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楊慎杏老馬失蹄,薊南騎全軍覆沒(2)
楊慎杏咦了一聲,兩支人數大致相當的騎軍各自陷陣後,對方在文奇的衝擊下,竟沒有兵敗如山倒,還有一戰之力?老將軍原先還有些擔心這是敵人的誘敵之計,文奇年輕氣盛,若是讓己方騎兵在這裏折損過大,終歸不美。老人自嘲一笑道:“這畢竟不是當年咱們打西楚那會兒啊,哪來這麽多死磕的血戰死戰?”
楊慎杏安靜望著戰場的動向,當老人看見那私下跟兒子調侃為“三千鐵騎”的精兵衝出,不由點了點頭,虎臣此時放出他們衝陣,恰到好處。文奇跟敵方的戰損大致是二對三,一來是文奇在戰局略優的形勢下收割不夠果決,沒能立即擴大戰果,二來這批敵騎應該是西楚花大血本喂養出來的精兵,是試圖用一個勝利來鼓舞整個西楚軍心的。楊慎杏皺了皺眉頭,那三千騎在如此巨大優勢下的衝鋒,竟然還這般婆婆媽媽?老人視野中,三千騎在大概身陷大堆人馬屍體之中,衝速明顯降低了太多,馬術不佳是一部分原因,更多應該是近距離見著那麽多前一刻還鮮活生命的殘肢斷骸,給嚇到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櫆囂騎兵丟下了六百多具屍體,孫子楊文奇的騎兵已經故意讓出一條追殺通道,而楊虎臣則始終保持勻速推進。那三千騎經過初期的不適後,父輩們到底是戰場上活下來功勳卓著的將領,骨子裏的血性,才過了一代人而已,遠未全然淡薄,三千騎裏的將種子弟,在貼身扈從的小心護駕下,人人爭先。
楊慎杏笑了笑,輕聲道:“總算還有那麽點當年你們祖輩父輩在戰場上拚命的樣子。”
楊慎杏握著護欄,突然臉色劇變。
大地震動。
這不是薊南輕騎帶來的那種小規模輕微顫動。
人馬負甲的鐵騎。
真正的重騎!
楊慎杏不是不垂涎那種瞧著就震懾人心的重騎,隻是沒有負重卓越的大馬,沒有足夠的銀子支撐養護,而且屬地沒有真正的平原可以馳騁,三者缺一,就別做夢了。擁有一支千人以上的重騎,幾乎是每一名手握實權的騎將都割舍不掉的執念。
楊慎杏陰沉著臉,“不投入東豫平原,砸在這裏,真當老子的薊南老卒是紙糊的?!”
一股黑色洪流從視野中湧現。
楊慎杏鬆了口氣,看似勢如破竹,不過是千餘騎,影響不到大局。同樣是體力充沛的生力軍,就看虎臣的三千輕騎和對方的一千重騎,誰更狹路相逢勇者勝了。
年輕驍將楊文奇自然比爺爺楊慎杏更早感知到敵軍重騎的“入陣”。
他抖掉槍尖上的鮮血,沒有魯莽結陣阻擋,而是派人傳令給那“躺在馬背上拾取戰功”的三千騎,立即後撤,而且務必不要掉頭就退,而是要給他父親楊虎臣的三千輕騎騰出一條通道。這當然同時也便於敵方重騎一鼓作氣地衝鋒,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總好過這三千騎裹挾其中,不但要被重騎殺個通透,還要阻礙父親三千騎的衝鋒,到時候己方六千人馬亂成一鍋粥,經得起對方這赤甲鐵騎的巨大衝撞?楊文奇看著那些很多光顧著提槍刺殺敵方落馬騎卒的紈絝子弟,一些人還大笑著故意戳空長槍,逗弄著在他們馬蹄下狼狽躲避的敵方士卒。楊文奇震怒不止,快馬上前,一槍輕輕刺在一名世家子弟的鎧甲上,怒喝道:“抬頭看一看前方!不想死就按令後撤!”
好在一千重騎的衝出,不可能盯著他們這散亂在戰場中的五千騎追殺,在楊文奇麾下輕騎和世家子扈從的牽引保護下,大部分總算成功後撤,但仍有數百騎衝在最前頭的公子哥“鐵騎”有些愣神,而且醒悟之後,也隻是在直線上調頭逃竄,留給那一千多重騎一個大搖大擺的後背。楊文奇眼眶通紅,遙遙看到數百騎中有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家夥那可都是太安城裏住在頂著公伯侯爵位頭銜的高門府邸裏!楊文奇一咬牙,讓身邊幾位跟隨爺爺一起南征北戰的老卒,率領三百親衛騎兵上去拯救那幫渾蛋。
楊文奇繞出一個弧度撤退,淚流滿麵,不忍心去看身後的場景。
楊虎臣一騎當先,怒喝道:“殺!”
楊慎杏眼睛睜大,扶住欄杆的雙手止不住顫抖,青筋暴起。
隨著一千重騎的浮出水麵,遠處又有左右兩翼各一千輕騎衝殺而出。
楊慎杏不是神仙,改變不了一觸即發的戰局。也不用他如何多說,薊南老卒在各自將領帶領下開始結陣拒馬。
一隊世家子弟的輕騎堪堪躲過衝鋒重騎的洪流撞擊,他們從直線之外的路線上瘋狂撤退時,仍是趕不上這股黑色潮水的潮頭推進,隻能從側麵眼睜睜看著這支重騎軍的不斷躍肩而過。
重騎兵人馬披甲,隻提長槍,看不見表情,除了雷鳴一般的沉悶馬蹄,無聲無息。
然後在戰場側麵的他們看到,無數薊南騎兵被重騎一撞之下,許多戰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
甚至有兩名楊家老卒被一槍洞穿,而他們的長槍隻在敵騎的甲胄上劃出一點火星,就滑開,隻有那些僥幸用長槍刺中鮮紅馬甲縫隙的,才將敵人挑落馬下,但那些即便注定落馬的敵人,他們的長槍仍舊刀割豆腐似的,輕而易舉將正麵的薊南騎軍刺爛。
遠處看去,一排排當場死在馬背之上的屍體被悍然撞飛,墜地,然後板上釘釘地被踩踏為肉泥。
楊慎杏一臉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竟是自己這方全無一戰之力?要想調教出一支在戰場上不是累贅而能一錘定音的重騎,何其之難?!
楊慎杏憤怒至極,一半是西楚餘孽帶給他這位安國大將軍的“驚喜”,一半是對方選擇將薊南老卒作為突破口的那種輕視。
祥符元年的處暑過後的一個消息,令朝野震動。
安國大將軍楊慎杏麵對不足萬人的敵軍,四萬薊南銳卒竟然一敗再敗,先是折損了近半數騎軍,退至青秧盆地,腹背受敵,騎軍徹底全軍覆沒。這一戰過後,晚節不保的楊慎杏成了一隻過街老鼠,太安城除了盧白頡主政的兵部之外,其餘五部和兩台言官,都對老將軍展開一撥接一撥的彈劾,而且有理有據,說其罔顧主將盧升象的軍令,擅自南下,南下之後又充滿暴露出此人“垂垂老矣”,不但治兵無方,而且調兵昏聵,麵對西楚餘孽那些蝦兵蟹將,淪落至不堪一擊的地步!戰無不勝的離陽,國威何在?
楊慎杏顧不得廟堂之上的動蕩不安,老將軍和他四萬多戰力依舊完整的薊南步卒,竟然成為一隻甕中老鱉,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白發蒼蒼的大將軍不管如何遮掩,都流露出衰老神態。嫡長子楊虎臣在一旬前的那場騎戰中,活了下來,卻丟掉一條胳膊。孫子楊文奇也在六日前的戰役中,身受重創,至今還一身腥重藥味躺在病榻上。楊慎杏從沒有打過這麽憋屈的仗,虎臣的三千輕騎沒能打贏那一千鐵騎,這不算什麽,勝負乃兵家常事,是他楊慎杏掉以輕心,犯了兵家大忌,老人其實並無太多憤懣怨言。可是之後事態的發展就讓安國大將軍幾乎暴起殺人:未曾在第一場騎戰中有太大傷亡的三千富貴兵,在親眼見識過重騎衝鋒的威勢後,竟然要求馬上脫離大軍,穿過青秧盆地,撤回沁水津渡以北。這也無妨,楊慎杏沒有拒絕,隻是提議跟隨步卒大軍一同緩緩退卻,以防對方數目並不小的輕騎展開襲擊,不承想那批兔崽子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轉眼就帶著親衛扈從連夜北逃,得知消息的楊慎杏隻好拔營隨之北移,並且讓孫子楊文奇出動近乎全部騎軍銜尾護送。楊慎杏隻能希冀著西楚主事東線戰役的主將,抓不住己方這個步騎分離的機會,甚至不惜讓前軍做出撲殺櫆囂軍鎮的偽裝跡象。可在第二天淩晨,渾身浴血的孫子隻帶回了數百薊南騎軍,那三千罪魁禍首的爺爺兵倒是安然無恙,肩頭被剜去一大塊肉的楊文奇泣不成聲,說敵軍輕騎極其擅長夜戰,分兵數路,不但襲擊了他們準備倉促的薊南騎軍,還故意將那三千雞肋都算不上的騎兵往南大肆驅逐,用以擾亂陣形,楊文奇的騎軍隻能以三百為一營,分批次去送死斷後,才護下了那該死卻不能死的兩千八百多人。
楊慎杏在孫子暈厥過去後,詳細詢問了幾名落敗反身的騎軍都統,老將軍心中越來越驚懼,按照他們的說法,敵騎不但長於夜間奔襲,而且箭術精湛,連北莽蠻子的外圍遊獵都模仿得有模有樣,既不近身也不遠離,始終保持在兩箭距離上,一箭衝鋒,射出一撥箭雨之後即撤,如此反複,這需要極其嫻熟的馬術和箭術做底子。這樣欠缺凝聚力的遊弋戰術,並非無懈可擊,孫子楊文奇如果放著那三千騎撒手不管,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血腥代價。那之後,櫆囂方麵就再沒有動靜,隻是一股股小隊騎軍在包圍圈外遠遠遊弋,優哉遊哉,射殺那些薊南軍試圖傳遞軍情的斥候探子,而且隻要楊慎杏一露出大軍移動的征兆,對麵很快就可以迅速調動騎軍,在背麵的青秧盆地齊集,更有一千鐵騎遙遙等待,做出以騎吃步的衝鋒態勢。
楊慎杏在那一刻,終於知道對麵的主將根本就沒想著要與他們薊南步卒一較高下,而是預料到了他楊慎杏和那身份特殊的三千騎的心理,先是誘使楊家騎軍出擊,先傷士氣,一開始就下猛藥,用重騎嚇破那些紈絝子弟的膽子,猜到這些兔崽子不顧大局的亡命難逃,以及他們薊南騎軍迫不得已的護送,再鈍刀子割肉,一點一點吃掉騎軍。可以說,敵軍表現出來的戰力,楊慎杏確實刮目相看,但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心底並不畏懼,可輸就輸在他楊慎杏不得不接連兩次冒險,一次是故意贈送軍功,一次是保住他們的小命,結果代價就是薊南軍為數不多的五千多騎軍,可謂死絕!