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是太平令也憂心忡忡,說接下來離陽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後顧劍棠手中的兵權就越集中,長遠來看,勉強算是好壞參半。
董卓沒有摻和到這場異議不多的討論中去。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不光是那群最不濟都有三品的文官,還有一大幫原本眼高於頂跋扈慣了的武將,幾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斂了神色。隻見四位妙齡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圖,鋪在原先的地圖之上。當那幅詳盡至極的彩繪地圖盡數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時,董卓看到,就連耶律虹材這頭掉光牙齒的老虎也眯起眼,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那張長寬各三丈的地圖。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緣故,老人緩緩站起身,向前走出幾步。北莽上下,唯獨他可以攜帶一名扈從入帳參與議事,當時耶律虹材身後的那名侍從試圖攙扶,被老人擺手拒絕。
隨著耶律虹材鄭重其事地起身,絕大多數北莽權貴都不敢再坐著,而是跟著老人一起離開繡墩子。
那是一幅莽、涼形勢大圖!
原先還有寥寥數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來,他們才隨之起身。老婦人臉上沒有了先前那份淡看風雲的閑適,沉聲道:“朕知道,哪怕到現在,還是有人想要先打東線,認為隻要吃掉那條在顧劍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形的東線,就可以長驅南下,一舉占據離陽王朝的太安城,覺得這才是一勞永逸的明智之舉。”
此言一出,王帳內頓時氣氛凝重,多位大將軍和持節令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老婦人突然自嘲一笑:“還有人認為,朕之所以執意要打西線,是為了跟徐驍那個已經死了的家夥慪氣。”
董卓忍不住笑出聲,結果接收到帳內大人物們的瞪眼、白眼十幾記。若是尋常北莽官員,早就給嚇破了膽,而董胖子仰起頭,學著耶律虹材摳鼻屎。
老婦人繼續笑道:“你們這般認為便這般認為,無所謂,朕今天隻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打西線的決定,不容更改。誰反對,可以,朕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現在離開這頂帳篷……”
很快就有幾位王庭老人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一起邁開步子,徑直走出王帳。這些老人無一不是曾經草原上的雄鷹,頂著耶律的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當可觀的兵權,形似離陽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體製本就鬆散,各自為政,僅在名義上接受皇帝的約束,老人之中,不乏十幾年前都不曾參加與離陽北伐大軍作戰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後算賬。在這些老人看來,隻有打東線才有利可圖。西線?北涼三十萬兵馬,全殺光了又能如何?北涼那麽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再往南進軍,是那個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嶇的西蜀,是一個從來沒出過統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兒,更是一個北莽鐵騎必須下馬作戰的區域。這一路打過去,會死很多人不說,到手的東西卻少到可憐,誰樂意?你個老娘們兒願意聽那狗屁太平令的慫恿,咱們可不奉陪!
隨著這些桀驁難馴的耶律王爺紛紛大踏步離去,王帳內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內的持節令與大將軍一個都沒走,更有拓跋菩薩始終站在女帝身側。耶律虹材紋絲不動,盯著地圖。這位老人沒動靜,七八個五六十歲的大人物雖說蠢蠢欲動,但還是捺著性子留在了王帳內。
慕容女帝神情不變,看也不看那些背影,兩根手指捏著一塊木炭,望向腳下的那幅地圖,伸出一隻手往下壓了壓,微笑道:“咱們都坐下來,就當提前坐江山了,畢竟除了咱們南院大王這幾位年輕小夥子,大多數人都不年輕了。”
一群人都坐在地圖邊上,離老嫗遠的臣子,自然就坐在了離陽的版圖上,最南邊的那位,更是坐於南詔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後,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隻知道咱們北莽百萬大軍,應該沒法子一股腦列陣在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上,具體事宜,還是由太平令來說好了。”
太平令點了點頭,拎著木炭走到地圖上,但是沒有徑直走到涼莽邊境線上,而是在東線附近蹲下,畫出一個弧頂朝向草原內部的半弧,平靜地道:“西楚複國牽製了離陽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顧劍棠的動向可能是南調或者按兵不動,但這兩種傾向,並不意味著離陽就一定會袖手旁觀,保不齊離陽、北涼就會冰釋前嫌。我們與事事想著占據最大利益的離陽朝廷不同,一切都應以最壞的打算作準,那就是按照顧劍棠出兵北上以至於兩線呼應的糟糕局麵來定,因此老將軍耶律虹材,以及赫連威武與慕容寶鼎兩位持節令大人,帶兵佯裝壓境,隻要顧劍棠有魄力傾巢而出,我們就拿出相應的魄力,且戰且退,退至本人畫出的這條弧線上,到這裏為止,一步不可再退!”
赫連威武點頭,慕容寶鼎默不作聲。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著那條弧線,沒有反駁。
太平令頓了一下,語氣平淡地道:“接下來,我們也有兩條線要打,不過不是同時。南線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權處置,陛下不會幹涉一兵一卒,但在這之前,北線,就是咱們北莽的後院,交由大將軍拓跋菩薩清理幹淨。對象,就是方才走出王帳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的眼皮子跳了跳,他緩緩抬起頭,沙啞地問道:“陛下,當場殺了他們不是很簡單?”
北莽女帝笑著搖了搖頭,回答道:“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