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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楊慎杏老馬失蹄,薊南騎全軍覆沒(3)

  遭逢多年不遇的慘敗,薊南老卒畢竟是他楊慎杏一手帶出來的部卒,並沒有哭天搶地,而是沉默著在一處河道綿密水源充沛的地方,有條不紊地安營紮寨,挖出了三條壕溝,壕溝之後更有兩丈多高的護堤。在兩人多高的寬大壕溝之間盡最大可能采伐大量堅韌的樹幹樹枝,削尖後底部釘死,用火熏烤過的樹尖排列朝上,層層穿插和銜接不斷,壕溝內外附近的土壤都被夯實。一座座堅固箭樓拔地而起,一座座營帳豎立而起,薊南軍的隨軍糧草都相當充裕,並不嚴重依賴身後的那條補給線,而且離陽王朝的騎軍,尤其是春秋尾期,在暢通的驛路的支持下,一等銳卒,持武披甲負重半日可行百裏,而純粹輕騎的輕裝突進,更可以達到令人咋舌的推進速度。盧升象當年的精騎連續疾馳,號稱日行三百裏,甚至超過了當初褚祿山的千騎開蜀,隻是畢竟後者走的是蜀道,至於一路可供換人換馬的驛騎,不在此列。


  不論這些年在那些拚命喊窮的文官叫嚷下,離陽境內驛站如何消減裁撤,京畿南境的驛路還算通達,這正是楊慎杏的底氣所在,靜等援軍便是,在這之前絕不至於被圍困致死,甚至不需要他薊南軍去狗急跳牆。


  但是楊慎杏仍是精疲力竭,比沙場廝殺還來得心神憔悴。為了安撫那些躲起來哭爹喊娘的京城富貴子弟,已經輸了一仗吃了大虧的老將軍,甚至都不敢說重話。因為老人知道兵部侍郎盧升象為何手中兵權輕薄,正是京城那些文官老爺手腕油滑的暗中阻撓。大軍出征,可不光是一位大將軍甚至不是一座兵部可以搞定的,光是一個戶部如果有意拖延,就能找出十幾個充足借口滯緩行軍日程,而且還能讓誰都找不出反駁理由。一千名京城世家子弟的父輩們,聯手在離陽廟堂交織出一片泥濘,讓盧升象沒有辦法迅速掌控全軍,但是獲知青秧盆地一役後,得知自家子孫被困後,卻可以一夜之間幫助六部運轉變得無比順暢。


  楊慎杏當初之所以捎帶上那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騎軍,正因為老將軍比誰都清楚離陽廟堂的綿裏藏針。隻不過楊慎杏沒有想到敵方主將如此陰毒狠辣而已。


  不出楊慎杏所料,太安城朝堂上,雖說無數人都在痛斥他楊慎杏的失職之罪,但這段時間內說什麽都不管用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突然就像是一言九鼎了,那些個先前覺得楊慎杏四萬閻震春三萬累計七萬人馬,就已經是極為小題大做,相當殺雞牛刀的官老爺,一夜之間變了一張臉孔,異口同聲訴說西楚餘孽的奸猾,是準備在櫆囂以北一線跟朝廷大軍亡命一搏,需要再派遣一位百戰老將趕赴戰場。盧升象?身為調兵遣將的主帥,卻任由楊慎杏一部給人圍困,本就失察至極,不治罪,那還僅僅是因為臨陣換帥並不妥當!


  盧白頡的提議被淹沒在洶洶朝議之中,盧升象需要戴罪立功,除了一個主帥的名頭,事實上卻無多少兵力可以去立功,真正領兵的仍是一位用兵穩重的春秋老將吳峻,這一次出動了京畿戍軍中的三萬精銳武卒。


  並且在兵部一紙密令下,閻震春由東豫平原長驅直下,最終在散倉一帶止步,然後折向東麵,做出居高臨下大兵壓境之勢,以此策應吳峻的三萬大軍,屆時閻震春所率騎軍是攻是守,依舊得看兵部軍令!


  佑露關外,盧升象對南邊廣陵道的兵馬調動依舊是睜眼瞎,可北邊京城的非議,不斷傳入大帳,有一種風雨飄搖的慘淡氣象。佑露關那幾個原本每天獻殷勤很勤快的校尉都尉,這幾天都沒了影子。


  盧升象坐在營寨外的草地上,身邊是那個最近還在喂馬的郭東風,後者憤懣道:“這棠溪劍仙是吃屎的不成,都當上了堂堂兵部尚書,還這般說話比放屁都不如?!”


  盧升象平靜道:“盧白頡算有良心的了,還知道幫我說幾句公道話,提議由我帶兵南下。”


  郭東風嗤笑道:“有良心?那他怎麽不替楊慎杏那老糊塗蛋說好話?十幾年時間辛辛苦苦積攢出來的六千騎,因為那幫紈絝子弟,不到十天就給白白葬送了,到頭來還落不到半個好字。”


  盧升象淡然笑道:“盧白頡又不笨,廟堂上破口大罵的家夥也一樣不是真傻,很多話,自己肚子裏知道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盧白頡隻要還想著穩位置,就不得不任勞任怨,拆東牆補西牆。要是顧劍棠在兵部,就不會如此。當然,如果顧大將軍這會兒還在太安城內,也就沒我盧升象的出頭之日了。”


  郭東風冷哼一聲,“西楚的主將也是腦子進水,把櫆囂軍鎮一線當作比拚兵力國力的戰場,真以為吃掉楊慎杏的四萬薊南步卒就萬事大吉了?”


  盧升象瞥了一眼郭東風,“朝堂上的文官蠢,你也跟著蠢?”


  郭東風愣了一下,一臉驚駭道:“西楚還真是一開始便打算吃掉閻震春的三萬騎?吃得掉嗎?閻震春可不是那楊慎杏,就不怕噎死?難道是曹長卿要親自出馬了?”


  盧升象望著遠方,冷笑著說道:“你小子給我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預感這次戰事,西楚會冒出幾個以後成為你死敵的年輕人。”


  郭東風嘿嘿笑道:“這敢情好。”


  散倉以北三十裏,越往南越有意緩行的閻震春三萬騎軍,斥候報來軍情,五裏地外有敵方大軍,清一色輕騎,不下兩萬騎!

  廣袤的平原,寬闊的戰場。


  秋風呼嘯,旌旗獵獵。


  一向不苟言笑的閻老將軍,抬頭看了眼旗幟上那個鮮紅的“閻”字,再回首望了一眼那些毫不怯戰的閻家兒郎。


  老人沉聲道:“拔旗!”


  原本應該坐鎮後方的閻震春老將軍這是要身先士卒?立即就有幾位心腹將領出麵阻攔,閻震春握起那杆伴隨自己征戰多年的長槍“蘆葉”,搖頭道:“勝了,多半已是此生最後一仗,總不能站在這裏看著;輸了,更是最後一仗,怎能死在逃亡途中?”


  閻震春此話一出,那些將領都無言以對。


  大軍前壓,大旗向前。


  敵方兩萬輕騎亦是如此。


  閻震春領兵三萬,逆風;西楚騎軍兩萬,順風。


  雙方馬蹄下不存在優勢坡度,也無步卒方陣。


  此處地域遼闊,可以展開足夠寬度的鋒線,也可以分批次投入騎軍,因此可以說,敵對雙方的騎軍主將,指揮才華可以得到圓滿的展現,而騎軍戰力更可能得到完美的體現。


  這是一塊誰弱誰輸、誰退誰死的絕佳戰場。


  沒有半點僥幸。


  幾乎同時,兩聲號角像是遙相呼應地驟然嗚咽響起,雄壯而悲涼。


  如出一轍,雙方第一橫排騎隊展開衝鋒,衝出大半個馬身的距離後,第二排就隨即發起凶猛衝鋒。


  每一排戰馬體格和馬步間距都幾乎相同,這才能夠絲毫不影響到每一個後排騎軍的衝鋒速度。


  雙方橫向鋒線長度相當,但閻震春的騎隊因為人數相對占優,縱深更大。


  數騎突兀出現在兩軍衝鋒的遙遠側麵,寥寥幾騎,無關大局,人馬都不曾披甲,其中就有那個跟隨裴閥子弟裴穗一起登上洛虎丘山頂烽燧的年輕人,謝西陲。


  也正是這個籍籍無名的西楚寒門子弟,有膽子在曹長卿、孫希濟這些大人物麵前指點江山,被曹長卿笑稱為“謝半句”,這個年輕人將整個西楚複國的經略大計,簡明扼要歸結為“挨打”和“打人”兩件事。


  事實上,整個北線之事,都由謝西陲一言決之。


  從櫆囂軍鎮在最後關頭的奪取,到之後的誘敵和夜襲,再到圍而不攻,以此吸引離陽朝廷主動把閻震春騎軍引來散倉,直到此時此刻遠遠地袖手旁觀。


  都出自此人的謀略。


  一名坐在馬背上要比謝西陲高出一個腦袋的中年壯漢沉聲問道:“謝將軍,真的不需要馬上動用藏在後邊的三千重騎兵,真的不需要傳令下去要他們披甲上馬?閻震春的三萬騎兵可不是軟柿子!”


  謝西陲嘴唇抿起,搖頭道:“重騎的動用,太快或者太慢都沒有意義。”


  他繼而吐出一口濁氣,緩緩說道:“而且,死兩名輕騎,比起死一名重騎,還是賺的。甚至可以說,三千重騎除非是一出則勝,如果明知投入重騎也無法改變頹勢,那麽那兩萬輕騎可以拚光,用作打散閻震春騎軍的精氣神,這場仗就算結束。否則我寧肯輕騎一個不剩,也會帶著重騎後撤,應對下一場騎戰!”


  壯漢瞥了眼這個年紀輕輕,在離陽朝野肯定名聲不顯的己方統帥,笑了笑。


  此人出生於大楚王朝開國皇帝的龍興之地,那裏曾經有著“十裏四諸侯”的美譽。大楚太祖稱帝之後,封將侯一百六十餘人,那一地,多達四十六人!


  那裏有著家家戶戶為新生兒縫製布製“封侯虎”的習俗,寄托了對那句古話“幼虎雖未成紋,卻有食牛之氣”的美好期望。


  但是這個名叫謝西陲的年輕人,絕非那些戰功顯赫的將侯後代。


  不過這都沒有關係,因為他是曹長卿的唯一弟子。


  謝西陲一直冷眼旁觀著戰局態勢,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後,身邊壯漢和幾名男子都已滿頭汗水。


  謝西陲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看了幾眼,嘴唇微動,喃喃自語。


  還是等待。


  幾名曾參加過春秋戰事的漢子都開始滿臉焦急。


  戰場之上,己方陣亡了五千騎,閻震春也死了六千多。


  這在無人撤離戰場更沒有一方敗退的戰場上,相比總數,如此巨大的死亡人數,並且依舊死戰不退,簡直就是駭人聽聞。因為有騎軍參與對峙的戰役,真正的傷亡,往往是在一方潰敗撤離之時,那個時候大規模陣亡才會真正驟然劇增。


  那名汗流浹背的壯漢扯了扯領口,然後一拳重重捶在馬背上。


  謝西陲依舊麵無表情。


  壯漢看了眼天色,輕聲道:“謝將軍,這麽以命換命,我們會輸的!”


  謝西陲輕輕嗯了一聲,依舊無動於衷。


  另外一名男子怒道:“老子要去發動重騎趕赴前場,老子沒你謝西陲這麽鐵石心腸!”


  謝西陲哦了一聲,平靜道:“魏宏,你敢去,我就敢殺你。”


  那男子咬牙切齒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不遠處,一個背負有四柄長劍的清秀少年,猶豫了一下,冷著臉說道:“我呂思楚可以殺你。”


  男子吼道:“呂思楚,別以為你爺爺是呂丹田,老子就怕你!”


  謝西陲淡然道:“我早就說過,要麽閻震春陣亡,要麽閻家騎軍的精神氣打光大半了,才是我們上陣的時候。你可以不管呂丹田是什麽大楚第一劍客,但你既然是我軍將士,軍令就得聽。你想死,我不攔著,但請你魏宏死在以後的戰場上,死在離陽騎兵的馬蹄下。”


  那猙獰男子狠狠揉了一把臉,歪頭吐出一口唾沫,“這場仗打輸了,老子就算違令也要親手抽死你!”


  讓人感到無比漫長的半個時辰後,謝西陲沉聲道:“劉聰、魏宏,聽令!”


  那魏宏罵了一聲娘,瘋一般掉轉馬頭,“聽你娘的軍令!老子這就殺敵去,贏了,回頭隨便你抽死老子!”


  叫劉聰的壯碩漢子抱拳離去。


  謝西陲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記住,不留一個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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